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中所谓的“二月逆流”,是指在1967年1月19、20日中共中央军委会议和2月11、16日在怀仁堂召开的两次政治局碰头会议上,谭震林、陈毅、叶剑英、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等,同康生、陈伯达、江青、张春桥等的公开抗争。这些人随即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指责,并定为“二月逆流”的罪名。
从19966年6月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半年多时间,“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种种事实与结局,特别是从上海开始的全面夺权,使全国上下彻底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党和军队内一些高级领导逐步看清了“文化大革命”的本质,出于对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拍案而起。在此之前,担任部队文革小组组长的徐向前等已开始采取措施,在林彪的支持下,于1967年1月28日颁发了《中央军委八条命令》,由各级军队机关开始介入“文化大革命”。按照“八条命令”首条规定的“坚决反对右派,对那些证据确凿的反革命组织和反革命分子,坚决采取专政措施”。各地军事机关则对他们认为的“反革命”进行了坚决的镇压,使得全国各地的“造反派”都受到了明显的打击和压制。
眉县人民武装部当然不例外,坚决执行上级命令,由政委冯崇华亲自带领县中队战士,先后拘捕了眉县中学“新眉中”派头头学生穆哲、县水电公司一派头头刘汉周和齐镇供销社一派头头街道食堂炊事员秦铁山。秦铁山做的那种岐山臊子面特别好吃,每碗二两粮票,素面0.08元,肉面0.12元,我吃过很多次。拘捕秦铁山那天下着雨,眉县林校全体师生被通知参加了公捕大会。解放军战士甩开法绳,把秦铁山反背着双手捆起来,还从后边使劲一扯使秦铁山蹦了起来,而后又按下头去从眉县林校学生队伍前押上汽车。另外,还在齐镇地区逮捕了一个“一贯道”反革命复辟集团的几个老太太、一个奸污养女的老头子和齐镇医院地主出身的医生马国瑞,后者被说成是秦铁山的“黑后台”。这几次公捕大会都通知眉县林校全体师生参加,我亲眼看到并感受出杀气腾腾的“秋后算账”气氛。
陕西省眉县林业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此前一直限于校园之内,没有搞什么打、砸、抢、抄等过激行为,只是继续文斗那些“牛鬼蛇神”“死老虎”。同时没有也看不上去打倒齐镇公社以及眉县的“走资派”,“破四旧”打砸仅伤及物未伤及人,没有出现过可以被看做违法犯罪的现象,更与“反革命”行为相去甚远。学校内大权掌握在“陕林筹”手里,也不会对自己人动手,对立面想找谁的岔子,既一时施展不开又没有明显的对象。因此,眉县人民武装部执行《中央军委八条命令》,没有对眉县林校采取任何措施,“二月逆流”对“陕林筹”本身没有造成伤害。不过穆哲、秦铁山、刘汉周都是“陕林筹”同一观点的“造反派”,抓了他们就是一种警示,大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极大压力。
1967年4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正确地对待革命小将》。眉县林校地处偏僻,直到当天晚上8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中才听到。随即整个学校便沸腾起来,大家不约而同走出宿舍,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然后打着红旗,抬着毛主席巨幅画像,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打击革命小将就是打击革命”等口号,走出校门,到齐镇街道上,浩浩荡荡地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紧接着,第二天又到眉县县城,举行了类似的游行示威活动,吹响了眉县地区反击“二月逆流”的号角。
可以说“文革”初期全国各地的绝大多数群众组织,对于中央高层中的斗争并不清楚,毛泽东关于斥责老帅老干部们的情形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各级党政都不再下发什么文件,“革命”怎么搞除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传单外,正道途径的信息就是来自于两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一刊(《红旗》杂志)社论。大家是从《人民日报》社论中嗅到了要进行反击的信息。《人民日报》4月2日社论指出:“当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他们勾结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抓住革命小将的某些缺点、错误不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全盘否定革命小将的大方向,甚至操纵已垮台的保守派组织进行翻案活动,把一些革命小将重新打成‘反革命’”。严厉强调:“如果否定革命小将,便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打击革命小将,便是打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这股逆流,我们必须坚决回击,彻底粉碎!”
《人民日报》社论这种十分明确的态度和强硬的语气,无疑给一个时期来受到打击和压制的“造反派”打了一针强心剂,全国上下立即掀起一个“反击二月逆流”的高潮。眉县县城和齐镇街道相继出现大幅标语,强烈要求公安局释放穆哲、秦铁山、刘汉周并予以平反。介入“文化大革命”的部队机关过去接到了抓人的命令,而今却没有放人的指示,因而公安局一直对“强烈要求”不理不睬。这种情况可能是全国性的现象,致使从北京发起,把矛头指向了政法机关,不断传来各种小字报,提出“彻底砸烂反动的公检法”。
1966年4月上旬的一天,“陕林筹”又在眉县县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高呼“强烈要求释放穆哲、秦铁山、刘汉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谁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镇压群众运动决没有好下场”、“彻底砸烂反动的公检法”、“向眉县公安局开火”、“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中央文革”等口号,最后来到眉县公安局门前静坐,要求与公安局局长孙岗直接对话,声言不释放穆哲、秦铁山、刘汉周决不罢休。
“陕林筹”的“革命行动”受到了眉县县城各届人士的支持,眉县中学组织了支持“陕林筹”的游行,机关单位干部群众和街道居民,不仅从早到晚聚众围观高呼口号,还有送来开水和食品表示声援的。眉县人民武装部部长陈国清,据说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文革”开始后他们这些人接到统一命令,保留职务,离职休养。此时以眉县人民武装部部长的名义,亲笔书写了“任何人不得冲击学生”的大牌子,醒目地竖立在街道中间,一切车辆彻底中断了交通。
静坐的头一天无人理睬,到了晚上星空闪烁,漆黑一片,眉县公安局门前黑压压坐满“陕林筹”学生。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同学站起来,唱起歌儿《远飞的大雁》:“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哎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苦难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随后又唱《红军想念毛泽东》:“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困难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我至今都能记得学校文艺宣传队的罗彩玲,是和我一起从华县到林校去报到的同乡,一边倾情高唱,一边流着眼泪。稍经修改的歌词在旋律低沉委婉的曲调下,刚开始时是宣传队独唱和合唱,最后变成了大家一起反复地高唱,与此时此刻的气氛情景和心情融汇在一起,产生出特殊的悲怆效果。
到了第二天白天,眉县公安局派出以杨国庆为首的三个人,坐在前面一张条桌旁,与静坐学生直接对话。具体都对了些什么话已记不清楚了,因为这个杨国庆能说会道,旁边两个人只是为他敲边鼓,所以记住了名字。后来知道杨国庆是个公安局一般干部,连个股长都不是。局长孙岗始终没有露面,当时以为这个家伙一定是个生性残忍的壮汉,后来我到了眉县公安局,看到孙岗原来是个不善言辞像个农民而又低矮的老头子。公安局政委姜维祯倒是能说会道,给我的印象是老奸巨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杨国庆有点像我们林校的李贵明,故意卖弄显得什么斱知道。学生刚开始不接受杨国庆,让他滚回去叫局长出来。杨国庆说学生要求与公安局对话,他就能代表公安局,不一定要局长来。这样僵直许久没有效果,学生只好与杨国庆对话。杨国庆狡辩抓穆哲、秦铁山、刘汉周与“文化大革命”无关,是因为他们犯了罪。学生中不断有人站起来怒斥杨国庆颠倒黑白,甚至有骂其是走狗的,杨国庆不恼不羞,反而有点洋洋得意。
整个白天与杨国庆等的对话没有任何结果,晚上继续静坐,继续唱《远去的大雁》和《红军想念毛泽东》。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大家都感到十分困乏,到了后半夜便各自设法或躺着或相互倚靠着迷瞪一下。地上本来就没有打扫,那时候眉县县城街道大都为土地面,同学们也不讲究。好在天气已是春夏交接之时,夜里不那么冷,不久竟响起了鼾声。
再一个白天到来时,公安局依然派杨国庆等人来与学生对话,大家都不想再与其费口舌,只问放人不放人,要不放人就一直静坐下去,直到放人为止。杨国庆当然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最后被学生连轰带拥赶走了。“陕林筹”头头们经过讨论研究,决定开始绝食。两天来有专门的后勤人员采购吃喝东西,到了吃饭时一一发到大家手里。那时候没有如今的方便面、八宝粥、矿泉水、香肠一类速食品,面包、饼干、点心被看做高档食品,不可能买来当饭吃。买来的就是馒头、麻花,开水有支持者送来。这天下午,大家尽可能地吃饱之后,便宣布绝食开始,不但不吃东西,连水也不喝。
绝食的当天晚上,同学们都安安静静地躺着,尽量不消耗体力,做好长时间斗争的准备。但是歌儿《远去的大雁》和《抬头望见北斗星》还是要唱的:“远去的大雁,捎封信儿到北京,苦难的人儿,想念救星毛泽东……”,“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困难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旋律缓慢低沉,与大家的心情完全融为了一体。
也许眉县人民武装部的领导秘密地进行着各种工作,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向上级汇报,请求做出指示,但是表面上却纹丝儿不动。学生的行动看似指向公安局,实际上是对着人武部的。那时候尚无“军内一小撮”之说,“解放军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全国学人民解放军”,不能直接把矛头指向人武部。绝食24小时后,眉县公安局依然没有给予答复,“最后通牒”之类的手段都用上了,就是没有效果,这样的对峙一直维持到宣布绝食后的第三天白天。
人的肚子是没有信仰的,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实在受不了。但是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坚持绝食,那种虔诚是当今的人们难以理解的。也有人偷着跑到街上吃点东西,我是其中之一。真正绝食的不时有人晕倒,急救送进医院,不用打针服药,吃点东西就缓了过来。有的到了医院还拒绝进食,医生只好吊两瓶葡萄糖水。也有因为饿假装晕倒,到了医院就可以吃东西。反正不停地有人被送去医院,绝食现场出现紧张恐怖气氛。到了第三天下午,眉县人民武装部派人请“陕林筹”头头去协商,允诺向眉县公安局做工作,争取尽快放人,条件是必须立即停止绝食返回学校。“陕林筹”头头借坡下驴,说是相信人民解放军,三天后若还再不放人,我们就来找眉县人武部。
穆哲、秦铁山、刘汉周随后就被释放了,确实不是在绝食现场。眉县公安局在释放这些人时,也没有说出什么原因,更没有明确宣布他们无罪。可是“造反派”却都像英雄般地迎接其归来,眉县中学获知消息后前往公安局,拥着穆哲、秦铁山、刘汉周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而“陕林筹”在秦铁山回到齐镇后,又在齐镇街道上举行了隆重的迎接仪式,给黑脸膛胖乎乎的饭馆师傅秦铁山胸前戴上了大红花。
以公安局释放穆哲、秦铁山、刘汉周为标志,眉县地区“反击二月逆流”的斗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军队高级干部在北京拍案而起,公开叫板江青、张春桥一伙,无疑是要制止“文革”动乱状态。不应当与全国上下镇压“造反派”联系在一起,《中央军委八条命令》是林彪授意制订的,经毛泽东批准下发执行。全国上下反击所谓的“二月逆流”,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把“文化大革命”继续下去。假若不反这个“二月逆流”,就不会有以后的武斗,也不用派什么工宣队、军宣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