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巷在武定门边上,周遭都是破旧低矮的瓦房,一座紧挨着一座,不留一点空隙,就像是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的乞丐。
仇墨飞和顾东站在座破屋前观察,大门口上红色的对联隐约还能看清字迹,只见上联写着“无事如有事时堤防,以弭意外之变。”下联则是“有事如无事时镇定,可销局中之危。”顺着门缝往里看,屋内有些阴气沉沉,像是许久没有活物来过了。
仇墨飞指着屋内问道:“确定是这家?”
顾东点点头,“楚青打听得很清楚,老人叫曲伯,住陶家巷,此人非常传奇,据说年轻时候干过不少大事,诡计多端,很多人被他设局坑过。”
仇墨飞皱着眉头说道:“那楚青自己怎么不先来问问看,她不是正好要写故事么。”
顾东忍不住抱怨道:“她一个女人家,又不知道事情真假,怎么好来这种地方。”
仇墨飞点点头,“说得也是。”想想又忍不住骂道:“哎,你怎么这么偏向她,怕是心里在打鬼主意吧。”
顾东摆手笑道:“瞎扯。”说着就往院内走去,仇墨飞赶紧跟着。两人在门口不停的喊着曲伯,也没人应,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两人迟疑一下,先后进了屋,屋内光线昏暗,摆设陈旧,随着他们身影移动,扬起了些许灰尘。
这时侧屋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贱货,怎么现在才来,老子都快死了……”
顾东和仇墨飞走进侧屋,只见床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屋内臭气熏天。
顾东小声问道:“你是曲伯吗?”
那老头看着他们问道:“是贱货让你们过来的吗?”
顾东不确定的问道:“是……哪个贱货?不是,哪个人?”
老头脱口骂道:“还能有谁,梅兰那个贱货啊。”
顾东点头说道:“哦……那,你是曲伯吗?”
老头骂道:“老子就是曲怀羽,就是你曲爷爷,还不快来给我洗澡……”
顾东和仇墨飞啊了一声,互相看看之后,仇墨飞挽起袖子摆摆手,意思是开干吧。好在他们之前跟楚青在养老院干过这活,两人打来清水,然后把曲伯抬到澡盆里,曲伯一路臭骂,把两个特工骂的跟孙子似的。两人又忍着恶臭把床打扫干净,又换了床干净褥子,最后把曲伯抬回床上。
曲伯敞开两腿躺在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顾东想给他穿上裤子,曲伯摆手说道:“不用,这样很舒服。”
顾东和仇墨飞只好把眼睛移到别处,曲伯骂道:“怎么,不服气啊,老子年轻时候比你们威风多了。”
顾东和仇墨飞连连点头,“服气,服气……”
曲伯脸色缓和一点,他两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说道:“知道吗,老子快要死了。”
顾东答道:“不会的,曲伯一定长命百岁。”
“放屁!”曲伯又骂道:“等你老了,你就躺在自己的屎上长命百岁吧……”
两人就不敢做声了。
曲伯又说道:“死不可怕,是人都要死的,可怕是死了没人知道,没人记得你,也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就好像你没有在世上活过一样……”
仇墨飞连忙说道:“曲伯,其实,我们是报社记者,我们听梅兰那个贱货,不是梅兰姐……”
曲伯骂道:“就是贱货!”
仇墨飞只好说道:“是,是,梅兰……贱货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啊,干过很多大事情,我们了,正想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发表到报纸上,让读者们都知道你。”
曲伯脸上放出光来,高兴的说道:“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让我曲怀羽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一定会有特别的安排,果然如此,你们算是找对人了,那贱货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仇墨飞兴奋的说道:“曲伯,你说说你的故事吧。”
曲伯侧过头来看看他,冷冷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那个贱货的?”他问这话的时候,两眼突然放出光来,哪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仇墨飞一惊,心里立即明白这个老东西不简单,想要糊弄他并不容易。想了想他咬牙答道:“曲伯,是这样的,其实我们不认识梅兰姐……不是,梅兰那个贱货,我们是报社记者,主编要我们写写当年湘军攻占南京的故事,所以平常空余的时候,我们会去城南的一个养老院做义工,想走访一些亲身经历过的老人,结果有个老阿姨她就说起你,我们就一路找过来了……”
“那个老阿姨叫什么名字?”
“嗯,不知道,大家都叫她苑姐……”
曲伯把眼光又移回屋顶,眼中的英气也慢慢散去,只听他喃喃说道:“苑姐,苑姐,罢了,罢了,都不重要了,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干嘛……”
顾东连忙说道:“曲伯,我们都是学历史的,你把以前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我们记下来,也算给后人一个参考……”
曲伯悠悠说道:“学个屁的历史,你走路沉稳,下盘扎实,手掌厚实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那个长头发的,聪明过人,心细的跟娘们似的,学历史?学历史的出门都带枪的么……”
顾东和仇墨飞两人互相看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曲伯叹道:“不重要了,看在你们帮我洗了澡的份上,让我可以干干净净的去见我娘,我跟你们说说故事又何妨?”
顾东和仇墨飞总算松了口气。
曲伯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从哪说起了,哦,就从清妖进城那年说起吧,我的命运就是那时候开始改变了,那一年,我还只有八岁了……唉,实在是不想讲那年的事,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今天你们不来,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仇墨飞连忙说道:“那都是缘分啊……”
曲伯看看他,不屑的说道:“说出来吓死你们两个龟孙子,老子从小可是在王府里长大的,我父亲是太平天国的午王,虽说到后面太平天国的王爷也不值钱了,但好歹是个王,都还有个府不是么。我娘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书香门第,冰雪聪明,当初太平天国的官老爷们把她家门槛都要踏破了,有想娶她的,有想纳妾的,其实我娘一个也看不上,可她爹担心官老爷们纠缠不清,还是赶紧嫁人了好,说闭着眼也得挑一个,我娘就看上我爹了,我爹是个湖南人,太平天国过湖南的时候跟着一起闯出来的,他那时也就是个军帅,我娘就是觉得此人长得还行,而且实诚可靠,当时嫁过去就明说的,一定不准纳妾,我爹一咬牙竟然就答应了,而且还做到了,也真是不容易。”
“后来我娘生了我和我姐,我们是龙凤胎,我姐比我先出来,她跟我娘一样聪明,而且很照顾我,我是从小没受过什么罪,快活的很,就是我爹回来免不得带着我舞刀弄枪的,所以我也会玩西洋火枪。话说那些年天京城内,你杀我我杀你,没有片刻消停过,我爹靠着我娘的指点,审时度势硬是都躲过去了,最后还熬到了个午王,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可自从湘军围困天京城开始,日子就难过了,刚开始大家还信心满满,说很快就会把清妖击退,后来曾老九像钉子一样在城南钉了两年,大家就知道事情不大妙了。我爹带着人马在城墙上昼夜苦战,也顾不上我们几个了,有一天晚上,我爹派了个亲兵回来,告诉我娘说天京城就要守不住了,他只能和兄弟们共生死,能多守一会是一会,不能照顾我们,让我娘自己想办法了,那亲兵浑身是血,累得站都站不稳,也不坐下来歇息,把话说完又摇摇晃晃的往城门的方向跑去了。我娘关上房门想了一两个时辰,半夜出来的时候头发都愁白了,但她立即就开始行动了,我娘行动起来真是雷厉风行,她先把府里所有的闲人都遣散了,不容一丝耽搁,不走也赶走。然后我娘又把我们叫了过去,她板着脸说道,娘今天跟你们讲的话,关系到你们的生死,你们一定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不能出一丁点的差错,明白么。我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我娘第一句话就把我们给吓哭了,我娘也不管,随便我们哭,等我们哭完了,她就一样一样跟我讲了,所有的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然后让我们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等我们说完之后,我娘抱着我们哭道,记住了,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活着,这样我和你爹都不会白死,你们活着就跟我们活着一样,你们要是也死了,就别到地下来见我们,不然娘就再把你打死一次……说完我们三个抱头痛哭,当真就是生离死别了。我娘擦干眼泪,背着个小包袱,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头也不回的就走出了府门,那么大的一个王府说不要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