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又是在劫后破败的富贵钱庄。
或许唯一与那个血腥悲凉的黄昏迥然的地方,不过是金色夕阳照满了整片空荡荡的死寂庭院。
那块裂纹密布的陈旧匾额上四个苍劲大字已彻底剥尽了红漆,蚀尽了昨日炫耀街坊的辉煌。
它仍旧凄凉单调地摇晃在微冷的暮风中,发出隐隐约约如怨妇低泣的呻吟声,虚幻地响在迷失了自信的世界。
那是一个谁也不愿问津的角落。
昔日昌盛的大钱庄,今天沉闷的烂酒房。
昔日痴情的金少爷,今天注定成了再难振作的醉人。
醉人,也该是罪人。
浑浑噩噩的罪人。
到处散落着空酒坛,没开泥封的酒坛也东倒西歪地弃了满院。
原本香醇厚道的酒味,现在也像是腐尸的恶臭。
原本开得很旺的几盆花,也枯死了根茎,不会再发芽长叶、迎春绚烂。
即使是那个黄昏后猛长的杂草,也都委顿了,院子里找不见丁点象征了蓬勃生机的绿色。
而金少爷,此刻确确实实已和一具腐尸差不多。
他始终在麻木地喝酒,喝下肚去又狂吐出来,再喝再吐,有时候喝进一小口酒,吐出的却是一大口血。
七天。
他足足喝了七天。
开头的三天,他抱起一坛酒,十之七八都顺利地流入肺腑。
后来的四天,他手臂剧烈发抖地勉强抱起一坛酒,十之七八都狼藉地泼洒在了他身上及布满他呕吐物的地面。
地面红得发紫发黑,那是他吐出的鲜血凝干了。
而那个地方,本来还躺着父亲的尸体,本来就被血洗过一次。
血或许真能洗净什么,但现在要洗净血却比登天更难。
他体质文弱,敏感多愁,其实不需一坛酒,只需几杯酒就可将他彻头彻尾地醉如烂泥。
醉入重叠闪现的记忆,因此痛得钻心刺骨,每一次都流了大量苦涩的泪,每一次都泪湿衣襟。
酒水,泪水,鲜血。
这七天,他都在这三种液体里浸泡着,那么差的身体居然还没死,也不失为一大奇迹。
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奇迹?
第七天黄昏,他终于喝不动了。
不,他能喝动,只是手抬不起来,无法去抱住酒坛,甚至连敲破泥封也难为。
他腐尸一样瘫在地上。
他竟似比七天前还要清醒。
他心想:莫非是临死的回光返照?
呀呀呀,嘻嘻嘻,哈哈哈,嘿嘿嘿……
陡然间满院喧杂。
他不必睁眼,也看见了,是往事在笑。
到处都是跌碎的往事,到处都是虚度的光阴。
原来他这七天里喝的根本不是酒,而是一件件往事。
他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明白,清醒的,也根本不是现实,而是醉后的梦境。
来吧,咱们相互嘲笑。
多么荒唐的一种嘲笑!
无论谁来,什么时候来,看见的都只是个何其堕落的酒鬼。
问题是,还会有人愿意来吗?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以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也曾不负家族厚望,办妥了几桩对经验丰富的父亲而言都算很棘手的生意。
可好景不长,因此骄傲的他接连办砸了十几桩虽不算棘手却非常重要的生意,导致钱庄一下子流失了七个大顾客。
那七个里面,有武林世家的当家人,有位高权重的朝廷宠臣,有叱咤绿林的强匪头子,有行商波斯的豪贾。
他们与富贵钱庄都突地断绝了长期稳固的客户关系,影响当然是坏极了。
向来慈和的父亲也怒火攻心,将他前所未有地一顿斥责,后急出了大病,卧床三月才再能下地走动。
自此他就不干涉家族的生意了,父亲也从不提管理交接的事。
他自弃自馁,逐渐成了个本地闻名的败家子。
他醉心地享受着自己比本地几乎所有同龄人都好太多的出身,就像在饮一杯慢性毒酒。
今天他已毒入骨髓,无法救治。
父亲替他挡了一剑,并未立刻激发他的斗志,反而使他更软弱胆怯。
因为孤独。
亲人,情人,都已消失如空气的孤独。
多愁善感的金少爷,最受不了孤独。
那个血色黄昏后,官府很快结案,果然新任知县照样是惹不起邱大庄主,竟提前找了个替死鬼。
仿佛一切都是知县和邱大庄主私下合谋的,否则知县怎可能提前为他做好善后?
官府结案时给出的明确作案日期是足足提前了五天。
他开始也怒不可遏,却又碍于重伤,连站都难以站直,光靠一张笨嘴能反抗什么。
他的笨嘴只有酗酒。
伤情略好之后,可自如行走了,他非但不是去重新报官,也不是去仙霞山庄报仇,虽然这两件事也笨得要死,却总比他真正的选择更合理更有骨气。
他真正的选择竟是赌博。
不去昔日常光顾的大赌馆,那里没人会跟他赌。
昔日交情深厚的赌友们只带着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他一步步地走入城墙下的烂赌摊。
几十个无家可归的肮脏乞丐没日没夜地赌,赌注是讨来的银钱及食物。
有的食物甚至都长霉生蛆了,但他们依然能拿来赌得不亦乐乎。
那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疯子。
城中大赌馆的常客即使再嗜赌如命,与那群疯子比起来也变成了最节制的斯文君子。
那群疯子不仅总拿长霉生蛆的食物去赌,他们多数人的身体本就布满了不干不净的毛病。
金元成死了,富贵钱庄被砸毁了,但家里还剩着足够他豪赌大半年的财产。
他不过是和那群疯子赌了两天,财产就全部耗尽了。
若在城中大赌馆,纵然是馆内规定的封顶注数,不眠不休地赌个死去活来,两天也绝不至于赌光财产。
而那群疯子,从没任何规定,注数绝不封顶,全凭赌客兴致。
金少爷兴致出奇地高,下的赌注也出奇地高。
若在城中大赌馆,纵然是再贪心的人,也不敢乘人之危,接受他那么高的下注。
可惜他遇见的是一群根本就不知贪为何意的疯子。
他们不仅赢光了他所有的财产,还毫不客气地揍了他不知多少顿。
当他两手空空地被踹出烂赌摊时,身上又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有人终于看不过去,冲上去见义勇为,结果也被几十个满身恶臭的乞丐揍得满地找牙。
有人去报官,知县不过是派了李岩总捕头带些人去象征性地驱赶,连赌具赌资也不没收。
知县惹不起邱大庄主,照样惹不起丐帮。
那些丐帮子弟,武功虽不及邱大庄主,怎奈人数众多,势力分布极广,惹急了捣乱却是一流好手。
知县官太小,朝廷又不怎么景气,即使再被人打死了,上头照样会草草了结。
所以在这样的偏僻县城做官,尽量别管任何武林中人的闲事。
所以金少爷境遇再凄惨,也只好由他去了。
第七天.
喝不动酒,却突然站得起身走得了路。
他走出钱庄,踉踉跄跄地走回金氏宅邸。
规模不小的金氏宅邸只剩下三明两暗及一座阁楼还属于他。
其余的屋舍庭园要么是因为开销艰难而变卖给了别人,要么是因为生意做坏了而直接抵押给客户。
先前这三明两暗及一座阁楼住着他们家人还嫌拥挤,现在却显得特别宽敞冷清。
原来孤零零地居住,不会顾虑到空间的大小。
现在除他之外,家人已死光,房子阁楼都形如坟墓。
十步就可走个来回的院子里,有幽篁三丛、萎草四片、病花五朵,被风微微一摇,就掉尽了残色,再一吹,就走光了人息。
破损的石桌,趴伏其上又醉的金少爷,解不开心的凄凉,握一杯浊的酒水。
他之所以回家来,全因为家里才找得到杯子。
他抱不起大大的酒坛,幸好还能握起小小的杯子。
有气无力地呷一口,醉眼觑着痩竹,啜几滴,泪眼端详草花。
眼色迷迷离离地弄旧了风景,伤痛了情。
公子难懂啊,难懂那似无头尾的恩与怨是与非。
一切,姑且付与这凄清的月光吧!
不觉之间……
黄昏已去,冷夜初临。
皎洁如雪的月光,在逼仄悄寂的院子里照出了一种淡薄的凄凉之意。
外门一直虚掩未锁,此时鬼魅般飘忽地走进来一男一女。
他们缓缓落足也无声,举止甚是小心,似乎尽量在要避免惊动了正当迷醉的金少爷。
那男的一张脸又冷又硬,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却锐如刀锋,浑身上下散发着粗野荒蛮的气息,明显不是江南山水所养之人。
那女的容颜娇美,风姿绰约,既有少女的青春之美,也有少妇的成熟之韵,唯一失色的是她眼里一点悲伤和倦意,就像一湖澄澈青碧的春水上掉落了一片枯树叶。
那男的扛刀,由女的在前引路,正是东方寒与苏娘。
他们进门后,悄停在石桌旁。
金少爷烂醉如泥,浑浑噩噩地俯伏桌上,眼睛似睁非睁,嘴里含糊呢喃,双手仍不停转弄着空掉的酒杯。
他忽地大笑,忽地大哭,忽地以拳锤桌,忽地以额磕桌,只是他几日未饱一餐,体力虚浮,一举一动都显得软绵绵,并不能将坚实的石桌损坏分毫。
苏娘本就认识这个堕落公子,见他此时已堕落成这般狼狈凄惨,也不禁心下一疼,启口说话时,声音也是酸酸楚楚的:“金少爷,可还醒着?”
富贵钱庄遭受的灭顶之灾,苏娘却不知晓,否则也必不忍打扰。
苏娘只知金少爷素性敏感多愁,常陷儿女情长,这样子的堕落倒不稀奇。
金羽的目光空空洞洞,久久地呆看着手中酒杯,极苦地自嘲一笑,笑意在唇皮干裂的嘴边弱得似有似无:“如今桑田变沧海,豪宅变破园,少爷变酒鬼……呵呵,无人问津的破园,无人搭理的酒鬼……你们也最好少来搭理,除非你们不是人,是鬼……”
杯中已滴酒不剩,游目四寻,再无酒迹。
连满院的酒气也快散尽了。
金羽突然握杯而起,摇摇晃晃,仰头看月,低头看竹丛花草,一脸毫没生机的干笑。
苏娘心下更疼,咬牙又问:“金少爷,我们有事情非得找你不可。”
金羽近似癫狂,干笑变为耻笑,他在不节制地耻笑自己目前的生命,再说话时已难明就里:“别找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干不了……世上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已是罪人,我只会害人……你们别找我,你们也应该尽情地厌恶我,唾弃我,远离我……”
苏娘听了这些话,简直比那天客栈摧毁伙计身亡更觉悲哀难受。
她拼命想展颜对这么压抑消沉的金少爷笑一笑,以真诚的笑容来尽量唤醒他的神智,但最终她只挤出了一种过于潦草、怎样看都不可能是笑的表情。
而惯于沉默的东方寒这次竟很自然爽利地开了口,仍是语冷如冰,透着原始的残酷兽性,艰难生长在大漠的人与江南灵秀山水养出的人本就有巨大的性格差异,他们看待任何世事的眼光更是云泥之别:“你说世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那现在你是人是鬼,此地是天上是地下?一个人活着,不应该去想别人需不需要你,而是目前的你值不值得别人需要,抑或公平地接纳。”
他身为大漠人,极是心直口快,绝不委婉地逼入金少爷要害。
他这番话,就算旁边的苏娘听了也甚觉残忍,何况是当局者迷的金少爷。
但苏娘并没有因此对他怨责,也不出言缓和。
苏娘深知,金少爷目前浑浑噩噩的状态,或许确实只能以这样残忍的话来直截了当地打醒。
可惜金少爷依旧未醒,反而更糊涂,更癫狂。
他先怔忡地望着某个方向,喃喃重复地念道:“是人是鬼?是天上是地下?”
东方寒冷声道:“不错,既然你认为世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那你现在还算不算活着?”
懆懆然,惴惴然,金羽的目光一下子涣散,空虚地瞧着那痩竹衰草病花,碎了声音,哀哀地反复自问:“人呢?鬼罢?天上呢?地下罢?”
几乎每反复一次,都要不自主地呆滞笑一次。
隐隐作痛的受了伤的心,糜烂了所有思想的人,反复的咬来嚼去的情。
都傻了、疯了。
本是醉人的他,又是罪人,本是罪人的他,又是醉人。
疯癫,狂躁,他成了个不像人的鬼,也成了个不像鬼的人。
“人呢?背负了太多沉甸甸的罪孽。”
“鬼罢?因为太多的懊丧愧悔而长期在人世逗留。”
杯子碎了。
被他硬生生地一把捏碎。
干瘦的手臂,细嫩的手掌,竟陡然勃发出惊人的力量。
杯子的碎片无不尖利,还久久地紧紧地捏在掌心。
鲜血滴滴答答地渗透出来、流落至地。
依旧不疼。
依旧彻底地麻木。
“天上呢?晓星残月,黑暗终要过去,而我更加绝望,我本身是奇丑的废物,受不了光明来照出我的真相。”
“地下罢?泥土石板,皆是冷透,千古以来,无数活人的命运稍纵即逝,死人才当永恒。”
张开十指,杯子的碎片血淋淋地撒出,有的击中竹节,有的打歪草叶,有的砸散花瓣。
竹叶,草叶,花瓣,乱纷纷地掉了一地。
血淋淋,乱纷纷,金羽竟然欣慰:自己还可流血,流不少的血。
惨案发生在那边的钱庄大院,这里的家宅小院并未受血雨腥风的丝毫波及。
直到他今夜回来,喝醉酒发狂,用自己的血也终于略略地洗了小院一番。
他直瞪住苏娘和东方寒,口气严厉地逼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非要来打搅我?现在我都这样了,你们怎地还不肯放过我?”
苏娘突然莫名气急,冲过去猛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我是替邱姑娘打的,你这种男人,不值得她为你在那个地方苦等。”
如果苏娘知道富贵钱庄到底发生了多么可怕惨重的灾祸,就不会义愤填膺地对他了。
金羽没被她的一耳光打醒,仍痴痴迷迷地笑:“邱姑娘?她干嘛苦等我?但你说得对,对极了,我这种男人,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比阴沟里的臭狗更不值得……你与其轻巧地打我一耳光,不如狠命地给我一刀。”
苏娘简直要气哭了。
东方寒突然也冲过去,却不是给他一耳光,而是用寒意彻骨的刀锋紧逼在他咽喉:“我成全你。”
金羽毫不怯惧,反倒很是安慰感激:“多谢兄弟的大恩大德。”
东方寒冷声道:“你不配做我兄弟,你这种男人,更不配死!”
他的刀一转,收了回来,重又绑缚在背上,举步要走出门去。
苏娘赶忙拉住他:“你就走了?”
东方寒道:“我没你那么好的脾气,我真怕自己再待片刻,必会忍不住一刀砍了他的头,此般懦夫,连娘们儿也不如,我看一眼便直犯恶心。”
苏娘深深地叹道:“只希望你能多等我一会儿。”
东方寒漠然走到门外,靠住了院墙,垂首似要睡觉。
苏娘莞尔,心中甚慰,东方寒是继关吟夏之后又一个真正让她深感信任与慰藉的男人。
而她更逐渐觉得,这两个势如水火不共戴天的男人之间,本就有太多神秘的相似处。
她返身面对金羽,定定情绪,柔声道:“金少爷,去西湖看一眼邱姑娘吧。”
金羽不解地紧皱眉头:“邱……”
苏娘问:“你记得她么?邱玉菲,仙霞山庄的大小姐。”
金羽一听仙霞山庄,猛地想起邱景烈,想起那天的腥风血雨,想起那柄刺穿父亲胸口的剑,不禁又惧又怒,笨手笨脚地接连退后数步,背脊撞到竹丛,惊动了那片幽暗,簌簌地一阵响,竹叶纷纷扬扬:“别杀我!我……我不敢再招惹你女儿了。”
苏娘见状,深为困惑:“什么别杀你?没有人要杀你。”
金羽瑟缩不宁地紧靠竹丛,竹枝随着他身体的不住颤抖而始终簌簌作响:“邱大庄主,求你……求你饶恕我,我知错了……”
他突然身子一滑,瘫软地跪了下去,竟还要磕头。
苏娘总算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是不是邱大庄主已来过这里?”
金羽抬头,战战兢兢地上下打量她半晌,哈哈大笑,蹦跳起来直兴奋地拍手:“你不是邱大庄主,好极,定然该我吃醉了酒,眼睛发花,都是虚惊。”
苏娘眼见此情此景是难以从他嘴里问清什么,心内又急,再孤注一掷地转变策略,柔声道:“你与邱玉菲姑娘相识相知相爱,你们的爱情羡煞旁人,至少……至少我是非常羡慕的,你……你不可能忘记她的,对吧?”
“爱情?呵呵,多可笑,我这种废物,居然还与一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呵呵,爱情是啥玩意儿?你懂么?反正我不懂?你说这些都是在骗我,你们都是想害我。”
金羽已声嘶力竭。
苏娘彻底乱了阵脚,底气全无,嗫嚅着:“不是,不是。”
就在这时,头顶那一排黑黝黝的屋脊上传来一个男人傲慢而优雅的熟悉语声:“怎么不是?”
苏娘的脸一下子惊得惨白,每根神经都紧绷了。
随着这语声的响起,门外靠墙静立的东方寒也再飞奔而入。
他们实在想不到灾星这么快又来纠缠。
灾星自屋脊一跃而下,身姿飘逸,轻灵干脆。
在红日炎炎的白天,此人颇具王者之风,气宇轩昂,儒雅中隐伏着稳练与威性,仿佛信步走到任何地方都可轻易成为主导。
而在星月朦胧的深夜,此人却显得体质文弱,手执折扇,彬彬有礼,真个是粉妆玉琢、沈腰潘鬓,仿佛是由一双最温柔的巧手绣出来的画中人。
看着此人身形款款落地,面上幽幽含笑,折扇轻摇,苏娘竟半晌才勉强认出他确实是封云无疑。
这样奇妙的男子,也怪不得能使三个风华正茂的女人甘心为他奉献生命。
他本身就相当于一种毒药,别人稍一沾惹,必将立刻毒入肺腑,极度上瘾,导致长期的神智痴迷,自然是什么事都肯做了。
他虽已足踏实地,大半个身体却被竹丛的阴影覆盖。
阴森森的黑影令他的清秀俊逸也逐渐变得阴森森。
他轻摇折扇的声音和风吹竹叶的声音几乎一样,若非他的目光够亮,苏娘看久了也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的目光锐利而内敛、凶暴而平和,身体的多数部位都在星光月辉照不到的阴影下矛盾重重。
他突地叹息,深邃的叹息,根本不像是将一口气从腹中运上咽喉再从嘴里呼出,倒像是将外界一切事物的真气都吸入体内,吸入他深邃无底的欲壑。
苏娘因他的这声叹息很不自在地濒临了崩溃之际,金羽也因他的这声叹息吓得呆住。
金羽嗫嚅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薄如纸的夜色突地浊如泥水凼。
封云始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娘,而苏娘也难以从他身上移开微微颤抖的视线。
封云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毕竟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苏娘道:“此种缘分真令人受不了,至少我受不了。”
封云悠然道:“一回生二回熟,咱们也可算故人了,故人重逢,皆大欢喜,当以美酒庆贺,惋惜的是这里摆满的酒坛都空了。”
苏娘道:“看你也是神通广大,应该还能未卜先知,若早已想到会在这里与我重逢,何不自备美酒?指望别人,现在才来着急,很没诚意。”
封云道:“我虽神通广大,却毕竟不是神仙,生而为人,总免不了疏忽大意,你干嘛非要责怪我?”
苏娘冷笑:“我就是这样,绝不通情达理,或许是做老板娘太久了。”
封云道:“不管怎么说,我之所以疏忽大意,全因想得你发疯。”
苏娘佯作惊愕:“你居然想得我发疯?”
封云这才走出竹丛阴影,只见他表情可怜兮兮,又饱含深情:“新婚乍别,欲火炙烤,心焦难熬,此也是人之常情。”
苏娘一头雾水,怔住道:“新婚?”
封云急不可耐地势要向她扑过去,目光满是贪婪之欲:“咱俩昨日岂非已承认了与对方是天下少有的绝配?”
苏娘立刻懂了他在耍什么把戏,冷冷道:“可惜我这人健忘,而且素来没心没肺,说出的话从不认真,谁要是将那些话耿耿于怀,简直滑稽之极。”
封云貌似为难地轻叹一声:“即便你再顽皮,再不肯认真,此番也非认真不可,咱俩此番已不折不扣地配成了一对,事实当前,无法悔改。”
苏娘毫不客气地骂道:“放屁。”
封云却更显郑重:“全杭州的武林人都晓得了咱俩之间的婚事,他们也都在为我深感义愤,新娘子在结亲当日突然不告而走,撇下新郎孤零零地守着冷清清的新房,唉,你这么忍心……”
苏娘彻底听蒙了。
她见过不少打她主意而无理取闹的,却是第一次遇到像封云这种煞有介事的。
他的煞有介事简直太过逼真,苏娘若是旁人,估计也不得不一时相信。
苏娘无言可驳,又不敢擅动,只希望东方寒赶紧出手,如前次般击退这个灾星。
可东方寒虽乍闻封云之声就自门外飞奔而入,却再无任何动静。
苏娘甚至怀疑东方寒是否一时相信了封云的那些话。
东方寒这个冷漠难测的旁人实在和封云这个灾星一样使她心焦头疼。
封云又在软声软语地求恳她:“娘子,咱们毕竟已当着众人的面拜堂成亲,毕竟已进了洞房,虽来不及成周公之礼你便溜了,但……”
苏娘气急败坏,再也受不了地蹦起来,怒视向他,大声道:“你追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杀我灭口么?非要罗里吧嗦地胡说八道,你烦不烦啊!”
封云瞠目结舌,一脸懵懂:“什么?杀你灭口?洞房之夜你是突然溜掉,抛下我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当时我是恨极了你,到处找也找你不着,才返回房内喝起闷酒,越喝越恨你,可我始终没想杀你呀?你把事情想太严重了,现在找着了你,只要你肯回心转意,不继续玩失踪,我们还是能欢欢喜喜恩恩爱爱地白头偕老羡煞旁人。”
他不等苏娘接口,突地转向东方寒:“你作为旁人,给说一下,是不是这道理?”
东方寒道:“道理一点不假,可惜空口无凭。”
封云点头:“你是过来人,什么都比我明白,所以你才不急着找关吟夏报仇。”
东方寒目光一凛,手已抬起握住了刀柄。
封云见势而笑:“稍安勿躁,我不是故意要戳你心中疮疤的,我知道单靠嘴巴说确实难以取信于人,毕竟婚姻大事,男人三妻四妾还犹可,女人却非常重视了。”
他伸手入怀,掏出几张纸递给东方寒。
东方寒当然懒得接。
封云笑着将那些纸自顾一张张地举在月光下:“这张是婚契,盖了州府信印,非常合法,若有伪造,其罪不小,虽不至于连坐亲邻,反正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你也看出来我不如你那么有种地不怕死。”
东方寒无动于衷,苏娘却已气得浑身发抖。
封云继续展示着那些纸:“这张是成亲当天的货单,巨细无漏,你们可以拿去杭州城里按单子查询,更无一点虚假。这张是贺客名单,杭州城外离得太远的,你们一时间难以核证,所幸城内的贺客也不少,你们即便是现在去核证也没关系,只是搅扰了别人清梦,太过失礼。”
苏娘突地冲上去,伸手夺了那些纸,纷纷撕碎,撒向天空。
封云惊恐:“撕碎货单名单也就罢了,你干嘛撕了婚契,那是朝廷下发的文书,一旦来查,我们交不出,恐有大祸。”
苏娘破口骂道:“我说了,你不要玩什么把戏,不就是想杀我灭口吗?罗里吧嗦地烦死人。”
封云唉叹:“不管你怎样刁蛮,毕竟已是我的妻子,朝廷普查人口时,我们这一对夫妻已在公衙记录在案,若要查婚契对验,一切责任都让我独自承担吧,谁叫我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呢。”
苏娘啪地冷不防重重扇了他一耳光:“放屁!”
封云不挡不避,实实地接下她这一巴掌,待她扇罢收手之际,却迅急有力地反手紧紧抓住其腕,微笑道:“娘子好身手,可惜再也跑不脱了,随我回去,为夫定当跪搓衣板好生赔罪。”
苏娘更怒,猛抬起另一只手还要扇他耳光,岂料也被他抢先捉牢了腕部。
东方寒此刻已拔刀在手,眼睛与刀锋俱是寒光闪闪,杀意逼人:“她哪儿也回去不得。”
封云笑道:“怎么?大漠之鹰一向是独来独往,不亲女色,江湖上早有传闻,说你刀寒人冷,从无七情六欲,一刀劈出,绝不心软。所以你虽少在中原出没,中原的武林人却是谈你色变,尽量不惹你方才万事大吉。没想到你拐跑了我娘子,不过一两天而已,就燃起了诸般人之常情,难抵内心男女之欲,对么?”
东方寒沉声道:“不对。”
封云道:“如何不对?和人抢娘子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冷如铁石的东方寒身上,真是笑掉众生大牙。”
东方寒道:“这次我不和你抢。”
封云咋舌:“你难道要逼我忍气吞声地拱手相让?”
东方寒道:“我不要你忍气吞声,也不要你拱手相让,我只要杀了她。”
他的语气坚决,表情冷酷,一点说笑的意味也没有。
他直视着自己手中那柄寒光愈盛的无鞘快刀,苏娘却目含不解地直视着他。
封云却笑了,笑得极为放肆。
东方寒道:“你喜欢在别人认真的时候发笑?”
封云道:“你这种过于单纯的人,越是认真,反倒越显出一股子傻劲。”
东方寒冷如铁石的表情突如骄阳照雪般逐渐消融了,他果然显出一股子傻劲,笑了笑。
这笑本是他生命里少见的一抹暖色,却顿时让封云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寒噤。
封云强自镇定,淡然笑道:“作为她合格的丈夫,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你立毙于刀下?”
东方寒突又变得前所未有的语锋逼人:“你真是合格的话,不妨为她再来和我一战。”
封云故作沉思之状,迟迟疑疑地看了几眼被自己制住的苏娘,半晌竟发出一声长叹:“娘子虽美,很值得我为她一战,可我深怕你们有诈,奸夫淫妇再合起伙来要么如前番继续私奔要么直接害我性命,那我岂不成了世间最蠢的乌龟王八蛋。”
苏娘始终懒得听他胡说八道,这下却偏听清了“乌龟王八蛋”五字,不禁哈哈笑道:“你确实是世间最蠢,否则怎会自骂乌龟王八蛋?”
话犹未了,砰地,封云猛然将头与她头相撞,只撞得她立时眼冒金星、两耳嗡鸣、晕头转向。
封云自己的额部也撞出了一小片血痕。
东方寒厉声道:“乌龟王八蛋,你小心点,若是撞死了她,我找你赔命。”
封云冷笑:“不过在一起走了一两天的路,就这样关怀备至,实在叫我难遏嫉恨之心。”
东方寒道:“你若撞死了她,我就无法亲手杀了她,你得搞清楚,这不是儿女情长的相互关怀。”
封云突又态度散漫:“我偏不放她,你也不放我们走,看来大伙只能于此地絮絮叨叨下去,不知何时为止,你有那么好的耐性?”
东方寒沉默。
封云道:“我想了个主意,你不妨听听。”
东方寒道:“好,我听。”
封云悠然道:“我帮你抱紧她,使她无法闪避,你一刀斩过来,岂不更方便?”
东方寒竟点头,刀锋举起直指封云紧抱在怀的苏娘脖颈。
苏娘见此情形,立刻不头晕了,瞪住东方寒,悲声问道:“难道你真要杀我?”
东方寒道:“我本就与你非亲非故,你带着我四处寻找关吟夏的那些朋友,天真地以为用别人对关吟夏的好评即可完全打消我心里对他的仇恨,可惜你眼瞎了,看不出我早已不是孩子,不像你一样天真。我如果心有怀疑,按理自当返回大漠的惨案现场重探证据,而我之所以肯跟你走这一遭,只因我考虑到,或许关吟夏此刻便寄身在那些朋友之一的家中,即使不在,那些朋友也该多多少少知道他此刻的行踪。听取他们对关吟夏的各种说法,必将使我对仇人有更深的了解。但现在于此地缠磨太久,我已无耐性,不愿意继续陪你玩孩子的天真游戏了。这世间最令我憎恶的一种人,不是灭我全族的仇人,却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
封云笑道:“妙极,若非我现在脱不开双手,必定给你大鼓其掌。”
苏娘怒道:“放屁!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爱放屁!”
封云道:“不错,包括关吟夏,没一个好东西。”
东方寒仍直视着她的咽喉,冷冰冰地道:“你抱住了,我的刀要斩过来了。”
封云道:“好,你放心,这种刁妇,我总不能带回家一刻不离地抱紧吧,我的耐性也不怎么好,所以当此夜深人静,旁边又只一个不省人事的酒鬼,正适合将她天衣无缝地处理掉,永绝后患。”
东方寒再不废话,刀光如匹练,凶猛迅疾地斩了过去。
封云笑了笑,却突地双手往前一推,将苏娘直直地推向东方寒席卷而起的大片刀光。
东方寒似早有预料,刀上所运皆是虚招,等她推出苏娘,刀锋斜转进击,另一只手先扶稳了苏娘。
封云矮身避开他的几招猛攻,怀中飞射了几点寒星。
东方寒及时挡掉了那些奇袭而来的暗器,封云却已身体滑如游鱼,转到他身后,袖里也有暗器飞射。
苏娘眼见东方寒已难再及时地反身回刀挡掉暗器,情急之下袖卷流云,竟巧妙地将暗器尽数收了。
封云冷声道:“美人居然有这一手收暗器的妙着。”
话才落半句,已声音嘶嘎,竟是东方寒反身回刀由他左肩斜劈至右胯骨。
苏娘震骇,一脸冷汗,这辈子她是首次如此近地看如此残忍的杀着。
东方寒拔刀,鲜血蓬蓬如暴雨,幸得他抱住苏娘急速避开,否则两人身上必被血雨浇透。
尸体倒下,血雨静息。
东方寒放开了苏娘,染血的刀锋在尸体上擦干净。
苏娘心有余悸,仍在瑟瑟发抖,中邪般目不转睛地望着尸体。
东方寒将刀绑回背后,转身向门外的黑夜,冷声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苏娘这才惊魂稍定,木然叫道:“别……多谢你又救了我。”
东方寒道:“不用谢我,刚才那番话都出自我的真心。”
苏娘迷惘道:“你……憎恶我……我这种女人?”
东方寒不再开口,举步而出。
苏娘又大声道:“我……我很怕……求你别走,别丢下我……好么?”
东方寒冷笑,猛地回头,怒瞪着她:“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你天真地缠住我,要给你的朋友证明。”
苏娘哽咽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你……连续两次肯救我……”
东方寒面色严峻,口气严厉:“我这人不会开玩笑,到我耐性终于耗尽时,你若还证明不了你想证明的事,我照样毫无留情地杀你。”
苏娘闻言,喜出望外:“谢谢你。”
东方寒道:“别再对我说谢谢两个字,我一辈子从不谢他人,也讨厌他人谢我。”
苏娘突地羞涩道:“好,我知道了。”
却听身后一人诡笑:“蠢货总是死于话多。”
这句话不仅让苏娘再度悚然,连生性冷酷的东方寒也面有微愕之色。
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已醉如疯癫的金羽。
他说着话,慢慢站起身,摇晃地走向他们,身上仍是酒气熏天,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加之咬字清晰,一点也没醉酒的样子。
苏娘看着他,越看越觉熟悉,突地骇然而呼:“封……封云……”
东方寒却反倒毫不吃惊,冷声道:“上次相斗,封云不仅和我棋逢对手,难分胜败,且可在我刀式最险时灵巧脱身,但刚才那个人两次极佳的机会施发暗器都失手了,还那么轻易地被我一转身就斜劈成两半,武功造诣实在低劣。”
金羽笑道:“所以你早已猜到他是假冒的?”
东方寒道:“我却猜不到真的封云竟是你。”
卸去金羽的伪装之后,封云的笑容优雅如昔:“好说好说。”
东方寒道:“你故意引我们来这里。”
封云承认:“要讲故事,这里比富贵钱庄的废墟方便多了。”
东方寒冷笑:“讲什么故事?”
封云道:“我其实还得在讲之前先感谢你。”
东方寒道:“我说了,我讨厌别人谢我。”
封云悠悠道:“我刚才听清楚了,所以我现在并不真的感谢你,只是想你明白,多亏你杀了那个假货,我的故事才得以圆满。”
东方寒道:“是么?本来我这人耐性极差,但现在突然对你的故事很有兴趣。”
封云道:“放心,我的故事一点也不冗长繁琐,几句话就可从头讲到尾。”
东方寒道:“那再好不过。”
封云道:“我警告你们,我的故事非常致命。”
东方寒道:“没关系,我们只当是一头蠢猪吃太饱了在放屁。”
苏娘笑道:“不错,刚才那头蠢猪已放完了屁终于变成了死猪,你也不妨试试。”
封云不羞不恼,不急不躁,也笑道:“那你们竖起耳朵听明白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不仅瞒我私奔,还合谋杀死了金少爷,今夜凶案现场正好被我目击。你们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现在门外已有本城总捕头李岩亲率数十公门精锐团团包围,布下天罗地网,你们休想再逃——如何,这故事好听吧?”
东方寒无动于衷:“那个冒牌货是金少爷?”
封云拍手赞道:“你不是蠢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
东方寒道:“你在精心设局?”
封云笑着故作神秘兮兮地悄声道:“我答应过金少爷,只要他好生配合地演了这场戏,他家的血海深仇,我很快会替他去报。”
苏娘脸上又变了颜色:“血海深仇?”
封云道:“你们要找人,既然已看见了富贵钱庄那边的惨象,再加上我演得特别逼真的悲情,就该脑瓜子灵活一点,想到些什么。”
苏娘突地怅然若失,痴痴道:“我只以为……”
封云冷笑:“你只以为他不过是被情所困,你只以为全天下的少男少女都和你一样是情中傻瓜。”
苏娘内心震动,身体脱力,立足不稳,摇晃欲倒,幸得东方寒及时将她扶住了。
东方寒刚才说她天真,此时封云再这么一说,更使她自觉可悲可笑。
她果然笑了出来,却是有点难看的苦笑:“你这样子,我们当真罪行坐实,百口莫辩了。”
东方寒怒视封云,很想一刀劈过去,怎奈扶着苏娘身有不便,只得眼睁睁地看他溜走。
他并没有真的溜走,而是飞跃上屋脊,优哉游哉地准备看他们被几十个公门精兵缉拿归“案”。
他知道东方寒逃也好,抗也罢,从此都绝无宁日了。
那天他和东方寒一打交道,就极端看对方不顺眼,今夜的布局完全是他擅做主张,存心要灭了这只大漠孤鹰。
是这只横空飞来好管闲事的大漠孤鹰使向来傲慢的他遭受了平生第一次惨痛的挫折。
他已恨其入骨。
几十个公门精兵严密有序地疾奔进院,东方寒仰天长啸,快刀猛地劈落。
刀锋深深地刺透了铺地的厚石板,封云在屋脊上又兴奋地拍手赞道:“好刀法!”
东方寒这一刀虽劈得极劲极快,石板却未震开丝毫裂纹。
武功粗浅者固然看不出高明之处,李岩总捕头与封云苏娘却莫不为这一刀而暗自心惊。
李岩总捕头满脸冷汗,强作镇定。
东方寒却不再动作,并没有突地性起反抗。
他虽不怎么懂男女之情,却也明白自己若走,即使也救去了苏娘,也是毁了苏娘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贞洁。
可他更明白,即使束手就擒,终究也百口莫辩。
他此刻内心的矛盾已胜于当初在大漠和关吟夏的对峙。
他一面是愁苦难当,一面却又想起今夜几番亲握苏娘手腕,不仅扶了她肩膊,甚至还抱了她纤腰。
当时情势危急,来不及更深切地感受她肌肤的柔润和幽幽的体香。
现在情势虽一样危急,却已无心无力再谋转机,再去化险为夷,反倒心静如水,鼻端再嗅着她幽幽的体香,而她娇弱的身体仍紧挨在侧,他惯常冷酷的心突也生出了怜香惜玉之情。
他脑海不断地闪过封云所诬他们的“奸夫淫妇”四字,非但一点不耻,却又内心甜蜜,意蕴缠绵。
苏娘见他表情古怪,哪知他其实已心猿意马。
一个将近而立的男人首次与女人肌肤相亲,那种奇妙的感触,苏娘也曾听关吟夏倾述过。
只是那时候关吟夏说的对象并非她。
她也是一个将近而立的女人,今夜首次和男人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亲。
首次有男人那么紧地抱住她,还握了她手腕,本来她脾性刁蛮,正是东方寒的种种举动终于使她冰融雪化,显出了久违的女人柔情。
她此时何尝不是在心猿意马。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心猿意马,竟让这次危机也突然变得暧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