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

 

青青抱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虞美人趴在谷草堆里满脸娇笑。

 

他们搭乘的是一辆给不远处的那座城镇运送粮食的马车。

 

车厢里用谷草把粮食遮掩严密，一方面是为了防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段路平素就盗匪横行，人们车来车往不管有无贵重货品都会倍加警惕。

 

尹诺仰面平躺在谷草堆上，谷草软软的，令他整个身体很舒服放松。

 

谷草散发的气味朴实如农夫的微笑，他嗅着这气味仿佛终于放下了所有心事与大自然亲密地融为一体。

 

而青青却不喜欢这气味，总感觉这气味就像毛毛虫要蛰得她满身是包。

 

所以当尹诺打算搭乘这辆马车的时候，青青赶紧去买回一盆虞美人，从上车到现在，她的鼻子没有离开过虞美人清香鲜艳的花叶半寸。

 

她的娇笑正向对面的尹诺表明虞美人也已使她整个身体很舒服放松。

 

绵延的马道两旁是深春季节的绿草如茵百花竞艳，以及遥远的山川与近处的河流，还有看不尽的田园美景。

 

活泼的燕子在景色里飞来飞去，那些鸟语花香似乎就是被它们用尾巴剪出来的。

 

一只燕子冷不防地掠过马车，和青青几乎擦肩而过，青青的笑容瞬间变得更明媚纯真。

 

她目光紧追着那只燕子飞去，飞过一块块田塍，飞过弯曲漫长的河流，飞上丘陵，飞上被阳光映得一片金红的云。

 

尹诺的目光却已痴痴地凝注在青青脸上，他觉得连青青脸上的笑容也是燕子用尾巴剪出来的。

多么纯粹干净的视野啊。

 

车轮还在骨碌碌地悠然旋转着，那声音听来也格外悦耳，尹诺深呼吸，随后叹了口气：“我不想这马车驶到目的地，我不想这马车停下来。我也不想走出那片自然风光，走进人太多的城镇里。”

 

青青转过头来，她把头发梳了个长辫子，但前额还是留了很多头发，遮住了她左边那只眼睛。

 

她就用右边那只眼睛含笑地看着尹诺：“尽晓得做白日梦，我可愿意早一些抵达那座城镇。我不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最多就看着一两只燕子飞过去感觉有趣才笑，最重要的还是我的肚子。”

 

尹诺好奇：“你的肚子怎么了？”

 

青青笑眯眯地做了个既狡猾又可爱的鬼脸：“你没听到吗？我的肚子在发出和车轮滚动差不多的声音。”

 

说着青青就翻过身来，把肚皮朝向尹诺的耳朵，一本正经地嘘声示意：“你听，骨碌碌，咕噜噜，咕噜噜，骨碌碌。”

 

尹诺怔了怔，哭笑不得：“我的肚子早就在咕噜噜了。”

 

青青终于肯放开那盆虞美人，兴奋地几乎想在堆得冒尖的谷草上手舞足蹈了，但她还是勉强淡定下来只拍了拍手，咧嘴笑道：“你呀，你一点也不尊重你的肚子。”

 

尹诺也咧嘴，但没笑：“怎讲？”

 

青青嬉皮笑脸得像个街头被抓的小偷在耍无赖：“肚子早就在咕噜噜了，你却还要一味地诗情画意，一味地做白日梦。你怎么不开开窍啊，你是木鱼脑袋吗？你应该像我一样，老老实实地期盼着马车早一些抵达那座城镇，然后赶紧跑到一家饭馆里敞开肚皮大快朵颐。这才是最重要的。”

 

尹诺再一次愣住了，呆傻地望着她，半晌才点头：“青青公主，多谢你教导有方，一会马车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一定请你吃鱼。”

 

青青表情也变傻了：“为什么要请我吃鱼？我不是对你严正声明过我最讨厌吃鱼吗？除非是鲢鱼，因为没多少刺，吃起来不那么麻烦。”

 

尹诺笑起来了，笑得非常阴险，青青实在想不到他斯斯文文的脸上会突地出现如此阴险的笑：“我请你吃的绝对是全世界刺儿最少的鱼，包你吃得开心满意。”

 

青青舔着嘴唇，目光闪动，垂涎三尺地贪婪表情，一如既往地把尹诺吓坏了：“什么鱼？快说是什么鱼？”

 

尹诺把身体往车厢一角缩了缩，笑道：“木鱼呀。”

 

青青表情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从没见过她的脸这样干净，同时她的手又抱起了那盆虞美人，高举过头顶，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地说：“尹诺少爷，你找死的本事越来越高超了，可惜你不知道，我揍人的本事也越来越高超了。”

 

一眨眼，一阵骚乱之后，尹诺头戴花盆灰溜溜地爬出车厢角落，状态极其沮丧狼狈，苦兮兮地还要在青青面前强装笑颜，讨好道：“青青公主，好功夫，有你一路上作伴，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不怕了。就让妖怪们来得更凶猛些吧。”

 

尹诺在卑躬屈膝苦着脸讨好青青的时候，青青却已背过身去又目光明媚地追那飞过视线的活泼燕子，满脸娇笑，刚才揍尹诺的强悍野蛮瞬间在她身上荡然无存。

 

她又是个纯真高雅的公主，眼睛里闪闪发着梦想的光。

 

XXX

 

青青毫不客气也毫不注重形象地大快朵颐，她吃得飞快，菜渣油珠四溅，杯盘碗盏叮当乱响。

 

一张不大的桌子已变成了狼藉不堪的战场，而一旁的尹诺只好捧着一条烤鱼吃出了少女才该有的矜持。

 

咕噜噜的声音很快被响亮的打嗝声取代，酒足饭饱之后的青青掏出随身手帕来擦满嘴油，笑眯眯地看尹诺艰苦卓绝地继续啃那条烤焦了的鱼：“尹诺少爷，我一路上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可不是一直都无偿哦。不过你不需要给我多少酬劳，只需要以后每顿饭给我包了，而且不能少了三样菜。”

 

尹诺含着一大口鱼肉半天吞不下肚，含糊其辞地问：“哪三样菜？”

 

青青想了想，笑了笑，打了一声漂亮的嗝才郑重其事地说：“辣子鸡，东坡肉，红烧排骨。这三样不算很难找，也不算很昂贵吧。”

 

尹诺连连点头：“还好你这么客气，这三样若有齐全的材料，我甚至可以给你亲手烹饪。”

 

青青饶有兴趣地笑道：“是吗？你原来还会烹饪啊！这个必须得尝尝你的手艺，不然陪你走了一路辛辛苦苦还没啥作纪念的。”

 

尹诺也笑道：“你要是真喜欢这三样，我可以教你怎么烹饪。”

 

青青急忙摆手，苦着脸说：“不要，我擅长吃现成，如果你烹饪技术好，烹饪出的味道能让我满意，我说不定就干脆把你娶了，留你在身边给我做一辈子大厨。”

 

“噗——”

 

尹诺包在嘴里咀嚼半天都吞不下去的鱼肉此刻随着忍俊不禁的笑声而喷出。

 

青青瞪眼：“你干嘛啊，我耐着性子等你吃鱼，还静下心来陪你说话，你就给我好好吃呀，干嘛突然神经兮兮地笑？”

 

尹诺说：“你要娶我？”

 

青青继续瞪眼：“这也得看你做出来的菜味道令我满不满意。我一个尊贵的公主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娶谁的。”

 

尹诺说：“你是女的。”

 

青青说：“女的怎么样？”

 

尹诺说：“女的就不能说娶了，要说嫁。”

 

青青生气了，抬手又要打他：“你管我，我们俩在一起，我就更大丈夫男子汉一点，无论让谁来看都是这样。你娇滴滴的，不堪一击还多愁善感，还优柔寡断，简直比女人还女人。像你这种男人，有我说要娶你，你应该谢天谢地了。”

 

尹诺苦笑：“难道我的菜做得合你口味你就非娶我不可？”

 

青青说：“否则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你一辈子拴在我身边成我的专属大厨？”

 

尹诺说：“万一我不肯嫁呢？”

 

青青把经常用来揍他的那只手明明白白地放在他眼前，微笑道：“那我只好请它出马了，它可是非常了解你的哦。”

 

尹诺咬着嘴唇，提心吊胆地小声道：“我开始后悔给你炫耀自己会烹饪了。 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我根本不会烹饪，我在家也是擅长吃现成。”

 

青青瞪眼：“你真是在骗我？”

 

尹诺把吃得伤痕累累的烤鱼举起来向天发誓：“我绝对绝对是在骗你。”

 

青青狞笑：“那好，忘了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对于敢骗我的人，我这只手就会爆发起更大潜能。”

 

说着手掌慢慢捏成拳头。

 

尹诺见势不妙，又赔笑道：“好吧，我没有骗你，你息怒息怒。”

 

青青冷哼一声：“可我不信了。”

 

尹诺吓了一跳：“青青公主，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真的没有骗你，你先把拳头松开，姑娘家家还是要注意形象，你瞧周围的人都在用什么怪眼神看你呢。你先把拳头松开，什么话都好说。”

 

青青环顾四周，果然发现饭店里所有的食客都表情怪异地在刻意躲避她的目光，青青不禁大声叫道：“谁敢乱看我，在背后乱说我，我立刻就揍扁他的肚皮。”

 

食客们噤若寒蝉，有的甚至急忙站起来付账走人。

 

尹诺满脸尴尬，想不到老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和这公主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公主有多刁蛮任性有多蛮横无理。

 

尹诺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鱼，谁知青青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抢走了鱼重重砸在桌子上，不容分说地拽着尹诺就往店门外走。

 

尹诺终于不耐烦地甩脱她的手，怒道：“你到底想胡闹到什么时候？开玩笑开到这会儿也该开完了吧。”

 

青青愣住，愣了半晌也怒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尹诺咬咬牙点头说：“我是讨厌你了，没想到你原来这么任性不讲理，我的闲事不用你来管了，我们就此各奔东西。”

 

尹诺不管不顾地扭头急走，青青又冲上去拽住他：“你不许走。”

 

尹诺瞪着她：“你凭什么命令我？是不是救了我，我没给报酬？”

 

说着自怀里掏出一把银子塞到青青手里：“这些银子够了吧？我身上就这些银子了，你要还觉得不够我把剑也给你。”

 

说着又开始解剑，青青满脸惶急，眼泪都掉出来了：“尹诺你别这样，我不要你的报酬，求你别丢下我。”

 

尹诺冷笑，刻意不去看她的泪容：“青青你别这样，我受不了你，真的，你总是令我感觉很尴尬，令我感觉很手足无措。”

 

青青哭着说：“那我以后不欺负你了，你没了我，可能就要一路上被妖怪欺负了。”

 

尹诺说：“你真太小看我了，我剑法虽不算最好，但比你是绰绰有余，我一点都不需要你来保护。”

 

他态度强硬地转身准备走，青青却从背后伸手抱住了他哭诉：“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固执地来管你闲事？为什么一定要缠住你？因为我是一个被诅咒了的公主，我被诅咒永生永世都幽囚在那座宫殿里，除非有个男人主动跑过来看我。几百年了，就那天你出现并主动跑过来，眼睛与我直直对视，那一刻你破除了我身上几百年的诅咒。但接下来又产生了另一个诅咒，就是我今后再也不能离开你，如果离开你，我只能再回那座宫殿孤零零地等待下一个男人。”

 

尹诺僵立在那里。

 

良久复良久。

 

街上围观他们的人聚了一堆散了一堆。

 

夕阳黄昏，晚风微冷。

 

他慢慢伸手握住了青青抱住他的手，然后淡淡地说：“你这些话骗鬼可以，我怎会蠢得相信？但我不信又没办法，毕竟是我主动进入你生活的，有什么责任也应该是我这个男子汉担起来，而我也已答应母亲，今后要顶天立地地做男子汉，绝不能……不能给父母丢脸。”

 

他顿了半晌，沉重地叹道：“可你说话也得算数，以后都别再欺负我。”

 

青青像一朵花突然绽放般兴奋地欢叫起来：“我会说话算数的，只要你不丢下我，以后我随便你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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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另一辆马车出城的途中，青青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对尹诺说：“你什么时候亲手烹饪那三样菜给我吃啊？”

 

尹诺想了想说：“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吃肉为妙。”

 

青青满眼好奇地质问：“干嘛？”

 

伊诺一本正经：“你不觉得你现在是越来越胖了吗？”

 

青青愣神了：“我真的是越来越胖了吗？”

 

尹诺更正经地点头。

 

青青捏捏手臂摸摸肚子掐掐腰肢，困惑地自言自语：“我觉得自己很苗条啊，比你苗条多了。”

 

尹诺终于突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夕阳照着他的笑就像黄蜂的蛰针一样恶毒。

 

青青被他笑得浑身发冷：“别再这样笑了，我难受的很呢。”

 

尹诺摇摇手指说：“我最大的享受就是让你难受。”

 

青青咬牙听着，终于——

 

砰的一响，尹诺蓬头散发满身是草屑地灰溜溜从车厢角落里爬出来，哭丧着脸说：“我再也不信你了，你说你以后都不再欺负我的……”

 

青青凑过嘴唇去狠狠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亲了一口：“这不叫欺负啊，这叫疼。骂是爱，打是疼。反正你以后都是我的人了，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