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南门码头并没有多少人。四月的扶夷江水有些偷懒的意味,就算两岸绿意盎然,花红闹春,就算南风劲疾,它也懒得借风起浪,自北往南,缓缓的在南门这里拐了个大弯,然后不紧不慢的一路向东而去。
一条小船从下游慢慢靠了过来,坐在码头台阶上打盹的挑夫们以为有了生意,但瞄了一眼之后就知道没戏,这不是运货的船。从小船上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这小伙大概二十多岁,瘦高个,面容白净,带着几分书生气。头上一顶黑色礼帽,身上西装笔挺,外面套着件灰色的风衣,时兴的打扮和湘南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
挑夫们还都生活在满清时代了,一个个呆呆的看着他,仿佛看到土地爷现了真身。
年轻人拎着个很大的行李箱,慢慢的走到城门口。
这是兴宁县城的南门,城墙大约两人多高,因年久失修,显得破败残缺,来阵风,或者下个雨,只怕也就倒了。城门下人来人往倒也热闹,但过路者皆是蛮横精壮,或满面凶相,好像一句话不对路就要开打的架势。
年轻人有点苦闷,但事已至此,只能进城安顿下来再说。
他刚刚走进城门,还没看清城里的破烂光景,就像一阵风吹来,一个小孩从他身边飞快的跑过,抬手就顺走了他头上的帽子,他哎了一声,下意识的放下笨重的行李箱,转身追了两步,但小孩窜得飞起,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只好放弃,回转身一看。
咦,我的箱子了?
他那个有些老旧的手提皮箱,连着行李二三十斤重。他孤身一人,千山万水,历经艰辛从南京带到这个湘南小城,眨眼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城门里就一条大道,左手边一个卖糕点的小摊,摆摊的是个半死不活的中年妇女,此刻正翻着金鱼眼看着他。
她旁边是个卖枇杷的,摊主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一顶破草帽盖他在脸上,他正在睡觉。
右手边是个小杂货铺,吃穿用度百样齐全,老板正在拔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好像今天赚了千钱万钱。
杂货铺隔壁是个茶水铺,一群人正坐在桌边打一种奇怪的纸牌,大家的表情都是满脸无辜又加似笑非笑,时不时的有人幸灾乐祸的瞄他两眼。
他压住火气,心想不要着急,这么重的箱子,一定搬不远,赶紧找一定找得到,他正要逐个搜查。一个中年妇女挡在他面前问道:“你是杨老二的崽么?你到省城读书好多年没回了。”
他摇头答道:“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那中年妇女却兴高采烈的叫道:“娟妹,快来,你男人回来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皮肤白白的年轻姑娘走过来抓住他胳膊说道:“广宁,你怎么才回来,这么久没个信,你不要我了么?”
他纳闷的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抓我啊。”
姑娘用手指指着他的额头骂道:“你这个剁脑壳的,我是你婆娘你都不认了。”
他正要强行推开这个女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个小女孩突然抱住了他的腿,他绝望的问道:“这,这又是谁啊?”
那个娟妹满心欢喜的答道:“这是你女啊。”一边对小女孩说:“快喊爸爸,不然你爷老子不要你了。”
那小女孩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
他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我不认识你们。”
“哪个你不认得,你不认得哪个?”人群又传来一个老者威严的声音,只见这次走过来一个七老八十的老者,发须全白,拄着个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
他正想问你又是哪路神仙,老者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出息,省城读了几年书,老婆小孩都不认了,你有种连我都不认啊,看什么看,我是你嗲嗲啊,你有种连嗲嗲都不认,气死我算了……”
一时间哭声震天,他老婆抱着他的胳膊又抓又骂,他从未谋面的亲生女儿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鼻涕口水全蹭他笔挺的西裤上。而那个自称是他嗲嗲的人则不停的甩巴掌打他的耳光。
他面无人色,心如死灰,这鬼地方的人都是疯子么。想了一会,他腾出手从腰间掏出了手枪,面无表情的朝天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
一瞬间,所有人四散逃窜,跑得干干净净,包括那个七老八十拄着拐杖的嗲嗲,一个个身手敏捷的作鸟兽散。
但是,现在怎么找箱子了?
过了一会,小巷里闪出一个脑袋,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只听她笑着说道:“箱子,我晓得你的箱子在哪里?”
他把枪收了起来,和善的说道:“你告诉我在哪里?”
大妈又伸出一只手,“钱。”
他想了一会,无奈的掏出些铜子递了过去。
大妈接过钱,指指小杂货铺,然后转身就跑了。
杂货铺空无一人,他在柜台后面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箱,总算松了口气。但是他刚刚拎着箱子走出店门,就见杂货店老板拿着算盘如神兵天降般跳了出来,只听他口中大吼道:“就是他!”
大路另一头跑来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为首的胖子手里抓着把驳壳枪吼道:“哪个剁脑壳的大白天打枪,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
杂货店老板哭喊道:“李局长,就是他,就是他跑到我店里偷了我箱子,枪也是他放的。”
那胖子走过来指着年轻人叫道:“老子是兴宁县公安局局长李林木,是你剁脑壳的放的枪?”
年轻人点头答道:“李局长,你来了最好,我就不用去找你了,我是南京来的特派专员吕心同。”
李林木眯着眼将信将疑的问道:“吕专员?那,把公文先给我看下吧。”
吕心同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哪还有东西,只有几块青砖。
三个警察凑过来一看,李林木笑嘻嘻的问道:“吕专员是吧?”
吕心同无精打采的点点头,“是。”
“砖头的砖吧。”
“不是,都被你们这边的贼偷走了。”
李林木吼道:“你是南京特派员,老子还他妈是民国大总统了。来人,下了他的枪,扔局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