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旧的古琴,一盏,寂寞似今夜明洁的月,身影已残,幸好放出的丝丝光芒仍可驱达永恒。
细密晶莹的珍珠成百上千颗地被精心串连起,结成一尾轻盈的帘子,在这几乎每种生命都已遭受遗忘的狭小空间里轻轻静静地低垂,如烟似雾地促使帘内帘外恍然隔世。
纤巧灵秀的玉指,不经意地拂湿了几点冰凉夜露,惊乍地滴碎于瘦瘦的弦上,弦微颤而崩出缕缕浊音,那般清冷。
吴青莺,一个多么难懂的女人?
正值人生里芳华最美的时候,竟也只有尽量保持着娴雅姿态与平心静气,以久久端坐在和月和她同样寂寞难诉的古琴前。
帘外琴前,略带忧戚的曲声不紧不慢地一点点流出指与弦之间,再如叶子花瓣一般随着吹自内心深处的微风飘向另一个更寂寞的世界。
我们这一刻才总算较为模糊地懂得,原来她是如此一个甘为了什么什么而去拂琴独奏的女人。
与自己奏起的琴声一同远远地漂泊,在残春还暖的最后一缕清风中薄薄如脱离枝干的叶,毫无半点深刻思考地继续漂泊。
春风巷,得意楼,沉寂迷幻的夜未央,月冷未全亏,巷深深地狭长,似永远都显得那么空荡荡。
流出飘出的曲声淡雅,茶一般吻了人刚刚才做的梦,逐渐向周围弥漫了熟睡的谁的灵魂。
帘内,华丽光明,卧房,偏偏逼窄如斗,只勉强可容得下一床一桌。
桌上五瓶好酒,好在它们的催情。
灯光微晃。
一种已迷离了人性的气息,或多或少都有些难以抵挡的挑逗力。
谁会那么容易就全心拒绝这种暧昧氛围的悄悄产生?
谁会那么轻松就彻底抗住如此不可思议的深邃诱惑?
檀香的粉烟细细地缭绕,如云如冥。
已残已泪的夜,似将遥遥葬入另一个陌生寂静的世界。
XXX
又好像浪子、妓女永远也难摆脱掉的刻骨寂寞,酒一般迷的寂寞。
酒已空。
人已醉。
一个男人,眼已迷。
迷着寂寞,迷着乌烟瘴气。
俊逸出尘的男人年轻健壮却也美如少女,特别白净的脸上时刻有明显的不曾褪过色的傲气,也有真实又模糊的熊熊欲望。
他的气息就是他的色彩,他的欲望就是他的辉煌。
————大公子。
正心情美妙地深深沉沦于人类最原始也最强烈的欲望里。
何其温柔的怀里躺着一个何其娇羞妩媚的女人。
肌肤赤裸的女人。
也十分原始的美好肉体。
谁都应该联想到,如此迷夜,如此灯光,如此醉,男人怀里怎么会少一个女人?
XXX
琴未静。
将静。
是否已将静?
真的已将静?
拂琴独奏的吴青莺早就不在意发生于帘内春意缠绵的一切事。
她只管信守自己的诺言,为大公子安安分分地弹三天三夜的琴,其它的事都无需她妄做多余的顾虑。
今夜才第一夜。
很多的悲欢离合也才从今夜刚刚开始,而这一点她已经毫不知情了。
但另一点她似乎又不容否认,却已更深层地迷失了自己的感官,即是:
——她的风华绝代已不觉间令帘内赤裸着肉体的女人强烈地黯然失色。
尽管帘外并未点上一盏灯,始终幽秘地暗着,唯有从半开的窗外漏洒进来的几丝月光淡淡地照上她披散到肩的秀发。
帘内的女人却没有在面上显出丝毫的嫉妒之色,因为她此时至少已深深偎进了大公子的怀里,只这一点已足令她在吴青莺的强烈反衬下,仍然觉得自己比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活得光彩照人,都更值得持久地在表面高傲,她能自信她已是征服了这天底下最神秘最强大的男人。
她的姿色其实也不很差劲,也有吴青莺这种女人万万及不上的独特韵味.
她赤裸的肌肤在这么柔和的灯光里看来,新鲜白腻如刚剥去壳的一枚水灵灵的南国荔枝。
对很多她这样的女人而言,美好的肉体就代表了一切。
她的脸滚烫地红着,似乎很可怜地紧紧贴住大公子的胸膛。
这是一块多么结实有力的胸膛?
这是一个多么不易捕获的男人?
他优雅地慢慢拥起了她的美好肉体,优雅地慢慢喝干了桌前杯中最后的一滴酒。
帘外的飘渺曲声仍未静,但吴青莺的身影却突然和月光一般遥远而朦胧。
神一般的大公子轻柔如梦地静静占有了她。
她因突兀引发的痛而更加对他需求强烈,欠着玉颈咬住唇咝咝如蛇吐信,深呼吸了一声。
大公子于是又忍不住傲然地笑了。
铮铮。
琴声如丝,欲断未断,将断。
月羞羞地缩了小半边脸在黯淡的云里。
吴青莺和月光一般,在帘外美得不动声色,只一双玉手拈着时浊时清的琴声续那破碎的好梦。
XXX
月光忧伤地在吴青莺的脸上迟钝地移动。
帘内诱惑的灯光突地熄灭。
良久。
兴许已没有谁在意究竟过了多久。
时间的悄悄流逝,每个人都已忽略不计。
此时恐怕已不觉到了更死静也更寂寞的漏夜。
帘内依然春意缠绵。
帘外依然孤独冷清。
一声声病态的呻吟扭扭曲曲地刺痛了吴青莺本就极脆弱的耳膜。
她时不时地强迫自己尽量不去理这些呻吟。
但越是鼓动着这样的心态,这些呻吟反而越无法阻止地针一般深深从她的耳膜直扎入她的心。
突然。
她的手指剧烈地一颤。
嘣地断了三根弦。
纤细的弦在断的一瞬间又割伤了她的手指。
凄艳如梅花的血滴滴洒碎了尘埃。
这已是自己的手指第二次被琴弦割伤了。
她的心早就被什么更细更锋利的物质残忍地割伤了无数次。
琴声突然断绝。
大公子的动作也随着琴声而突然断绝。
他离开了女人的已在他的嘴下遍布鳞伤的胴体。
只静静系上一条白如雪的长裤,就仍十分优雅地下了床。
女人没有再贪婪地缠他。
他已使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前所未有地满足。
她香汗淋漓地几乎软绵绵地晕了过去,一颗心兀自砰砰地狂跳不止。
她简直已满足到了全身快要爆炸的程度。
她全身每个地方都极明显地印下了大公子咬出的深深牙痕。
这些牙痕将在她的肉体上自豪地留到死,就像在战场奋勇杀敌的士兵凯旋归来后获赏的勋章。
大公子走下床,却没有掀起珠帘走出去,也没有在这间卧房里多停留片刻。
他忽从打开的窗口如夜枭疾翔般展开身形跃下了楼。
楼下夜风很冷,幽深的曲巷里静无人声。
大公子突然面朝漆黑的巷尾优雅地笑了笑:“你来了。”
一阵听起来稳定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从他身后逼近。
似有一头食人巨兽正不安地一步步走出黑暗阴冷的洞穴。
但走出巷尾走到大公子眼前的只是一个长相很冰的人。
一个扛着刀的男人。
一柄没有鞘的快刀。
冷酷冷静如遥远大漠的夜。
他扛刀直立,表情僵硬,一张脸棱角分明,轮廓线条极粗糙,无异一块在荒寒大漠已风化了千年的古老岩石。
他就那么死气沉沉地漠然看着大公子。
大公子在他的漠然注视下仍不失优雅地微笑着:“东方寒。”
原来东方寒果真已如他所下的那个决定般很快到了江南。
XXX
“大公子。”
大公子的笑容里浮出了一点赞许之意:“你早已知道我这个人?”
东方寒毫不避忌地坦言:“不久前才知道。”
大公子没问他为什么才知道,怎样知道的,反而轻描淡写地问:“你知道了,所以今夜就来这里,是要杀了我?”
东方寒阴冷的脸色丝毫未变,他的语声也与脸色无异:“不是。”
大公子点头,赞许之意更盛:“你这一生只会杀一个人,在杀了这个人以前,任何人用任何手段刺激你,也无法使你举刀出招?”
东方寒不认不否。
大公子又很直接地问道:“这个人就是关吟夏?”
东方寒的瞳孔在明显地急剧收缩,他这下无疑是承认了。
大公子笑了笑,似乎有些鄙夷地悠然道:“你果真非亲手杀了他不可?”
东方寒冷冷直视着大公子的眼睛,本来毫无生气的目光立刻凝如坚冰,他的意志已如坚冰。
他用目光和沉默来告诫大公子,没有人能随便质疑他复仇的意志。
大公子道:“很好,对于我向来的行事手腕,你一定会信任。”
东方寒的方方面面又冷得发硬,就像茅坑里散发恶臭的石块:“我不会。”
大公子轻笑着哦了一声。
东方寒傲然:“大漠之鹰几时需要旁人的协助?”
他几欲凌驾在对方之上的傲然险些将习惯了不可一世的大公子惊得面容失色。
大公子猛吞咽了口唾沫,镇定了下心神才缓声道:“你的作风是一直独来独往,这一点我已深信不疑,然而……”
东方寒等他把意思解释清楚。
大公子冷笑道:“少了我的协助,复仇的最后关头你必败无疑。”
东方寒依旧傲然,他的傲然原始如天空与大地,似早于他的身体而在宇宙间存在了千千万万年:“我从未失败。”
大公子道:“世上绝没有永不失败的人。”
东方寒道:“你自己呢?”
大公子笑道:“或许也不例外,只不过有些人跌一跤把命都跌掉,有些人却跌一跤使自己的命变得更强大。”
东方寒道:“你是后一些人?”
大公子道:“如果你这样认为,事实就如此吧!”
东方寒粗野冷硬的脸上又很难看出任何明显的表情,突兀地转换话题道:“今夜我来此,只有一件目的。”
大公子意态随和:“但说无妨。”
东方寒道:“我来向你打个招呼。”
大公子故露讶然之色:“招呼?”
东方寒道:“我知道你在处处为难关吟夏,令他终于走投无路,但我还是要申明,关吟夏的命只能由我一个人亲手取。”
大公子笑道:“关吟夏现在已是众矢之的,群起而攻,谁有能耐谁就可以独占杀死他的权利。”
东方寒道:“这些我不管,我管的是到时候我取他性命时,还有没有人敢从旁阻挠。”
大公子突然望着夜空长长打了一个哈欠,重又将满含笑意的目光优雅地投注在他如岩石一般的脸上,微笑着缓缓道:“你放心,到时候,谁也不会跟你抢,但那之前,我要玩玩他,适可而止又极尽巧思地玩,绝不把他弄死。”
东方寒全无表情地冷声道:“随你便。”
三个字说完,他就转身一步步走进了巷尾的沉沉夜色。
大公子看着他走远,直到再看不见。
这时大公子俊美白皙的脸上隐隐浮起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奇特表情。
这种表情,不论从哪个方面去看,似乎都不会太优雅。
他早已派人将东方寒调查得足够清楚,自认可以随意地操纵东方寒今后的命运。
岂料在刚才的会面中,东方寒展露的傲性竟比他还顽固还不可思议,终于使他心生嫉妒。
他这辈子是第一次嫉妒别人。
嫉妒之情由心生发,如闪电迅急地生发于天际,却未如闪电一现即逝,而是持久地深入骨髓,如树根紧密地扎向大地。
他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嫉妒。
不嫉妒的时候,他不一定会将别人弄死,若一旦嫉妒了,他就恨不得立刻将别人碎尸万段。
只有死亡的渴望,才直接象征了敌人的尊荣。
高处不胜寒已太久太久的他,能突然有个敌人使自己忧虑挂怀,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所以他嫉妒之余,又很满意地笑了。
XXX
夜好深。
干净的夜空上安安心心地点缀着繁星,星们围绕着那一轮皎洁的似已永恒的月。
月多像一位慈祥温和的母亲?
星们静谧地分布在她的周围,似认真地听着她讲故事的一群可爱孩子。
这比喻很熟悉。
熟悉地浮沉在关吟夏的内心深处,又使他克制不住地静静落泪。
这一夜自然还该吹着一阵凉快的风。
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的风,调皮地吹着夜里安宁下来的世间万物,并没有引起多少刺骨的寒意。
毕竟暖暖的春还未正式过去。
淡薄的星光洒下,淡薄的月光铺下。
温柔多情的风吹下。
一切都是从上往下,恍如醍醐灌顶。
当人们真的感觉到时,星,月,风,其实离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永远咫尺天涯。
人们几时才能实实在在地捕捉到星,月,风的影痕?
XXX
孤崖。
幸好仍未醉的两个人。
远远的绵延群山在千百年里秃了又青。
崖却亿万斯年毫无更变地依旧孤寂。
崖上的人是不是也一样孤寂?
坛中的酒还在,人已将醉。
宿酒初醒的人难道还能又痛快淋漓地烂醉一次?
崖,酒,人,星,月,风。
已无不裹满了人间最朴质最亲切最不忍遗忘的情感。
老老的师父又很顽皮地笑了。
忘乎所以地捧腹大笑。
笑得关吟夏完完全全地莫名其妙。
师父总是在他的面前突然神经质地这么样咧开嘴大笑。
不明因由地笑到前仰后合。
关吟夏本该已对此司空见惯,但现在他还是不由地一愣。
XXX
他听见师父一面笑到几乎难以喘过气来一面还大声地道:“真没想到你小子今天还好好地活着,居然一根毛也不少,而且还这么能喝酒。”
尽管师父的语气是有很浓的调侃意味,但他立刻从中听懂了一些很严重的事,他心底不觉生起一阵没来由的深刻愧疚。
他为难地道:“原来,师父已经知道一切了,所以才下山来的。”
师父突兀地顿住笑声,眼角竟已沾着一粒浑浊的泪珠,目光也明显地潮湿了,却不知是被刚才的大笑逼出来的,还是别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原因。
他没有再看关吟夏,只咕嘟嘟猛灌了一阵酒,酒水泼洒了他一脸一身,直到一整坛酒都光了,他又猛地拔身站起,抬起手来用力狠狠地将空坛子往地上一掷,比他肚子还大些的瓦坛瞬间砸得粉碎。
他似终于醉了,在那里摇晃不稳地站着,赤膊直直地伸出去指着关吟夏的脸,带着训斥的严厉语气对久别重逢的徒儿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狗X的,我教你武功,不是要你去做杀手,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杀来杀去,杀得天底下到处是血流成河,哼!现在可好,瞧瞧……你做了杀手倒也罢,别的人不杀,却偏要找上……找上红教教主吴岳……你好给我争气!红教如今已全力出动,只为了掰下你这颗不好看的狗头。看来……以后我也最好离你尽量远一点……”
“师父。”关吟夏心如刀绞,垂下头低低地颤声唤着,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师父背转身,仰脸向着当空的那轮明月,臃肿的身子依旧晃着,静静地站了良久,突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态度终于渐渐平和:“可惜,我还是忍不住要来找你,你毕竟是我至今收下的唯一一个总算学有所成的徒儿。况且,吴岳这魔头,未必不是杀得痛快。他不择一切手段,妄图在极短时间内就雄霸整个武林,这种狼子野心的家伙,当然最该杀。然而这世上想杀他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敢擅自动手,不是因为对他的武功还不够了解,只因为谁都会在行动前计较后果。那后果……实在太可怕。”
“是,那后果实在太可怕。”
关吟夏凝重地绷着脸,语声低沉如在寒风不止的深渊:“但我已经做了。”
“你怎么会突然就做了?”
“我亲眼目睹红教教徒残害普通百姓的恶行。”
“所以就一时义愤?”师父摇头:“不,原因不会这么简单。”
“的确。”
“还有什么原因?”师父的口气从所未有地咄咄逼人,他已毫无退步的半分余地。
他只能如实回答:“还接了关外一个武林人的请战信。”
“那个武林人你现在已知道是谁?”
关吟夏无奈地苦笑:“不知道。”
师父陡然又转过身,目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般紧紧瞪住他,大声骂道:“臭小子!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个不明身份的神秘人突地寄给你一封莫名其妙的请战信,你居然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要去赴战。”
他一把揪住关吟夏的衣襟,瞪圆的怒目充血欲裂,冷笑道:“狗X的,你怎么一点脑子也不长?”
关吟夏木木讷讷地低声道:“我……”
“我什么?”
师父又一把将他重重掀翻在地,更激动地大声骂道:“看吧!这明显是有人设好的一个圈套,正等着哪个笨蛋乖乖地去钻,你就是个超级大笨蛋,那人相中了你,你他妈就真乖乖地爬去钻了!好!现在我也懒得管你,我可比你怕事!让你这狗屁杀手任人追杀!”
师父怒不可遏地粗声喘息着,月下本该温情的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场面糟糕到如此尴尬。
两人都不说话地压抑了很久,终于还是关吟夏小心地先开口:“师父,你能信我么?”
师父仍很愤怒,沉声道:“信你什么?”
“信我一句话,就一句话。”
师父道:“你说。”
关吟夏语气郑重:“吴岳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绝对是最后一个。”
师父听了,良久没有任何反应,但渐渐地,愤怒的喘息已由粗由急变得平静。
他铁硬的心似乎在被什么敏感的物质一点点如春阳下的残雪般缓缓融化。
他突地大声哭了起来,受过太多委屈的小孩似地号啕大哭。
他哭着哭着,声音已越来越嘶哑,到后来号啕大哭变成了细声呜咽。
只隐约听见他似在一个人迷失般地自言自语:“狗X的,臭小子,混账……当初不准你下山就好了,就好了……你要是一下子被人杀死了,找谁再肯陪我喝酒……”
他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一直以来关吟夏还是第一次看着至亲的将自己从六岁养到现在二十多岁的师父突然不受控制地哭得如此厉害。
一张原本该永远豪气干云永远乐观的硬脸上竟也有一日软软地流了这么多浑浊的泪。
关吟夏居然很安静地看着,心中实在很痛,却始终一滴泪也没流。
他曾在东方寒的仇视下呆如木鸡,曾在吴青莺的憔悴悲容前呆如木鸡,今夜又在师父的号啕哭声中呆如木鸡。
他突地更觉身心俱疲了。
“找谁再肯陪我喝酒……狗X的,臭小子,混账……当初不准你下山就好了,就好了……”
石崖这一片特定的空间里,已是出奇地静,令人快要窒息的氛围层层紧密地包裹着整个夜晚,几乎连师父低低的细碎呜咽声也渺不可闻。
时间滞重地压着关吟夏的每一根发痛的神经。
宿醉初醒的大脑久久地闷沉混沌,无法条理清晰地正常思维。
整个人似乎正一点点在污黑恶臭的沼泽里泥足深陷,他已渐渐深刻地感觉到全身精疲力竭,再也难以自拔。
洒在身上的月光是缟素一般白得那么惨,也似已精疲力竭,那片高到发颤的夜空无疑就是一处邪恶的沼泽。
蓦地,很突兀地,似从那片夜空战栗地坠落了一声惨呼,凄厉地重重砸碎在他们的头顶。
关吟夏立刻面色惊变。
他听出紧随惨呼而来的,还有一声沉重异常的“咚”。
那是什么东西从高空直直砸到地上的声音。
XXX
他转过身,就看见师父也早已因为那两种突兀的声音而惊得哑住了喉间的呜咽。
他们一起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笔直地紧迫地瞪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有大量的发着浓浓腥臭味的液体从黑影里涌泉般汩汩地流出来,流个不止。
流到他们的脚前,浸湿了他们的脚底,惨红得触目惊心。
是血。
太多太多的血。
新鲜的血却也腥臭刺鼻。
这臭味仿佛不是血发出的,而是从高得颤抖的夜空徐徐渗下。
那团黑影显然是一具快要完全僵冷的尸体。
人的尸体。
夜空的几片乌云缓缓移开,露了半边月亮的脸出来。
惨白的月光无力地照上死尸的面孔。
虽然已血肉模糊,但他们的眼睛仍是十分战栗地轻易认出了死尸的真实面目。
他们的内心深处都不禁在嘶哑而愤怒而痛苦地咆哮。
哑僮!
这具死尸是……哑僮……
刚才哑僮还好端端地非常活跃,现在却……
原本就已丑得惨不忍睹的面孔已被血涂得更惨不忍睹,到底是谁下手这么狠毒?
哑僮一生忠厚老实,心地纯朴,绝对与世无争的平凡性格,别人瞧不起他,他也不强求不怨恨,别人肯善待他,他就如获新生一样长时间地亢奋欣喜,总会决定终其一生来报答那些只不过稍微帮了他的人。
他一直跟随师父,无怨无悔地做牛做马,勤勤恳恳。
他这辈子做惯了牛马,活得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他人生唯一的内容只是吃饭干活与效忠自己信任的主子。
谁能这样残忍地杀害这样一个人?
关吟夏的面部肌肉在不自然地紧张抽搐,表情越来越扭曲,心里越来越悲愤,但很快他体内的每一滴本来滚热的血就突似全冻结了。
他的灵魂又抽离了身体在虚空缭绕的寒气里一落千丈,他的脸也冷如坚冰。
他淤积在心中的愧疚在愈加强烈地无限制膨胀,膨胀到顶点时就转化成了再也无法遏止的仇恨,他已恨得浑身上下都被汗水黏黏地湿透。
他不忍也不敢去看师父一眼,他突然已深知杀死哑僮的人会是谁。
因他而起的灭顶之灾终于还是狠狠地毫不客气地降临了。
他不该回江南。
回来以后他只有连累更多无辜的亲人。
如今再怎么奋力挽救也为时太晚,他已害死了哑僮,而他身边还站着师父。
难道他要连师父也一并害死么?
他正急急地转身朝向师父,想竭尽所能求师父立刻走得越快越好,离自己远一点,尽量远一点……
然而,一切真的已太晚,太晚。
突地目睹哑僮的惨死,师父心中所受的痛苦打击明显比关吟夏更重。
师父与哑僮之间固有的那份感情可以说已完全超过了主仆之间因千古不变的世俗法则而分出的尊卑贵贱,甚至是丝毫不输给与关吟夏之间的深厚师徒情。
学有所成辞别师父,下山闯荡江湖到如今已足十年。
这十年来,师徒相见的机会寥寥无几,在山谷密林中苦度时光,若非哑僮形影不离,常陪左右,师父将彻底陷入寂寞的泥潭,或可因之变为疯癫痴呆。
这十年来,师父不敢轻易复出武林,昔日他行事粗豪,缺乏克制,冲撞了不少循规蹈矩的江湖义士,四处树敌,后潜迹山上创派授艺,始终却只收了关吟夏一个徒儿,也是某天从狼嘴里夺救而出。
这十年来,他虽继续隐居深山,对武林势态的各种动向却都有细细窥闻,可说了如指掌,知道自己的强敌一个个死得差不多了,剩余的敌人都是些不足为惧的三脚猫,这才偶尔放心地下山游历,期间也必带着哑僮。
他一生里,未曾娶妻,独身惯了,终得爱徒,惜为己出,再获哑僮,便是第二个挚爱的孩子。
面临爱子的惨死,他当然是极度痛苦,悲愤欲绝。
痛苦和悲愤之情沉甸甸地压迫着他们的身心,几欲将他们的精神压碎。
关吟夏一动不动,师父也一动不动,都久久地僵直身子,竟没有突然发狂地奔向哑僮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