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洱虽然见过无数死者,各种死法都有,但像陈花花这样,看着她像大缸里的老鼠被慢慢淹死的,却是头一次。
陈军军在狱中的话总是给人一振,觉得美丽的蓝天下总是有那么一块乌云。你想躲都躲不了,这片云刚刚还是清新的,待会就成了肆虐的对象。
“花花拿了草药走后两天,我就带着妈去军用机械厂看她,刘驼子还算客气。后来又听花花讲,我们走后,刘驼子又一次暴打她,说是她告密了,是他把我们引了去。
花花还说,刘驼子从大年三十那天打到大年初一早上,隔壁家的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厕所被锁了,她去上面那一户人家的茅房拉的,粪坑是刚掏过的,很干净,她看到自己屙的全是黑屎,她觉得自己的内脏应该都打坏了,浑身都疼,心火在烧,加上那晚又被那畜牲脱光了衣服摁在水塘里踩,受了凉,不烧才怪!
我问她,她的娃在不在家,她说不在,不晓得去哪里了,好久都没回过,还说,刘驼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女的回,也住在一起。
她还要我不要管她的事,只求我抓最厉害的引子给她吃,说过两天就好了,我不但给她送了药,还给她带了一个猪脑壳肉和蛇苦胆。
初四,她又来找我,说药吃完了,还疼。我听花花说起,牛杂种被我捅了后又被人救活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刘驼子有次打她打狠了,她跑到妈以前住的乡里木屋去了,但木屋早就不在了,有人承包了那地,种了橘子什么的,她又摸回到牛杂种住的地方,她亲眼看见牛杂种还活着,在田里打蛤蟆。她后来就又跑了回来。
我问花花,为什么当初要和刘驼子在一起?他哪点比牛杂种好?
她说,她和我妈的命都贱,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她想死,但她又觉得对不起妈,想了好多次死,每次跑了出去又都回来了,她说她还想见见我,我为了她杀了牛杂种,所以,她一定要活着,否则对不起我的命。
说起刘驼子,她说刚进家门的时候,刘驼子对她还是可以的,并不怎么打她,后来她生了第二个娃后,就绝经了,不想再要那种事,刘驼子一没饭吃就拿她发气,加上邪火旺,也是要发作的,所以她忍了,谁让自己命苦?遇到的都是畜生呢?
她说她活了一辈子,没有朋友,她没有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任何人,她怕公安抓我。
当时我就不再想牛杂种的过去,不想再杀他了已经杀过他了,他既然没死,那就天注定他活起,我后来一门心思只想杀刘驼子。
我不敢白天去找我姐,怕刘驼子看见等下又打她。
我根本没心思再做生意,想搬过去住,但又不好做生意,正发愁,哪知有天我在一个军用机械厂门口徘徊时,发现该厂正在招医务室药剂师,我就报了名,哪知他们并不是要正规的药剂师,秦总私下里跟我说,要我负责他们的一个血站,给的工资是我做生意的三倍那么多。我高兴地答应了。
后来,我一边在血站上班,一边谋划让花花离开刘驼子,可她说,生了那么多娃,就剩了两娃,要她跑了,娃找不到她,她舍不得。我习惯忍了,所以一就只好忍着。我想巴拉帮我,可巴拉说他人生地不熟,要再等等。
就在我去血站上班后的第二天,花花跑来找我,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来的。
那次是初八,又下了一场雪,没人来买东西,我中午就收了铺。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屋檐下底下了,一声不吭,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她浑身烧得通红,贲张的血像随时都会从血管里冲出来一样。
她跟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妈了。’
不巧的是,那两天,我妈带着我崽去了老婆乡下的家,我岳母过寿。
她又要我带她去妈当年被牛杂种抛尸后住过的那个小木屋,我说那里不是都成了橘园了吗?她还是指着那里,说想去看看。
我说,你忍忍吧,等妈回来,我们一起去。
她笑了笑,笑得和她做姑娘时一样好看,我像回到了妈守着我们俩的时候那样满足,可是,她那是回光返照,是最后的笑……没等到我妈回来,她就闭眼了。
我不忍心当时就把她埋了,送到殡仪馆去,我也不愿,暖乎乎的身子,我守着她的身子在家里哭了一天一晚。
我打了一桶热水给她擦澡。
我看到了她的身体。
其实,我在十四岁那年就看过她的身体。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澡,她浑身上下都是肉嘟嘟的,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一直这么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她那时好白,虽然厨房里的柴火烟把她熏得朦朦胧胧的,但我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说句畜牲话,那是我年少,不懂事,第一次看女人,还是看自己亲姐,羞死了,当我还是忍不住看,过目不忘,她的奶子不大,但已经有规模了,大脚把子丰满但不肥,我偷偷地想,我今后的姐夫不晓得几多美。
哎,我说到哪了?对了,说到她死后,我给她洗澡换衣服。
她的衣服脱不下来,因为背上的血疤已经结可壳,把衣服粘在一起了,我只好用开水浇过去,然后用锯齿刀把疤壳削掉,结果一削,肉就削了下来,衣服脱了后,一阵强烈的臭肉味道扑了过来,呛鼻子了都。
我看到,她那一片一片的皮,都是伤,一层一层的伤,我边洗边哭,洗到大腿根的时候,一阵恶臭,我把腿拔开,一堆蛆一样的白虫从里面爬了出来。
我当时就跑到工具箱里,翻出一把电锯片,装好,我想亲手把刘驼子的骨头切割成筷子,磨成光溜溜的,然后用来夹菜吃。”
苟洱硬是听得头皮发麻。
陈军军接着说:
“我倒在地上起不来,我痛,浑身都痛。
清醒过来后,我算了算,我妈快要回来了,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我就扯了十丈白布,把花花裹了起来,晚上的时候,我打了一个车,到了立交桥下,然后走了进来,到了坟山,我要把花花埋在那个平房后面,刘驼子住的后面,我要让刘驼子祭奠我的花花姐姐,我要他看着我姐的坟去死。
我妈知道花花没了后大病了一场,我妈没见过刘驼子,都不知道他有多恶,她内伤太重了,气得一个多月都没起床。
埋了花花的第二天,我开始去血站上班,他那时还不知道花花死了,以为他只是跑了出去几天。他翘着二郎腿在那里晒雪阳。他屋里还坐起一个女的,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在发呆,和花花一样的眼神表情。
后来,他看到我了,勉强打了招呼,我头都没点,我也没问他花花,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埋头苦干工作。
但他很敏感,从我的眼神也许感到了什么,大概一个星期后,他不见了,那个小妹坨一样的女的和他的猴子都没看见了。
我知道他还会回来的,他没有地方去,一只猴子养不活三张嘴巴。
从花花死了以后,我的心就开始像生铁一样硬了。我平时不回去,从秦总那里拿了钱就回去看看我妈,她帮我带崽也不容易。
我猜得没有错,半年后,他又回来了,替秦总守那个还没开工的车间。那个车间是做什么的,你们应该都晓得了,我就不多讲了。
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我的姐花花,他以为我的姐像一只老鼠一样死了,往垃圾桶里一扔,就算了。他错了。他算了,我不会永远都算了。我一直在想怎样报仇,但我又不想伤到我妈。
我妈,我姐,还有我,我们吃过的苦数到下辈子的下辈子都数不清了。谁来给我们蜜吃?奶奶,这辈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我能活一天,就算一天,但我一定要让我姐受的苦和他施的恶划等号。就是下辈子,哼,要是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让我妈我姐她们活得比蝼蚁还惨,只要我在。这个仇报定了!”
以往,苟洱看刑事犯,是用斜光余眼,现在看陈军军,她却像在仰望星空。
“说实话,我真的不想你死,你们母子仨太,哎,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了。刘驼子是你杀的吗?”
“你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
“当然说不是啰!”
陈军军露出两粒虎牙来,很少看到他这样轻松地笑。
“我没看走眼。确实,我没有杀刘驼子,但我在后山看到他们杀的他,我守着花花,一直守着,直到他们把脑袋割了下来,我才从后山走出来。”
“你怎么看得清?”
“哼,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去血站蹲点白蹲的呀?我每天都在算步子,算时间,我要一气呵成。懂吗?”
“谢谢赐教。”
“刘驼子本来不喝酒的,自从他出去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回来就开始喝酒了,他可能从哪里搞到了钱,所以可以喝酒,啤酒不离手,还是厅装的,茅台他都喝上了,以前我估计他连茅台瓶子都没摸过。我发现这是好机会。于是我让卖血最勤的小七去跟他,就是他,有心脏病,他身体不好,但非要卖,天天缠着我不放,我只好喊他去盯梢。小七告诉我,刘驼子在杂耍街耍猴,耍完了就去行包房边上的一个雅座呆呆,大概半小时,还和两三个人见了面,每天都不同的人。然后他下午再耍一下就去雅座点菜吃饭,喝酒,醉着回来。
本来他要是这样,我就得亲自动手了,那时候,血站和我同心听话的人不到四个,我一个做还是不容易的。我就再等机会。
我终于等来了大好时机。
不知他从哪里又搞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比较年轻,皮肤有点黑,但很俊美,不像我们这里的人白细嫩肉的,她头上扎了好多条细辫子,看起来蛮招人喜欢的,就是穿得有点奇怪,不是我们一般人的打扮。
我观察他们好多天,这个女人来了后,刘驼子还改变了好多,不但不打她,反对她像伺候西太后一样,每天不是莲子汤就是乌骨鸡墩红枣。
有一天,我从秦总那得了一笔钱,就去看我妈,顺便去看拉巴。你猜,拉巴告诉我什么?
说他的老婆找到了,在郊区一个废工厂那边,我就问,哪个废工厂?他说是断围墙脚下。我才知道他说的就是军用机械厂这个平房。
我又问他,他老婆住哪?他就把藏獒带他看到的都告诉我了,还说她怀了刘驼子的人,他高兴得不得了。
我就奇怪了,老婆偷人他还高兴?可后来我才晓得,他是没有后,他还找了别的女人,试了,都没怀上,他没脸回去,他说等她老婆生了就带他们回去,给他爹一个交代。
我当时就很气,我看不得人睡良家妇女,抢别人的女人,我的胸膛里就是一团火,三味真火,烧得难受呀!刘驼子才搞死了我姐姐,现在又搞别人,还弄大了肚子。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拉巴看到我怒火万丈的样子,以为我要杀了他老婆和刘驼子,连忙劝住我,说怎么都要等他老婆生了在动手。
他这一拉,我又冷了下来。我想到我妈和我儿,我始终没有动手,我就一直等呀,等。终于我又等来了机会。有一天,拉巴跟我说:
‘我要搞死那个畜生。他居然当着我的面搞,我要用他的脑袋祭神。’
当我听完拉巴说他看到的一切以后,又详细地问了他计划,我很高兴,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神助,我觉得还是西藏的菩萨比较耳聪目明,什么都看得清,还秉公施法。
我怕那个心脏病把我的秘密讲出去,在抽血的时候,我在针管里急推回他的血,他一下就死了。处理完他后,我又把这几年听我话的卖血人召集起来,跟他们讲要他们配合拉巴,他们也不愿意,但都被我注了一种药,36小时有效,可以对我为命是从,但会忘掉那几天的经历。至于今后是不是会想起来,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做过试验。”
“你从哪里搞来的这种药?”
“我买的。”
“哪买的?”
“国外,网上寄来的。”
“有电话吗?”
“有,也是假的。”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网站的?可抄给我吗?”
“我不记得了,我那天搜索,搜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有这种要卖?”
“干我们这行的,多少要和国际接轨吧?”
“其实,这药不要到国外去买也行,国内就有一种药,叫阿法甲基芬太尼的,多用2倍或3倍就能让人像死人一样,也不用人死,只是昏迷,醒来后就选择性失忆了。”苟洱科普了一下。
“国内的药哪能和外国的比,你说的那个叫什么阿法……的药,我听说过,也不是每个打了那药的人都会选择性失忆,也有搞不好死了的,没达到目的,我用的那药,是有百分百把握的,否则也不用了。不过,我也不是西药剂师,文化也不高,就懂一点我爸教我的中药和用法,要我知道有替换品,我也不会去弄死那些卖血的,他们虽然没有血债要追,但过得肯定比我们还要苦。”
“你知道得太晚了。”苟洱说。
“不,我一直知道,杀人肯定是不对的,如果他们不逼我到那份上,我姐不那么惨,我妈过得也那么不好,我也不会……”陈军军面生悔意。
苟洱想起这药来了,问,“药叫什么名字?贵吗?”
“名字我当然不知道了,给我就用,反正说了,无痛苦,包解脱。不贵,200块钱一毫升。”陈军军伸出两个手指头,“美金。”
“你自己出的钱?”
陈军军不语,看着窗外。
“后来呢?你给他们每人注射了这玩意?”
“后来,拉巴把他老婆弄走了。刘驼子应该是上街找去了,他肯定没找到,跑到酒馆喝酒,两个人负责跟踪,两个在立交桥下等着。那天,他厂里的班都没上,喝到很晚才回。四个人在他平房等着。他歪歪扭扭地回来后,进门就躺在板子床上,灯也没开,丢了瓶子就睡。守在门后的拉巴就动手了。
拉巴把他绑在凳子上,我看着拉巴一下一下的砸,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从来没有那么痛快过。真的!我眼泪都笑出来了!
弄完石箍后,我打了手势,那四个就用刀子上,最后我出去了,喊他们把刘驼子分了。又把没上来的四个喊来装包,搞卫生,剩下的四个去分头把他的狗爪子丢了,两个跟了我去了后山,把他埋在我的刨好的坟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