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一盏孤零,似今宵天畔的月,冷落至永恒。
细密晶莹的珍珠串成帘帷曳地,轻轻静静,内外恍若隔世。
纤巧灵秀的玉指,拂湿了几点夜露,滴碎在琴弦间,引动弦微颤而浊音溅起,那般凄清。
一个女人,正值生命里芳华最美的时节,优雅宁谧地端坐琴前。
帘外琴前,曲声飘飘渺渺地荡漾。
一个抚琴独奏的女人,与奏起的曲声一同悠远漂泊,在残春还暖的最后一缕夜风中,漂泊如折翼蝴蝶。
春风巷,得意楼。
似醉非醒的夜未央。
月冷未缺。
巷幽暗狭长。
仿佛一辈子都那么空荡荡。
漾出的曲声淡雅,吻痛了谁的梦,弥漫进沉睡中谁的灵魂。
帘内,灯光如星璀璨,一间布置奢侈的卧房,偏偏逼仄如监室,只容下两椅一桌。
桌上五盏好酒,好在解愁。
璀璨如星的灯光又如霞绚烂地晃动起来,逐渐穿透出一种迷离了人性的气息,或多或少都有挑逗力。
谁会拒绝如此暧昧的氛围悄然产生?
谁能抵抗如此无法言表的深邃诱惑?
檀香缭乱的烟如陡然绽开的花瓣惊散的香粉,细细密密地在空气中千变万化,变出云的视觉,化出冥的嗅觉。
云已残,冥已泪。
已碎的夜远远葬入了桌上那盏铜镜。
又好像浪子从未摆脱过的寂寞,终于在滚烫或冷冽的酒水里虚虚实实地获得解脱。
酒杯已空,人是否已醉?
一个蛇妖,用长发遮住了左边脸上的丑陋鳞片。
而右边的脸俊逸出尘,美如晚霞,眉眼间的神采,几分傲慢几分戏谑。
真实而模糊的欲望在他与青青之间飘荡。
他突然笑着说:“瞧我在想些什么?我们都不是人族,却渴望你随我一起沉沦进人族最原始的欲望。”
怀里那个娇羞爱笑的女人已出去抚琴了。
她弹奏的曲声是多么美好?
凄艳地跌宕起伏,柔婉地如云舒卷。
韦祎的笑也仿佛迷茫:“她弹奏得真美好,连我都有点心碎了。”
美好,就一定会惹人心碎吧。
青青竟跟着迷迷离离地笑了。
韦祎轻声叹气:“谁能想到,如此夜,如此灯,如此琴,如此醉,我怀里却少了一个可由衷抚慰的女人。”
琴未静。
将静。
曲声再美,终有结局。
抚琴独奏的女人已不在意帘内的他痴望青青。
她只管信守自己的诺言,为他奏三天三夜的琴。
今夜才是第一夜。
而这第一夜的开始她觉得自己已忘乎所以地深深爱上了他。
帘内金碧辉煌,帘外灯烛尽熄。
唯有几片失足的月光淡淡地照上她披散及腰的秀发。
她专心抚琴,不去胡思乱想。
想帘内的青青瞅准时机就依偎到韦祎的怀里去。
她不了解青青的病情,她不了解青青是多爱另一个男人。
她只因自己爱得太真太深。
她的肌肤在皎洁月色下,细嫩滋润如刚剥去壳的一枚水灵灵的南国荔枝。
她的肌肤那么剔透,能恍惚看见里面的玉骨纤纤。
她的胸脯坚挺,就像刚冻出的两团雪白豆腐。
既让人急着想咬一口,又怕凉了牙。
若此刻偎在韦祎的怀里,她可以很娴熟地将这一对宝贝软软暖暖地贴上这个惊世骇俗的美男子看来单薄却非常结实的胸膛。
这是一个多么不容易捕获其心的男人?
她还不晓得其实他根本不是人。
但他毕竟也有心,也有被感动的可能。
这一曲奏到结局,飘出了无限幻想——
韦祎掀开帘帷潇洒地走出来,伸手不容分说地拉起琴前的她,把她猛然拥入怀,端起琴畔冰凉的白瓷杯,饮尽了杯中最后一滴酒。
天地间,帘内外,没有她继续抚琴了,但美好的曲声仍然荡漾不息。
穿透这朦朦胧胧的月夜,遗落下多少遥远却深刻的记忆?
韦祎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她故作心不在焉地承受着。
鲜艳的帘帷在夜风里飘飞,韦祎拥着她吻着她,身子缓慢坠落,坠落……
铮铮。
曲声如丝,媚眼如丝,寂寞如丝。
她这时候心已寂寞得好痛,好痛,好痛。
她不要没完没了的幻想。
她多渴望自己的手指一下冒失而拨断琴弦。
窗外的月缩了半张脸在云雾里。
稍显胆怯的月光笼罩着她娇弱的身体,帘内灯光骤熄。
良久了。
兴许已没有谁在乎究竟时过多久。
时间的流逝,就像她心里对韦祎的相思,近在咫尺,又无法探索。
帘内依然是春意缠绵吧?帘外依然是无人问津吧?
终于。
她心急起来,冒冒失失的手指颤抖,琴弦立即崩断了三根。
纤细的琴弦在崩断的一瞬间割伤了她的手指。
凄艳如梅花的血滴滴碎落尘埃。
这已是她琴姬生涯中第二次手指被断弦割伤了。
同一根手指,同样的伤痕。
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在月光下,新旧交叠,竟那么触目惊心。
她的心或许已被残忍地割伤了无数次吧。
曲声就这样停得突兀。
韦祎掀帘潇洒地走出。
走近琴前,如她幻想中一般出其不意地拉起她,把她拥入怀里。
她无法如她幻想中那样装得心不在焉。
她香汗淋漓了,一颗心砰砰急跳。
她已紧张得全身都要软成谁都握不住的烂泥了。
韦祎俊美的半张脸如此近如此近地对着她。
另外半张脸依旧被长长的额前发遮住。
对望良久。
韦祎又出其不意地吻了她的唇一下。
她惊呆了。
心不再跳得急促,汗珠也一颗颗静止在肌肤上。
她感到了窒息的痛苦。
她潸然泪下。
没想到获得他的一吻,竟使她前所未有地痛苦。
他吻过她以后就探出一枚锋利的指甲在她脸上划了道痕。
他说:“我从不碰女人,可今晚我碰你了,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的琴声,你的琴声让我第一次心碎落泪。”
原来他吻我不是因为爱……
她似乎立即已刻骨铭心地明白太喜欢绝不等于爱。
喜欢和爱,至少在她一直以来的心中是有极其坚定的区别。
他放开了她,那稍纵即逝的一吻已令她的衣服秀发乃至心绪一齐凌乱不堪。
他转身走向窗口。
走到月光最盛的位置站定。
很久都不再动了。
她慢慢抬手抚摸他用指甲划出的那道伤痕。
微疼。
但心一下子好甜蜜好满足。
那道伤痕,她希望永远别愈合,她要留到真正的结局。
——我从不碰女人,可今晚我碰你了——
难道他在帘内真的一直没碰过青青?
毕竟还会情不自禁地疑神疑鬼。
可最后她选择相信了他,抚摸着那道微疼的伤痕,嘴角也悄然浮现了一抹笑如伤痕。
韦祎熄了灯,在黑暗里静静看了青青一会儿就起身掀帘出去了。
独留青青在那黑暗里继续迷离。
“尹诺,你真的永远离开我了?”
青青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从未停止过翻江倒海的痛苦。
她内心的痛苦已比硝烟弥漫的战场还要惨烈:“尹诺,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我面对另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她想喝酒。
幸好这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还算心好,掀帘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很多很多烈酒。
于是她在黑暗里发疯一般地狂饮。
酒水淹没整张脸。
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交杂着眼泪。
酸楚的眼泪,此刻若已流出,必将比酒更烈,更能将孱弱的她烫得支离破碎。
“尹诺,我的心好痛,好冷,我想你回来,回到我身边紧紧抱我,再也不放手。”
“尹诺,你真愿意我从此酗酒,从此堕落吗?”
“尹诺,我爱你,求你回来吧,我不会欺负你了,只要你肯再出现,我给你下跪都行。”
“尹诺,尹诺,尹诺……现在的我,爱你爱成了全世界最可笑滑稽的傻瓜。”
醉了。
所以她才在满眼泪光中看见了自己心的碎片。
她痴痴地捡起那些碎片。
每一片都像镜子,倒映着她的颓丧,倒映着她的相思。
她蹲下去,双手胡乱地拼凑起那些碎片来。
费了好大劲终于拼好,一看却不是她自己的心。
而是尹诺含笑的脸。
尹诺的声音情深如海地回响在耳畔:“青青,我还是想你笑,我还没被你欺负够呢。”
青青笑了:“尹诺,是不是我笑了,你就会重新出现在我身边?我笑了,我已经笑了,你为什么还不出现?”
笑了,转瞬之间受不了那么心疼,于是她又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你为什么还不出现?
我为什么想笑已越来越难?
青青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朝黑暗中的屋顶望去。
尹诺走了很远很远很远很远。
走过了高山河流,走过了人烟筹集的大城镇,走过了气象荒芜的原野,走过了朝阳初升夕阳西垂,走过了暴雨雪天彩虹森林。
走着走着就什么都分不清了。
心里萦绕的情感也什么都道不明了。
他想就快到达混沌了吧。
森林边际,突然从草丛里跳出几个剪径的强盗挥舞明晃晃的大砍刀耀武扬威凶神恶煞。
他们就像彩虹一样,头上裹戴着的头巾分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
红色头巾显然是发号施令的老大,咋咋哇哇地对尹诺吼叫:“要从此路过,先出买路钱。”
尹诺很坦白地说:“没有钱。”
红色头巾就把手里的大砍刀挥舞得更狂:“没有钱,就做俘虏。”
尹诺说:“做俘虏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红色头巾凶巴巴地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当然是卖活人肉,如今到处都在大肆地屠杀人族,哀鸿遍野,活人是越来越稀缺了。”
尹诺漠然:“我不能给你们做俘虏,我有要紧事。”
红色头巾狞笑:“这可由不得你,你别想反抗,我们是七对一,识相点就束手就擒吧,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尹诺沉下了脸,冷冷问:“你们想到卖活人肉,肯定不是人族吧?”
红色头巾继续狞笑:“算你聪明,我们是这森林的树妖,直觉灵敏,我们能轻而易举地判定你绝对是人族。”
旁边的绿色头巾跟着狞笑:“人族最不堪一击,所以劝你没钱就乖乖和我们走吧。”
尹诺也笑起来,笑容里充满了嘲讽,他拔出了剑:“不是所有人族都那么不堪一击。”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穿过他们到了他们背后。
他们竟没看清他是怎么穿过去的。
背后传来爽快的剑锋入鞘声。
接着是异常平静的脚步声。
过了很久,红色头巾嘴里喷血,轰然倒地。
这时他的同伙才看清楚他的脖子已被刺穿了。
明摆着是尹诺出剑所致。
橙黄蓝靛紫惊怒交集,准备拔足去追尹诺,却被绿色头巾断然拦住:“你们忘了前面是什么地方吗?”
紫色头巾首先想起来:“是混沌!”
绿色头巾冷冷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去追,反正他进了混沌就休想全身而退了。”
橙黄蓝靛紫也接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