是日傍晚，阴郁了一天的天空突然奇迹般地云散天青，晚霞依旧美艳醉人，不久，夜色便如期而至。

当残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抖落在西天的时候，凌陌与百灵终于拖着夜幕回到了圣灵湖。

祭台已经搭好了，就等着他们回来。

凌陌独自迈动步伐，跳着祭祀之舞，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曾一离开过百灵。此刻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悲凉而伟大的仪式，时间凝固，只有彼此，这仪式为他，也为她，为他们之间本不该有的爱恋。

灵幡霍霍飞舞旋转，法铃叮当作响，桫椤树叶在夜风中疯狂地翻飞。洁白的月神灵璧寂静地躺在司南磁勺中，一动不动。

“凌陌，此生你我有缘无分，若有来世，我只愿你我都是生在平常百姓家的小儿女，你不是神族，我也与月神族无关，与天下苍生无关。不必妥协，不必对抗，情投意合，白头偕老。不要为我的离去悲伤，好好地活下去，去完成你该完成的使命，承担起你该担起的责任。我要去与我的爹娘团圆。此生，遇到你我已生无所憾，死无所怨……”

凌陌的影子在祭台上跳跃舞动，来来回回。

“百灵，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湖底。我不想等到来世，我怕来世遇不到你，世界于我本如浮云，我只要你，等我，我带你一起走……”一念既成，凌陌的神色悲壮而又坚毅。

舞罢，凌陌双膝跪地，虔诚叩拜之后，食指与中指合并，指尖一道亮光，嗖地一下飞向了司南磁勺中的月神灵璧，月神灵璧纯洁的白光瞬间弥漫开来，让本就因为百灵身体的月光而通明的祭台更加灵光熠熠。月神灵璧的光芒笼罩着百灵，她的脸上洒满了安详，仿佛沉静地睡去。月神灵璧落入司南磁勺，神光散去，只余下了百灵身体的光芒。已接受了神光的洗礼，接下来便是血祭。

血祭，要割断牺牲的喉咙，将血放入圣灵湖，只有在这一刻，在死亡面前，在祭祀仪式中，人与同样作为牺牲祭祀品的鸡鸭牛羊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一刻，命运赐给了万物同样的死法，无可逃避，无可抵抗。

陀塔神刀就供奉在祭台前，这是最后一道工序，只要这一刀下去，一切就将结束，无论是这两个年轻人短暂的爱情，还是他们所背负起的所有责任与煎熬，都将结束。

圣灵湖的彼岸，一些黑影在觑着这边游荡徘徊。

凌陌一步一步朝陀塔神刀走去，那把已经沾过无数牺牲鲜血的陀塔神刀，现在即将沾上百灵的鲜血，他的脚步那样沉重，一步千斤，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而更剧烈地颤抖的，是他的心。

陀塔神刀冰凉的刀柄已经握在了凌陌的手中，三个在一旁观看的人，一老两少，定定地看着凌陌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

百灵的眼睛正好与凌陌的目光重逢，凌陌看到了她眼睛了的安然与无畏，“放心！”凌陌用她的眼睛告诉百灵，附之安然一笑，百灵亦笑。

凌陌已走近身旁，百灵闭上眼睛，微笑着仰起头，将雪白的脖颈露出。陀塔神刀凌厉的刀锋寒光闪闪。

凌陌将陀塔神刀放在了与百灵脖颈垂直的水平位置，不紧不慢，这一刀下去，血染圣灵湖，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而对于世人而言，会有谁记得少了这么个女孩子？她曾经是一个医女，立志要行医济世，渡济苍生，在南疆的山寨之间奔波了十几年，一直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拯救着世间她能拯救的每一个人，但是，她却因为爱上一个人，选择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她拯救得了别人，却拯救不了自己……

此时，夜色已经沉下来。

凌陌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血祭之后，他将抱着百灵跳下圣灵湖，去完成他曾给予她的承诺。

丝毫没有偏差，神刀的姿势再完美不过，果真下手，其实不过如此容易，只需一刀，一刀下去，一切就完结了，这世间再没有百灵，再没有凌陌。

忽然，一道寒光嗖地刷过凌陌的刀锋，直摄入他的眼睛。凌陌瞬间神刀落地，惊叫起来，“师父，你看！”凌陌惊叫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投向圣灵湖水。

圣灵湖的水，竟然从湖底透出了幽幽的微光！

“这是怎么回事？月灵神女的灵魄不是在她体内吗？为什么圣灵湖还会发光。”老祭司看着泛着微光的湖水，诧异不已。

所有的目光都惊异地望着湖水。

“哦，我想起来了，师父！昨天灵儿的第一掌打中了百灵，好像百灵的血吐进了圣灵湖！”凌陌的脸上突然掠过难以言喻的振奋，“师父，血祭不就是要她的血吗？会不会是她的血起作用了？”

“这倒是……有可能！”老祭司思忖着，定定地望着湖水出神。

“不对啊，你们看，这湖水明显没有以前亮啊，只是有点发光而已。而且，你们看那边，墓地的邪灵也没有离开，还在那边盘桓呢。”红衣圣灵儿走近圣灵湖说到。

“祭司大人，会不会是血太少了的缘故？凌陌，你在我手腕上划一刀试试看。”百灵冲着凌陌说道，捋起袖子将手伸出去，凌陌转眼盯着老祭司。

老祭司望着天空那轮明月，又望着远山，以及对岸那些黑乎乎的魂灵，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此刻，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任何人发出一言。

老祭司沉默了许久，应到，“按她说的办吧。”

他自己也神经紧绷，他并不知晓这种方法是否会奏效。倘若这一次失败，便再也无可挽回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了冒险，看着眼前的湖水，他隐隐感觉到，那方法或许会有效。于他而言，他心里确实对百灵有愧，如果可以有办法让她不死，老祭司当然乐意，至少，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你忍一下，我要下刀了。”

“嗯！”百灵点头道。

凌陌小心翼翼地握住百灵如雪的手腕，轻轻一划，殷红的血汩汩地溢出来，流入圣灵湖。

果然，圣灵湖水一点点地亮起来！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出难以名状的惊讶。

凌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奔突出他的身体。

在他身侧的百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即便是当初得知邪灵出世，他也不曾如此激动过。

圣灵湖终于通明如初！徘徊在彼岸的那些黑色的灵魂，一点点地离去，回到了本属于他们的那片墓地。

“可以了，赶快住手！”老祭司喊道，“再迟一点，恐怕百灵姑娘要性命不保！”

凌陌这才看见百灵苍白虚弱的脸，赶忙一把捏住伤口，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替她包扎好。

“百灵，没事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见了吗？湖水又发光了，邪灵也走了，你不用死了！”凌陌激动得一把紧紧拥住百灵，两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百灵的脸上，百灵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凌陌这才发现，她身上的光似乎黯淡了一些。

“师父，你看，百灵的身上的光，好像暗了一些。”凌陌回头看着老祭司。

“月神族人身体的光亮是与他们的生命紧紧相连的，一旦他们死亡，他们的光亮也将一并消失。她现在失血过多，非常虚弱，所以才会如此，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再看吧。”

“嗯，师父！”凌陌抱起百灵，走入他的木屋，将她放到自己的床榻上，为她掩好被子。

凌陌握住百灵的手，一目深情地看着她，“百灵，都过去了，我们不用等来世了……”百灵冰凉的手，被凌陌握在手心，贴在脸上。

沧南和红衣圣灵儿还没从刚才的境况中反应过来，他们只看到光芒越来越强的水底光源，渐渐让一湖的水一点点地明亮起来，直到如初，仿佛通灵的玉璧。

老祭司欣慰地笑了，捋一捋胡须，微笑着坐到那颗拥有几百年历史的桫椤树下，那里有三百多年前尤伽教主进入圣灵湖底的入口，百灵就是从那儿掉下去的，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机关在何处，如何打开，况且，也已经没有了打开的必要了，因为，一切都已成昨日烟云。

沧南和圣灵儿则就地坐在圣灵湖边的草地上，看着久违了的来自湖底的光明，那些神秘的光辉，从前，谁也不曾知道也不曾想过为何这湖水会发光。认定天下之湖必定都会发光。在民间走了一遭，他们才知道，这世间只有一处的湖水会发光，那便是旻山的圣灵湖。所有的谜团，如今都有了答案。红衣圣灵儿的脸上，欢乐洋溢，被湖水照耀得光辉熠熠。

夜如此地安谧，老祭司抬头看着凌空的皓月，仿佛看着已经好久不曾谋面的故友，久看不厌。

稀稀落落的星辰在天河中一闪一闪，万里无云的晴空，昭示着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老祭司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舒畅过，忘记到底是有多久了，他只顾着神教事务，又忙又愁，都无暇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天空和天空里明眸般的群星，此刻，他终于有时间一个人静静地欣赏，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老祭司在想，或许是那个丫头的善良拯救了她自己，他虔诚地谢过月神之后，又仰面欣赏静谧的夜空。那里，有着人们，以及这些神族后裔们的无限遐想和向往。

这个劫后余生的夜晚，属于每一个懂得珍惜它的人，大难之后，当一切尘埃落定，从前所有司空见惯而被忽视的东西又重新闯入他们的视野，原来一切竟然如此美好！

小木屋中洁白的光透过木板缝钻出来，逃逸到了宁静的夜色中，凌陌握着熟睡的百灵的手安然地睡去。

湖边的草地里，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些野虫的鸣叫，那是今夜最和谐的歌唱。萤火在湖边凄凄遑遑地飞舞，自由自在，带着点点移动的星光，将影子投映在通明的湖水中。

夜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