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后,不久就被送到远离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五七农场劳动改造。爸爸这时好像也被集中起来进行政治思想教育了。爸爸因为没和妈妈划清界限,当时好像也挨批了,不过没有被戴上什么帽子。这样,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爸爸妈妈离开家的时候没有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也许是被批斗停发工资吧,我也不很清楚,反正渐渐地我们发现吃饭成了问题。首先是没有钱买菜,早餐和晚餐是喝粥,放点酱油当小菜。中午买几分钱的萝卜或青菜放在饭里一起煮,就成了菜饭。那时候好像家家户户都不富裕,所以流传着各种勤俭持家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对我产生了影响,我也照着故事里说的做了,可是还是没有见效。
那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很会当家,为了勤俭节约,就在每天量米做饭时,从量出的大米里面抓出一把大米放回米缸。这样日积月累,一年就节约了不少的大米。听了这个故事后我们在量米做饭时也学着抓出一把大米放回米缸。可是后来眼见米缸里的大米还是毫不客气地一点点减少,我们这才恐慌起来。
幸亏这时邻居老李为我们出了一个注意,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老李在废品收购站工作,他建议我们去拾废品卖钱。当时正是停课闹革命的年代,学校都停课了,于是我和妹妹就去拾荒,当时一起去的还有许多其他邻居的孩子。
有句话说“处处留心皆学问”,后来我才发现“处处留心都是钱”。比如说,我们是住在学校里,只要留心,每次下雨后总能从地面拾到一些碎玻璃,旧铜钱等,这些可以卖钱。走在街上,地上的废纸和墙上的大字报可以卖钱。垃圾箱里的骨头,破布,鸡鸭鹅毛等也能卖钱。后来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就是本县的垃圾堆积场。原来城市里的垃圾都由环卫所用板车集中拉到护城河边的一块空地上堆放。
我至今还记得,收购站玻璃和铁的收购价都是二分钱一斤,中间有孔的小铜钱一分钱一个,中间没有孔的小铜板两分钱一个,破布和骨头都是七分钱一斤。黄铜一块五一斤,紫铜两块钱一斤。别小看这一分两分钱,当时的五分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够买一顿早餐。
这样我也就成了那个垃圾场里拾荒队伍中的一员。我们期待着每一辆垃圾车的到来,就像新郎期待新娘子的花轿一样。每当垃圾车出现的时候,我们都会一涌而上,去寻找,甚至是去抢夺那些可以卖钱的好东西。我属于那群人中比较小的一位,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他们抢夺以后,再去寻找一些剩下的小东西。就算这样,我们拾荒换来的钱,也足够让我们每天继续喝到用酱油拌的粥,和用蔬菜烧出来的菜饭。幸亏那时候物价便宜,一斤上好的大米只卖一毛四分钱。
我记得我还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在五七农场的妈妈。我们以为妈妈一定会回信夸奖我们,谁知妈妈回信时除了给我们寄来了生活费,还写信让我们不要再去拾荒了。妈妈在信中说:“如果你们继续去拾荒,等于抢走了那些以拾荒为生的人们的饭碗,那些垃圾还是让给那些人拾吧。”
我从此没有再去那个垃圾场拾荒。那个时候大家都比较贫穷,所以我们并不觉得拾荒是多么丢人的事,或者说,我们原本就已经成了农村里的贱民,反而为能凭自己的劳动减轻家庭的负担感到自豪。
由于妈妈又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不但被人瞧不起,也时常被一些人欺负。再说我们独家住在已经停课的学校里,也觉得有点害怕,就养了一条狗。当狗还小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狗吃的不多,平时剩一点,它自己到街上去找一点,也就解决问题了。可是小狗长得很快,它的食量也越来越大了。我们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多余的饭菜剩下来给狗吃呢?就只好让狗自己去外面找食吃。可是不久就听说外面掀起了“套狗”风。人们用一个铁丝做成活节,看到狗,朝它头上一套,拉着就跑。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起套,大家轮流拉着狗跑,一直跑到狗断气。等狗断了气,也基本上离开了狗主人的住地,将狗往树上一挂,剥皮,开膛,破肚,下锅,上桌。等到狗的主人发现,慢慢追寻而来时,整条狗可能已经全部进了人肚子。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吃了也是白吃,不吃才是白不吃。当时的人好像都特别饥饿,也特别能吃。
为了我家的狗不被别人吃掉,只好关在学校里不让狗往外跑。这样饥饿的狗就常围着我们团团转,一边转一边咕咕叫,尤其是那双期待的狗眼,看得你心慌慌的,恨不能在地上钻个洞躲进去。怎么办?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妈妈曾经带我去过的饭店。虽然我们全家已经好久没有去饭店了,但是饭店并没有关门。只要饭店开门就有人去吃饭,就可能有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或骨头之类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拾来喂狗呢?
我悄悄的走进了饭店,果然里面有人吃饭。我围着桌子转了一下,很容易就发现了几块骨头,拾起来放进饭盒,立刻就离开了饭店。回到家,那条狗老远地就冲我摇尾巴,围着我又蹦又跳,当我将骨头倒在地上让狗吃时,狗更是兴奋得边吃边嗷嗷直叫。看着狗那么幸福地吃着我捡来的骨头,我都忍不住有几分羡慕,也咽了几下口水。自从妈妈离开了家,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荤菜了。
有一天我的运气不很好,去了饭店好长时间也没有捡到骨头。想到狗那一双期待的眼神,我又不能空手而回,只好一边等待,一边将头慢慢地抬起来寻找正在吃饭的客人。我想看看有谁正在吃荤菜,看看谁快要吃完了,以便尽快去拾取一点剩饭菜。
我发现了一个中年人正在独自喝酒。也许是我的目光已经朝他看了几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我胆怯地不敢回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是朝他笑笑好,还是不笑好,就把头一低,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微笑。过了一会儿,我想他的目光大概已经从我身上移开了,就又悄悄地抬头朝他看去。谁知他竟然朝我做了个让我过去的手势,我躲无可躲,只好大胆向他走去。
“吃吧,这碗饭给你吃。”他伸手指着桌上的一碗饭对我友善地说。
“不!我不吃!”我像被蝎子刺了似地惊叫起来,
“那我给你钱?”他有点意外,却继续他善意的努力。
“不,不!我不要钱!我不是……”我慌忙又摇手又摇头,顾不得继续说下去,羞愧地扭头就往饭店外面怕去。只听“哐啷!”一声响,我手中的铝饭盒掉在了地上,我顾不得去捡,因为觉得那一刻,好像全饭店的人都在笑话我这个穿着破旧衣服,又骨瘦如柴的小乞丐。
“我不是叫花子!我不是叫花子!我不是叫花子!” 一路上我在心里喊着。
我家的狗从此与我们一样,再次陷入饥饿之中。终于有一天,狗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被别人杀了,还是饿死在外面,至今依然是一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