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县镇虽在东边沿海,却并不十分富庶,相对其他那些沿海名城而言已算穷僻之极。
只因此地虽也沿海,怎奈多了数道山谷阻隔,一面正对着茫茫大海,三面俱是群山谷壑,与外界的交通甚不便利,十有八九的本地人世世代代都少有离乡远行。
本地虽也有渔民,但大部分是架鹰牵犬执弓藏镖的山野猎户,所以在尸体防腐的技术上非常高明,经验丰富。
这次海独力捕杀的老虎,被杜先生带到县镇,再被知县领头还回村子,期间已过整整一个半月,若无纯熟的防腐措施,虎尸早已烂透,臭不可闻。
幸得知县下令,由杜先生亲自监督对虎尸的防腐,终于在还回村子,抬至海的家中时,虎尸皮毛鲜亮,斑斓如活,伸手触之柔软温和,而最令海欣慰激动的,却是虎尸的面部处理,虎目怒睁,大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与海对视,仿佛还将立刻猛扑,进行残酷的生死搏杀。
海经过此一辉煌战绩,本就已满怀英雄气概,见着虎尸栩栩如生,当然惊喜忘我,不仅忘我,更忘了顾及妹妹的感受。
这时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几乎眼里再也没了妹妹。
他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光辉中,兴高采烈,情绪激昂。
知县提议他当场重现那天斗杀猛虎的全过程,他欣然从之,在自家坝子里揪着虎尸抬脚挥拳腾挪闪躲,围观人群的喝彩声接连不断。
表演完毕,他重伤初癒的身体已渐显不支,喘气吁吁,满头热汗。
但他等不及休息,人群里又挤出一个秃头汉子,肌肉鼓凸如块垒,肤色如铜,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虽长得不高,却也精悍异常,明显是经验丰富的练家子。
海独力斗杀猛虎,而且是一头本地史无前例的猛虎,刺激最大的当然还是那些好勇斗狠的练家子,他们莫不急于找他一争高低。
知县眼见将有更精彩的好戏看,也不理会海的疲乏,脱口急催海快快大显身手,让大伙再饱眼福。
海虽疲乏,倒也正在兴头上,当即点头出阵,摆开架势,却先声明:“我毕竟只是乡野的一名小小猎户,最多会点粗浅的庄稼把式,面对阁下这种江湖人物,还望一定承让。”
秃头汉子听得海语调谦卑,未打已说承让,实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江湖人物本就在面子上特别敏感,海的话音甫落,他的脸已是气成了猪肝色,厉声道:“看你方才重现斗虎的过程,绝不像武艺粗浅,既然有惊人的真本事,何必装腔作势?”
说着话,先下手为强,连出五六拳,都被海轻巧避过。
秃头汉子再连踢三四脚,又无一可沾海的身体。
两人在坝子里斗了良久,始终是海在闪躲对方越来越迅猛的拳打脚踢,绝不出手还击。
别人看得不怎么起劲,秃头汉子也更觉海傲,深为羞辱,咆哮一声,纵身上了坝子边的那棵大树。
这份颇具造诣的轻功,庄稼把式练得再高超,也是望尘莫及的,非得久历江湖的真正武林人才可随意施为。
一般人判定一个人是否已身入武林,也多是看他能不能施展轻功。
此刻秃头汉子施展轻功上了大树,若在树枝间多做停留,反显自己怯战溜走,所以很快又作势扑下身子,居高临下的猛袭即使是武林名家对决也非常凶险,何况海只是个重伤初癒的乡野猎户。
观战的人们都吓得屏气凝神,有的甚至退出了晒坝,以免秃头汉子的猛袭殃及自身。
岂料猛袭临头,海不慌不乱,躬身抬起坝子里垒灶的一块大石往头顶递去,动作更是轻描淡写,足见他双臂确有惊人神力。
秃头汉子虽居高临下,攻击甚猛,怎奈毕竟还只是个末流的武林人,一掌劈落,根本达不到力贯掌缘开山裂石之效,却又招式用老,无法在半空变招,一只肉掌硬生生地劈到大石上,疼得他狼狈摔跌,惨痛不已。
这一战就算是结束了,海巧胜对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却也因双臂力举大石,身体更加疲乏,甚至有点明显的头晕眼花,立足不稳。
可还是等不及他休息,场中又站出一个武林人,比那秃头汉子高了不少,精瘦苍老,赤裸上身,黝黑皮肤上青筋暴绽,胸间肋骨凸显得条条清晰,腰部极是纤细,仿佛风吹就断。
他手执流星锤,锤体遍布狼牙,每根狼牙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人血,令人实在是睹之心胆俱寒,连一向爱看好戏的知县也担忧起来,迟疑着想阻止:“咱们的打虎英雄重伤初癒,已经很累了,这位豪杰稍后再请战如何?”
那人瘦骨嶙峋如秧鸡子,声音竟轰鸣如雷震,将坝子边那棵大树也震得无风自摇,繁枝茂叶久久地簌簌作响,怒道:“我哪有那么好的耐性!”
知县瞬即吓得冷汗涔涔,瑟缩不宁,再不敢轻言,转眼间只见海已大方地走出去与那人面对面。
杜先生是本地少有的德高望重的名宿,青年时常有远行,见闻广博,当下就听出那人非本地口音,而必来自关东,冷笑道:“尊驾长途远涉,赶来找咱们的打虎英雄一战,这份执着实在令人敬佩,不过尊驾既是武林中人,当知斗人之困,胜之不武,脸上无光。咱们的打虎英雄现在真是应该先好好休息,否则体力不支,你就算轻易打倒了他,又有什么意思?传出去,武林同道反要笑你乘人之危。”
那人似乎被他说动了,态度游移,海却慷慨地挥手道:“我现在神完气足,体力充沛,再打几十几百架也不在话下,只要大伙不虚此行,看得开心,已是我莫大的慰藉。”
杜先生听他这样说,思及此事无关己身,何必多管,便懒得再出言相阻。
这时妹妹突地跑出,急切地对海说:“别强撑了,别打了。”
海用力推开妹妹,一直以来,他从未这样用力地向妹妹动手过。
推开妹妹的那只手尚未收回,目不斜视的他已大声道:“我现在好得很,你少来坏我兴致。”
妹妹被他推倒在地,眼睛立即泪汪汪了:“你……你真是……真是……冲昏头了……我不管你了,你……你打吧,打死才好……”
海仍是目不斜视,他心中只想着,今天自家周围人山人海,都来瞻观他的豪迈英姿,他怎么能有丝毫示弱,妹妹关切自己当然一时糊涂不懂,过后再对她祥加解释吧。
所来瞻观的人们,大多只顾自己尽兴,也根本管不得别的,早已一窝蜂地呐喊助威,怂恿开战。
那人见群情激昂,立时也急躁起来,手臂伸直一震,甩出流星锤,又和前面挑衅的大汉般先下手为强。
但他的武功显然远高于那大汉,流星锤虎虎生威,劲风生寒,而他猛地纵身跃起,身影正对着当空烈日,人人举目望去只见一团闪耀,难辨其形。
他不仅和那大汉般先下手为强,且也选择居高临下、凌空下击的招术,流星锤飞旋疾舞,俨如撒开了银色巨网。
他比那大汉跃得更高,招术更繁,功力更强,变化又出人意料,本已神智有些恍惚的海仍是对他的攻击之势懵然不觉。
加上他流星锤的索链比一般流星锤要长了数倍,这样展开舞动,向下罩落,功力所及的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晒坝,坝中的人们急忙闪避,因人太多,有的甚至已惊呼着慌不择路,纷纷跌落至坝坎下的水田。
人们只希望海如前次临危之际忽有决胜的巧着。
突然,一声尖啸直穿入流星锤舞出的那面银色巨网,尖啸不绝,又杂着另外的各种声音,人耳听来,如刀割布帛,半晌后,巨网陡地散落,声音尽皆消失。
再看晒坝中,挑战海的那人不见了,却丢下了流星锤,而海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流星锤已完全被解体,锤身如砸烂的西瓜,索链也断为十数截。
两截交织在一起的断索夹着一颗亮晶晶的鹅卵石。
这鹅卵石在晒坝里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只有左方几块大水田过去有条小溪直通大海,水浅流缓,最多鹅卵石,而且看这颗的亮晶晶,尚有湿漉漉的水迹,明显正是刚从水中捞出。
杜先生看明白了,不可思议地咋舌道:“有人在那么远的小溪中捞出这颗鹅卵石,发力掷来,精准地打入流星锤卷起的巨网,一阵震荡,竟不仅将巨网突破,还严重损毁了流星锤。”
知县惊吓不宁,颤声道:“想必又是个要来找他决高低的江湖中人,看他一时无法在那人的凶猛攻势下反击脱身,便秘密地出手相救,先保住他性命,等他休养够了,体力恢复,再现身挑战。这……这可着实不妙,看来好不容易出一个打虎英雄,也树大招风,并非什么好事。”
杜先生点头道:“大人您赶紧入轿回府,以免还生变故。”
知县道:“咱们的英雄今天两次应战,虽只一战胜了,却也给咱们这地方挣足面子,现在他晕厥过去,恐有不测,你干脆暂留在此,好好照看他。”
杜先生领命留下,目送知县坐着轿子,随着人潮浩浩荡荡地走远。
但本村的村民却还不肯走,一意要等到英雄平安苏醒才放心离开,杜先生并不阻止他们的满腔深情。
所幸经杜先生认真把脉之后,诊断海的身体不过是重伤初癒,没吃什么东西,激战之下,体力虚脱导致的突然昏迷,那使流星锤的精瘦老汉攻势虽险恶凶烈,却半点也没伤及他身。
全体村民听了杜先生的诊语皆大感宽慰,这才放心离开,独留杜先生继续熬煮一些清粥照料海稍补身体。
海终于再度苏醒。
杜先生喂他喝了两碗粥,他的体力已恢复大半,精神也逐渐好转,突然又表情怔忡,奔出屋子。
杜先生急急跟出,差点被他撞倒。
只听他连声自语:“妹妹呢?妹妹怎么不见了?”
杜先生恍然,想起他确有个长相奇丑的妹妹,先前要阻止他与人再斗,却被他大力地推倒在地,一定是含辱不过,赌气跑了。
正想着,海也突地跑了,他年轻健壮,行动矫捷,杜先生老朽之人,发现时想拦住已是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他跑进渐暗的暮色。
杜先生独自站在晒坝里迷惘失措,不知是该继续留下等他回来,还是直接一走了之。
他感叹深长,索性抽了把村民送的新漆木凳坐在坝子边,纵目望那火烧云低垂的西方天际,忽觉时光如流、岁月不居,老了能这样安详恬宁地端坐于此欣赏稍纵即逝的乡间夕景也是极其美好的事。
XXX
山林显得比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都更深密而可怕。
海莫名其妙地直觉到,自己或许再也找不回那个日日夜夜无怨无悔殷切照料他生活的好妹妹了。
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从未减弱过,他生活里的每处细节,她都从未疏漏过,她的灵巧与周到,实在令身为七尺男儿的他倍感汗颜。
世上还能有比她更温顺勤劳的女人吗?
至少在他如今的生命中,只有她最好,好得刻骨铭心,无可或缺。
一旦缺少,必定大乱。
黑幽幽的丛林里,他茫然地四处乱找。
这丛林在初降的夜幕下看来就似一道凶残巨大的陷阱,早已无情地吞噬了他弱小的好妹妹。
他来丛林之前,当然先去海边找过,去他能想到的每个妹妹平日常去的地方找过,都无所发现。
而丛林有不少的毒蛇猛兽,一般情况下,妇女孩子老人是不会擅入的,连砍柴这种事也是家家户户的壮男猎手在合伙狩猎的时候顺便做了。
只有妹妹,每天清晨都要独身走进丛林,只不深入,在丛林边缘那条小溪周围采摘野果野菜,雨后初晴时也可采到不少新鲜蘑菇。
幸运的是,清晨时分,万物才醒,一切似乎都是懒洋洋地残着困意,小溪周围除了些粉蝶蚂蚱、翠鸟灰兔之外就再无别的动物了。
妹妹因脸部的天生畸形而心性脆弱,最受不了别人在她眼前热闹,即使那份热闹是与她相关,甚至就直接以她为中心,也会深深割伤她的心,使她痛苦慌乱。
她这辈子习惯了别人的冷落欺凌,根本不懂也厌恶去接受别人突兀的热情及尊敬。
她赌气之下,别说丛林里有毒蛇猛兽,就是有恶鬼妖怪,也吓不住她奔逃的双脚。
对她而言,哥哥的忽然粗暴,别人的忽然喧吵,比毒蛇猛兽恶鬼妖怪要可怕不知多少倍。
林子里刮起了风,好冷好冷的风,俨如猛力掷出的飞镖尖啸着刮过一棵棵树的皮肤。
海心急如焚地寻找妹妹,但此刻身强体壮、重伤初癒的他也不禁冷得紧紧地环抱双臂,脚步稍微慢一下子,就会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而妹妹今天只穿着一件单薄破旧的棉衣,赌气地跑掉时当然不可能想着多加衣服,何况他们家本就没几件像样衣服可换穿。
这飞镖一样锐利的冷风若放肆地刮来,娇弱的妹妹怎么抵挡?
纵然这一夜不遇上猛兽,也可能在这冷风的侵袭下冻出个三长两短。
思及于此,他更深刻地心痛自责,一颗心几乎快崩裂粉碎,碎成一滴滴腥涩的血泪。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仿佛在他失忆以前就已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突然前方不远处隐约响起了潺潺的水声。
他听着这水声,如在梦中,整个人只觉疲惫不堪,又内心燥热,有点神志不清,急迫地需要用清水来醒一下自己。
他恍兮惚兮地向水声响起处慢慢地探寻过去,似乎这水声是老天爷对他的垂怜指引,自己苦寻不得的妹妹必定在那澄澈的水边静静地顾影自怜。
那是一条长草掩遮得严严实实的水沟,水流浅缓,偶尔有散碎的水光随着几只萤火虫的飞舞而微微闪动,就像顽皮的孩子在冲他眨眼睛。
看那水沟,绝不是自然形成,也不是当今村人冒险进山挖掘的水渠。
村人饮用的水源一直是他们家坝下相隔几块水田过去的那条直通大海的溪流。
他不加多想,沿着那条神秘的水沟弯弯曲曲地继续往前探寻,越是逼近源头,水声反而更细微了。
终于到达源头,果然看见了一个女子如梦似幻的背影。
水中沐浴的曼妙身影,柔顺黑亮的长发如瀑一般流泻而下,散开在静静的水面。
这是一个隐蔽幽美的水池。
通过来的那条水沟虽明显是人工掘成,这水池却必是天然。
池中不多不少十七朵雪白的莲花盛放,女人的玉臂轻舒,温柔地碰着另外几枝欲开未开的花骨朵。
如此浴景真是美不胜收,一种清雅脱俗之美,加深了他这会儿的梦幻感。
这么美的女人能是他的那个可怜妹妹吗?
他不敢妄动,悄悄地藏身在池边的一丛乱草中,情不自禁地直盯住女人的美妙背影看,竟似有些发痴了。
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第一次对女人的身姿产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强烈好奇,内心仿佛有无数古怪的东西在生长茁壮、在爬动冲撞。
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异性之间最普通的爱慕之情。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女人突然似有意若无意地把脸往他所在的方向转了一下,他莫名地一阵慌张,赶紧低头屏息,忘了应该去看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不必看清楚,他也在心里否定了,她绝不可能是妹妹。
刚才他伏身隐蔽时,目光触到了一堆几乎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物事,猛然醒悟,她的的确确不是妹妹。
那堆物事是一盏琴和几件衣服。
不论是琴的制作工艺还是衣服的质料,都不是穷困的农家有得起的。
能穿那种衣服的人必是出身高门大户,天天的养尊处优,无忧无虑。
想来,这美丽女子身份也十分高贵,但她为何在黑夜跑来这凶险的丛林水池洗澡?
常听村里有人说,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素来都癖好怪异。
可也不至于像她这样,娇滴滴地一个人,非要跑来这地方洗澡,还是在黑夜。
难道她根本不是活人,竟是深山老林修炼成人的一只狐妖。
这想法若在其他时候,定然笑掉自己大牙,但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实,使他更慌乱了。
妹妹没找着,自己倒成了偷看陌生女子洗澡的无耻之徒。
不管对方是人是妖,先就这份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已难以承受。
他不知不觉间汗湿衣背,呼吸渐粗。
趁人家未发现赶紧溜吧。
但双腿发软,别说溜,就是轻轻地挪动分毫也办不到。
他走也不是,看也不是,索性闭紧眼睛,将脸死死地贴在地上。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更恐惧羞耻,脸部红烫,心脏剧跳。
这样窘迫了没多久,胸口始终强憋着那口气,难堪至极。
突然这场噩梦到了最可怕的部分。
什么东西突然重击在他身上,将他冷不防地击翻过身,胸口紧接着又挨了一下重击,身子滚跌进了杂草深掩的水沟里,锋利的巴茅叶立刻在他脸上深深割破了几条血口。
他狼狈地费劲扑腾着,沟里本就水浅,身体一乱动,还没爬上沟沿,人已在巴茅叶和沟壁突出的尖石上撞擦得遍体鳞伤。
他终于喘气吁吁地放弃了挣扎,瘫坐在水沟里,睁眼向上望去,只见那个美丽女子已穿好了衣服,怀抱那盏古琴,风华绝代地立在沟沿,也正笔直地盯着他,呼吸似乎和他一样喘得很急促。
他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只对方的一双锐眼已令他更羞耻得无地自容。
那双眼睛充满了混乱矛盾的感情,似乎有耻辱,有嫌恶,有仇恨,有震惊。
但还有些感情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只让人觉得很柔,很痴,很迷惘。
这双眼睛虽含意复杂,却也美得心悸。
他真的为之心悸了,自己亵渎的,是一个多么圣洁的女子。
刚才重击他的东西明显正是女子怀抱的那盏古琴。
很快,女子的攻击又开始了。
她美得那般宁静,想不到打起人来比山野村夫更凶蛮粗暴。
她似乎恨不得用古琴当场就把海砸死。
她似乎在全力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而非仅仅羞恼于一个偷窥自己洗浴的无耻之徒。
海先是不还手,毕竟错在自己,虽是自己无意,终归令她心生受辱之感。
女人眼里,身体直接代表了名节。
名节受辱,女人怎么样发泄都该是绝对天经地义的。
就算她挖出他的两只眼珠也没什么。
但后来,女人的攻击越来越迅猛疯狂,招招毫不客气地打在他的身体要害。
他还得活命去找妹妹,他不能让妹妹没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
不论怎么样,捱她打了这么多下,打得他都在大口喷血了,这种惩罚对无意偷窥的人来说已经太够了。
他猛地抬手挡住她劈落的古琴,很不理解地大声道:“我无意偷窥你洗澡,你发现了当然老羞成怒,我可以自愿挖了眼睛赔罪。但你干嘛还打个不停,非要打死我不可么?”
女人仍是直直地瞪着他,眼里没有半丝羞辱而转恨的感情了,只剩下另一些悲凉哀怨的神色。
他被她这样瞪着,浑身更不舒服,心里更不理解了,口中却又语塞,不知还该怎样辩白,就怔如呆瓜般与她默默对视。
突然她终于开口了,无力地开口了:“你快滚!”
她的声音虽无力,这三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令人不寒而栗。
他神态木讷,突又深深自疚地急声道:“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过请你相信我真是无意的,如果……如果你还无法气消,我……我这就挖了自己这双冒冒失失的眼睛。”
说着,他真的抬手作势要往眼睛挖去。
女人厉声喝止了他:“我恶心你的那双眼睛,刚才我的话你装作听不见?我只叫你快滚,永远别在我眼前出现。”
他颓然放下手,苦苦地挣起身体,稍微一动就痛得像是整个身体都在支离破碎,女人的连番暴击已将他弄得大半身体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他本来搏杀猛虎造成的满身重伤初癒,想不到这么快又添了满身更重的伤,但他必须站起来走开,他还得继续找妹妹。
他走远了,一路上都有血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走得一瘸一拐,走三步就会跌一跤。
女人看着他艰苦地走去,突然泪如泉涌,瘫坐在地。
XXX
斑斑驳驳的昏光似岁月在林叶间咬出的印痕。
海总算从那么窘迫凶险的情势里全身而退了,但他毕竟还在茫然一片的丛林中,毕竟还没寻见妹妹的半点影迹。
他甚至忽地忘了自己进入丛林,最初动机是为找失踪的妹妹。
而此情此景他的脑海不是他妹妹的形象占据着,却是刚才所遇的那个陌生美女。
她在天然水池中沐浴,背影圣洁,加上水雾迷离,更让她显得天仙下凡一般神秘莫测。
她凝视着他时,目中爱恨交织的矛盾感情,以及对他猛烈的连续攻击。
她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是仙是妖?为什么现在她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越想越觉熟悉?
仿佛他们有过休戚相关的前世姻缘。
他心神不安,在林间漫无目的地东寻西找。
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在彷徨,他心底升起了一缕毫无缘由的哀伤。
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头又像昏迷状态下的自己般沉闷闷地痛得欲裂。
那个陌生女人身上有某种神秘的气息,尖锐如针地刺到了他精神的某一道未完全愈合的旧伤。
他越来越难受,几乎魂难附体。
他骤感虚脱地倒下,又竭尽所能地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挣扎爬行,费了很大劲才终于倚住了一棵树。
他喘息着,剧咳着,颤抖着,汗如雨下,双手失控地在地上乱抓,抓得泥土草屑飞溅。
他紧闭眼睛,咬紧牙关,突然竟意识到自己在嚎啕大哭,自己不仅汗如雨下,也已泪如雨下。
他不知道失忆之前自己有没有这样哭过,这样哭简直太懦夫了。
突然他又意识到一只湿湿软软的小手抚上他的背脊,听见充满了关切之情的温柔语声在他几近聋掉的耳边呼唤不休:“哥哥……你干嘛哭了?”
他震惊,因这震惊而更虚弱,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透过一片朦朦胧胧的泪影,依稀看着自己的妹妹那张五官扭曲极度丑陋的脸。
若是别人,在深夜的丛林,猛地目睹那张脸,不被吓死,也会吓得立刻晕厥。
但他是哥哥,那张脸在他看来已比世上任何一张脸都要亲切而美丽。
那张脸赐予了他无限的力量,令他陡然恢复正常,惊讶地直瞪住妹妹,不知是不是因心中欣喜若狂,所以一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妹妹仍在柔声问:“你干嘛哭了?”
他不回答,却一把拥她入怀。
他的拥抱太急切太剧烈,让她瘦弱的身体很疼。
她忍不住叫道:“疼啊,哥哥别抱那么紧,我在林间跌了跤,腰上受了伤。”
他只得按耐住激动的情绪,慢慢放开她,关心地急声道:“哥哥背你回去,让杜先生看看你的伤势。”
妹妹一听杜先生,眼神明显地黯淡了,叹道:“他们还没走吧,那我不想回去,你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面呆着,我不喜欢人多。”
海内心酸楚,也叹道:“哥哥了解你,白天哥哥不该那样对你,他们……他们早就走了,只有杜先生放心不下我的身体……所以……”
妹妹突然出奇地平静,柔声道:“我没事,不过是被树枝刮了一下,连血也没出几滴,我……我还是不愿意这就跟你回去。”
她主动又依偎在海的怀里,海伸手轻轻抱着她,抚摸她因坐地而散及地面的一头秀发:“好,不强迫你,你累了吧,我们在林间睡一觉,明早一起回家不迟。”
妹妹含泪,温馨地微笑:“哥哥,被你这样抱着,抚摸着,任何地方都是家,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姑娘。”
海喉头哽咽,差点又哭出声,用力地点点头,两个人陷入一段特别祥和的沉默。
终于妹妹再次开口,她离开他的怀抱,深情地凝视他,充满喜悦地道:“哥哥,要不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海好奇道:“什么地方?”
妹妹神秘地笑道:“一个以前只属于我的很美丽很有趣的地方。”
海道:“你赌气离家,就一直在那个地方呆着?”
妹妹点头:“若不是听见你的哭声,我还不肯出来呢。”
海尴尬,竟红了脸:“那哥哥就陪你去好生见识一下那个地方。”
XXX
吴青莺全身都已彻底软弱无力地瘫坐下去。
她非常绝望。
池边的泥地潮湿冰凉,她的衣衫又那么单薄。
她极度痛苦地紧紧闭上眼睛,似想以此法来遏制泪水的汹涌流出,可无论眼皮合得再严,泪水还是失控如洪涛湍流般大片大片地布满整张脸。
她原本白嫩娇美的脸,在痛苦的泪水冲洗下,变成了丑八怪。
她不仅闭紧眼睛,也咬紧牙齿,甚至嘴唇,咬得嘴角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丝。
她的生命似乎在血丝的浸染下一点点惨红,那才该是仇恨的主色。
她强迫自己千万不可大哭出声,然而池边的一草一木早就听清了她灵魂深处释放出的凄凉悲声而动了同情,在微风的协助下,全都朝她的身体倾倒,近处的草叶甚至接触了她的手臂肌肤,做出关切抚慰之态。
她真是可怜。
她再也认不得自己了。
曾经在心里坚决地发过毒誓,下次碰上了关吟夏,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他替父报仇。
但今夜真的和关吟夏又不期而遇在这池边,她那就快要致他于死地的最后一招杀着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手。
为什么那最后一招偏偏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停止?
不是因为他突然的质问求饶,而是因为她对他尚留有至深的爱情,心中实在不忍。
在大漠放过他两次,理由是只要他回归江南,只要他死在江南。
如今他已身在江南,她却还是下不了最后的杀着,这样的犹豫不定,岂不令自己先前的理由变得极度荒唐。
自己先前的理由不过是她无法彻底遗忘爱情的一种借口。
今夜再次将他放了,或许还因为,他一直没还手。
他武功强胜于她,怕出手不小心伤到她所以不肯还手。
不是这种原因,绝不是。
她分明看得出,他不是不肯还手,是不敢还手。
似乎他武功全废,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物,在她连续重击下险象环生、狼狈不堪,最后竟突然以急切的口气向她质问求饶。
他变了。
她再也认不得自己,更认不得他。
他完全像是换了个人,身体里衍生出另一个人陌生至极的灵魂。
那个人胆怯,懦弱,可悲,可笑。
她厌恶这样的他,甚至真的有些反胃,她不愿看他一眼,懒得向他继续动手徒耗自己的体力。
她要爱的不是这样的他,要杀的更不是这样的他。
她不心软,她只是恶心。
方方面面地恶心他,而且她分明看得出,这样的他绝非刻意装出来的,他确实也当她是完全陌生。
等他走远,消失不见,她终于不犯恶心,却隐隐有种酸楚的凄凉感。
这样变化巨大的他,实在令她难以将他与杀父仇人及昔日爱人联系在一起。
她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认错了,这人真的不是关吟夏,只是个容貌身材都像极了关吟夏的山野莽汉,不小心来池边看见了她沐浴的背影而惶恐无措。
她的心绪前所未有的矛盾复杂、凌乱迷茫。
她久久不能让情感恢复安宁。
她久久无法忘记刚才他神色的惶恐。
XXX
前方拔起一片极为齐致的天然树墙,高达数丈,绵延似横穿了整个丛林。
妹妹引着海奔至近前,仰首而望,但见藤攀枝叠,翠叶繁茂,各色花朵,点缀其间,真是肃静壮丽,震慑心魂。
他们由一道逼狭的缝隙穿过树墙,视野更加豁然,所见之景明朗富美,宛如仙境。
无数种奇花异草的香气或浓或淡或静静柔柔地交融一体或独立鲜明地互不干扰,纷繁急切地向他们扑面而来,就像饱受相思之苦的情郎终于盼来了自己的爱侣。
那些香气,有的清芬,有的郁闷,有的细腻,有的粗犷,有的带着鱼鳞之味,有的带着宣纸之息,有的瞬间触发你对大自然最尽情的关注,有的瞬间驱使你沉浸在安闲舒适的诗意里。
每种香气都是明确的,你可以叫不出这里所有花的名字,却一定可以随着每种香气很准地对应到每种花。
除了太多太多奇妙的花香,这里还有泥香,花泥的芳香,竟醇厚如酒香,顷刻将人醉得迷迷离离。
这里的方方面面都是既真实又梦幻,妹妹的手放开海的手,她温柔地望着这无数的花草,俏皮地用手抚摸身边的花瓣草叶,甚至弯腰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在鼻端深情地嗅着。
沁人心脾的香味,叹为观止的美景,海突然迷惘了。
即使在艳阳高照的白天也光线晦暗的丛林里,竟隐藏着那么大一片缤纷多彩的花园。
没有任何碍眼的起伏曲折,望出去就是柔美的一个圆弧,一角似乎衔接着天际,一角则直接延伸到他脚下。
随便看一眼已经心旷神怡,完全忘却了外界尘俗的一切烦闷忧伤。
妹妹紧紧拉着海的手,像急于炫耀生日礼物的小孩子,兴高采烈地将海带来这里。
海呆住了,内心非常感动,原本倦乏僵硬、被那陌生女人打得又伤痕累累的身体立刻舒服地融化了,他也变成了温柔俏皮的小孩子,在纷繁的香气颜色里情难自禁。
他看着妹妹从自己眼前飞跑向似乎衔接了天际的花海另一边,再飞跑回来,无数的花瓣草叶跟在她身后、围在她身周飘舞不息。
突然妹妹停下了,又出现无数的蝴蝶蜜蜂甚至萤火虫跟她亲切地嬉戏蜜语。
妹妹就像一个再愉悦不过的精灵,长发被微风吹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海竟发觉她的脸一点也不丑,反倒特别地细嫩乖巧,不止是脸,她此刻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令人瞬间倾倒的灵气。
灵气,也是仙气。
此刻妹妹的美是童真的,大方的,和这片花海一样豁然开朗的。
他很想冲过去,与她一起在花海里奔跑、舞动、徜徉恣肆、无忧无虑。
但他又怕一切其实还是幻梦,脆弱不堪,伸手指轻轻一碰就可能使一切弥散消失。
他只带着一颗前所未有的虔诚之心,不远不近地欣赏着妹妹此刻的美。
妹妹太美,不容亵渎,因为他毕竟是十分俗气的。
这里应该从来都是她一个人的乐园,一个人的天地,这个乐园,这片天地,与世隔绝,种满了她一个人的快乐,一个人的梦想,一个人的幸福,这里的每一朵花一棵草每一寸泥土,就是她的快乐梦想幸福所化。
唯有在这里,她最纯真美好的一面才会毫无拘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海痴痴的目光始终被她在花海中的轻妙舞姿牵引着,时而飞向左下角,时而飞向右上角,时而在中央地带良久停驻。
海深受震撼,内心却又微有刺痛。
为什么会产生刺痛?
无关紧要了,他不想探究,我们也无需答案。
只是随着他一起看到妹妹真实的幸福梦想快乐已足够,何必想那些多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