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沁园春•雪》
毛泽东
男人眼前没有巍峨的万里长城,大河也不是那气势磅礴的黄河。然而,这条急冻之川,却曾经背负着与黄河一样的使命。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密西西比。
透过巨大的半圆形窗口凝视着外面那蜿蜒的密西西比冰墟,男人久久无言。远方的高楼大厦在风雪中化为一道道朦胧的剪影,从他的视角来看,一座座高耸入云。每一座,都是成百上千人共有的墓碑。
一日之前,他亲手将死亡奉上,五枚微型核弹精准地将机械工厂的核心,拦腰斩断。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后,锡安二号塔从五十七层,在发出一阵凄厉的崩裂声后,一头向下坠去。
机械的革命,到此,惨烈收场。而新联邦三百七十五万人的未来,也就此葬送。这首从序章便已迈上不归之路的狂想曲,在最后五声嘈杂的颤音之后,终于以一声惊天动地的和弦,迎来了它的终结。
剩下的,只有他。
一人。
此时站在新五十一区巨大的机库之中,男人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新联邦庞大公墓之中,最后的幸存者。身后,一架古老的机型正在马不停蹄地加着油,几名机器人将这几个月他们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燃油一份份地灌注到那古老的庞然大物——B-52体内。
这些机器人的回路已被改造过,男人是安全的。手边的收音机发出刺刺的噪音。自从修好了收音机,他已经试过几十个波段,却仍然没有任何回音。“你已经是一个人了,放弃吧。”男人的心中不时会响起这一声音。然而他却不甘心,即便希望渺茫,却仍然执拗地继续努力着,试图找到这世上其他的幸存者。
真是讽刺,人类最后居然被自己最信赖的发明背叛,落得这个下场。然而到头来,却仍然离不开这些铁皮罐头。多么悲剧的命运!记忆又涌上眼前,他心中波涛汹涌。
旋钮咔哒一声,再也拧不动,男人的第十九次尝试,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他低沉地咒骂一声,把收音机甩手扔到一边。然而片刻之后,又无奈地将它取回,继续调试。毕竟当前,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先生,燃油填充完毕,请指示。”机械的电子音从走上阶梯的机器人口中发出,空洞乏味,没有一丝情感。男人挥挥手,机器人内置的手势识别系统分辨出其中的含义,安分地退下。
“没有什么事了,解散。”男人继续埋头钻研。
恒久的一段沉默。
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男人站起身来。
桌子上的东西先是微微颤抖,随后便逐渐加剧成剧烈地波动。圆珠笔、螺钉、钳子、导线……一切的一切都无规律地上下颠簸起来,仿佛宏观世界里,也有了布朗运动。
男人迷惑地看了看一边放着的仪表,地震仪的图线没有任何异样,不是地震。再回头看看,飞机安然地停在下面的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看来也不是引擎的噪声。
那,这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
抬起头的一瞬间,男人得到了答案。
一颗巨大的火球,拖着冲天烈焰,划破苍穹,直奔他飞扑而来。
愣了片刻后,男人一个鹞子翻身跳下两米有余的平台,顾不得套上一件外套,便一路狂奔着向机库的大门跑去。“所有人——快跑——”这一刻,没有在意身后的那些机体究竟有无生命,他歇斯底里地大声高叫。
“轰隆——”
(二)
“这里就是你所谓的‘避难所’?”看着眼前这副惨淡的场面,埃尔文哭笑不得。“这……未免也太寒碜了点吧……”
洛安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有些破败。人员被调走后,这四十九座观测站顿时就失去了它应有的生气。看起来恢弘的一列长龙,已然没有了苍龙应有的伟岸。四处都是堆叠的废物。一名猎人不小心踩到雪地里埋伏的一沓废纸,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顿时纸片纷飞。
工作人员离开时一定异常匆忙,议会那面,看来遇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
然而,作为一个隐蔽的据点,这里确实是最理想的。毕竟,作为议会的重点保护区,外人不会轻易造访这四十九座观测站。这样,他们就有了很大一片活动的区域。克劳迪娅已经去向议会提交暂住手续,相信以她的能力,议会很快就能批准下来。
“别那么悲观嘛~”想到这里,洛安拍拍埃尔文,领着两名猎人走进一侧的板房。
虽然人去楼空,这里仍然有电力供应,仪表在黑暗中依旧眨着红橙黄绿的眼。洛安拍拍手,声控灯应声而开,房门关闭,暖风从氢气炉中喷薄而出。“你看,这里的设施还是很完备的。”待片刻后室温变得适宜后,洛安摘下手套,打了个响指道。“你们几个,去看一看其他板房。如果可以,把所有设施都启动。”几名猎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既然如此,那我们下一步该考虑人员安顿问题了。”卸下沉重的保暖衣物,渡边在炉子边搓着手道。“话说这里真舒服,哈——”他向手上呵了一口热气,来加速保温的进程。
“安置人员的活我不擅长,这个问题,就由你们两位组长决定喽。”洛安走到一边,拿起桌上放着的工作日志,翻阅起来。“时间不多,你们最好现在就考虑考虑。”他又补充道。
“确实,埃尔文,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好?”意识到时间紧迫,渡边转向埃尔文,开门见山。
“依我的看法,现在这里主要的问题是面积过大,人员却又太少。如果完全分散开来,防御力量低下,容易被各个击破。但是如果完全聚居在一个地方,又容易被一网打尽。”指着墙上挂着的观测站分布图,埃尔文分析起来。
“嗯,这点我同意。”看过地图后,渡边赞同道“继续。对此你有什么对策?”
“这个么……”埃尔文挠挠头“虽说时间紧迫,但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想吧……”
“……关键时刻能不能别掉链子……”看着埃尔文一脸哀怨的样子,渡边无奈地叹道。“算了算了,这次是我心急了,人还没有来齐,我们先把这里的地形搞清楚再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走。”拿起大衣,二人转身便要出发。这两个急性子,背对着二人,洛安听到他们的对话,心想。
“我能插一句话么……”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阻拦住他们的脚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其来源。
西德尼倚着书架,似乎对自己一直被冷落有些不满“你们刚才的问题,解决方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他咬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干草棍,一脸鄙夷地看着二人。“这么多座观测站,每两个相距不过三公里远,既然人手不足,就聚在一个地方,每过一天或两天,换到另外一个,这样两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听到这里,渡边刚刚拿起的大衣,又被放下了。“好方法。”他赞口不绝。
“但是‘敌人’的人数是我们的十几倍,如果到时候他们封锁了所有的观测站呢?”埃尔文质疑道。
“呵,你当他们是白痴么?倾巢而出?把老家拱手相让?别逗了。那位老家伙就是再没有头脑,也不会这么做的。”西德尼冷笑一声“而且,就算他们倾巢而出,我们一来可以釜底抽薪地去偷袭他们的大本营,而来就算固守在这里,他们分散下去,每个地方也不过就一百多人。我们集中人力于一处,反而占优势。”
“所以这里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切换据点喽?”渡边拍手称快“博弈,这个我喜欢~洛,话说这位你还没给我们介绍呢。”他转向洛安。
“这位?”洛安“啪”地一声合上厚厚的工作日志,转过身来面向三人“之前被抓起来的时候,我和西德尼先生被关在一起,刚刚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算是狱友吧。”听到这里,老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狱友……真是患难见真交啊……你这个朋友,脑筋很厉害。”埃尔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转口道。
“不错,患难之交。以后他要是加入公会,可别跟我抢哦。”洛安对着埃尔文与渡边摇摇手指“好了好了,看你们已经有主意了,再找几个房间,我们开始着手准备计划喽?克劳迪娅晚上会赶回来,到时候在这里见面。”他指指墙上地图上的红星,在1091观测站的时候,他隐约记得,那里是每一座观测站都会拥有至少一间的工程会议中心。
“那就走吧。”渡边推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没有穿外套的洛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九点整,不要迟到喽。”临走时,渡边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洛安,眨眨眼。
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洛安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看到,渡边回头时,刚刚走到门口的埃尔文的侧脸,隐约露出了一丝阴沉。
“这两个混蛋。”西德尼‘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这么冷的天,居然让门大敞四开着就走了,什么人啊?”
“敢叫他们混蛋的,你是第一个。”洛安一边凑在氢气炉前暖手,一边对西德尼说:“看来组长走后,公会多了不少新人。”
“嗯,确实如此。”西德尼走到暖炉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为什么不处罚我?”他问洛安。“论对你的危险性,我比怀特要高许多”怀特•史旺,是先前戴眼罩的猎人头领的名字。
“你和他,不一样。”洛安看着炉子里跃动的流焰,眼中流淌的火光,不知是炉火的倒影,还是心中的浪涛。
“哪里不一样?”
“你不是狗,”洛安从衣服中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弹向西德尼:“是狼。”西德尼认出那张卡片,头领从来没有给过自己的卡片。他笑出声来:“这么说,你想收留一只老狼喽?”
“不是收留。”手暖和得差不多了,洛安站起身来,走到站长专属的衣橱前,从中拿出一件大衣套在身上。推门离去。“狼,是群居的,不是么?”最后离开前,站在门口,他回头看了看西德尼道。从那目光中,西德尼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人去屋空,房间里只剩下老人一人。
“……群居的……”叨念着洛安的话语,他沉思起来。
“狼……是……群居的……”
“狼……是……群居的……”
(三)
“呼……”会议结束后,克劳迪娅步伐沉重地走出三号会议厅。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她的提案终于赢得了超过半数议员的赞成。编号为1201-1249的观测站,现将暂时租借与他们,对应的条件,是他们保证观测站的继续运转,以及更多的物资供给。
克劳迪娅对这个结果却并不满意,己方原本人手已经急缺,却仍然要分派出一部分去操劳这种琐事,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然而为了一块立足之地,却也不得不如此。虽然己方已经郑重声明,与抢劫案没有任何关联,然而议员的态度却仍然很强硬,公会与议会的关系已经僵化到这个地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看着大厅中顶天立地足有十三层之高的人像,克劳迪娅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疲惫地走到雕像前,基座上烫金的几个大字,如今已经有些失却了往日的光辉,然而每每见到,却仍然令人心潮澎湃。如果雕像上这人仍然还健在,事态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地步呢……她惆怅起来。
他们还在等,该回去了。在人像的脚下呆立了片刻后,克劳迪娅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转身准备离去。洛安说他可以弄到支援,希望他不是信口开河。否则,就算弄到了这块地方,也一定会满盘皆输。沉重地危机感令她有些疲惫,她活动了一下脖子,走到水池左侧的电梯门口,按下向下层的按键。
“等等……”有人叫住了她,克劳迪娅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西装革履,议会的人都是一副穿戴,唯一可以鉴别他们的,只有黑色上装,白色衬衫上的那张脸。凝视了来人的脸片刻,她心里摇摇头。这人很陌生。“你有什么事?”对于陌生人她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
“你、你是江南组的组长是吧?”来人似乎很匆忙,衣服有些凌乱“我有一件事要让你转告你的同僚们。”他喘着气,把外翻的领带重新塞进V字领口里。
“什么事?”丁冬一声,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到了。
“攸、攸关公会存亡的大、大事、”西装男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倒计时五秒,电梯即将关闭。
“说。”她瞄了一眼显示屏,三秒。
“借一步说话。”男人整理顿了顿,顺顺凌乱的呼吸,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就在这里。” 对于对方卖的关子,克劳迪娅有些不耐烦。一秒。
“……也罢,你凑过来。”男人扫视了一遍四周,看到形势没有异常后,招呼着克劳迪娅。
叮咚一声,滑门关闭,电梯走了。
咬咬牙,克劳迪娅心中暗暗恼火。她警惕地凑过去,右手悄悄握紧。一旦对方有任何不利之举,她有十足的把握立刻将其制服。然而听到那人所说的事情时,她浑身一颤,拳头送了松后,却又握得更紧了。“你说的是真的?”她猛地后退一步,眉头紧锁。
“千真万确。”男人脸上波澜不惊,不是骗人的样子。
“……需要我做什么。”沉默了片刻后,克劳迪娅问道。
“随我来。”穿着西装的男人转身向着另一侧的长廊走去。似乎刚刚他所说的事情过于震撼,克劳迪娅停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刚刚捋到脑后的一缕头发又翻到了额前,她取出一根发卡,将它别在耳边,小跑着向那人离开的快步尾随而去。
二人离开,雕像周围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灰色的大理石眼眸在二十层的高空中,远眺着远方下沉之中的残阳,伪造的双瞳里,隐约透出一丝寂寥与哀伤。
时间即将到来,人造喷泉缓缓启动,莲蓬一般的水花给一片沉闷的议会大厅里添加了一点动听的丁冬声。凛冬流水,是在这里忙忙碌碌的人们,一天之中唯一的消遣,每当它响起,议会操劳的一日,也就告一段落。
人潮涌出,如同蚁群。
人潮聚拢,车水马龙。
人潮冷落,悲空残影。
人潮散尽,杯冷茶凉。
阳光在巨像的头顶滞留了片刻后,悄然褪去。
天顶时钟的钟声响了六次,晚六时整,下班了。
喷泉的舞蹈即将休止时,一串水珠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飞溅到了湖中央雕像之下的基石上,在金字的沟槽之中换换流淌。夜灯点亮,水光倒映着大厦内冷艳的灯火,让金字蒙上一层深邃的银白。
如果水滴也拥有智慧的话,那么它会读到如下的一段文字:
斯坦利•伯恩斯坦
(2004-2054)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