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浓雾弥漫。
“早晨地罩雾,尽管晒稻谷。”农场人基本都知道这句最适用的谚语。果然,8点过后,日出雾散,天高云淡。
蔚蓝的天空,几缕白云轻柔曼舞,几只老鹰自由翱翔,让人产生天高任鸟飞的豪情;碧绿的大地,浓雾散尽后,空气发出青草的芳香,让人心矿神怡、精神抖擞。
第一天上班,回乡青年们穿戴整齐,踌躇满志。迈向社会的第一天非常有意义:上午政治学习,下午民兵训练。既有时代的烙印,有符合年轻人的特点。
政治学习在食堂进行,由指导员上政治思想课。
八点,指导员披着衣服,抬着他那标志性的茶缸,准时走进食堂,首先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当时,虽然大规模学习毛主席语录活动已经停止,但毛主席这三篇文章,由于语言通俗、道理易懂、内容实用,加上有人物有故事,因此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被称为活学活用的“老三篇”。文化程度高的人被文章的逻辑和哲理所折服,文化程度低的人也读得懂记得住。事实上,学习“老三篇”确实起到了涵养精神、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作用。30年后,多余人说,正是这三篇文章启迪了自己,引领自己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使自己确立了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自己的人生有了高尚的精神追求和奋斗目标。所以,虽然指导员干巴巴地照本宣科,虽然青年们对“老三篇”已经熟悉得几乎可以背诵了,大家还是耐着性子,并装模作样地作记录。但接下来讲农场的发展史、生产队的发展史,青年们就明显坐不住了。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青年们本来精神抖擞,却听得头昏脑涨。好动的李俊、喜鹊,根本坐不住,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交头接耳;不好动的多余人、老夫子,听着听着几乎睡着了;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只不过没有他们几个明目张胆。见大家不耐烦听,指导员似乎视而不见,表现得很有涵养,没有显现出明显的不高兴,也没有点名批评,而是一板一拍,按部就班,一直坚持讲到12点食堂开饭。会议结束,青年们多少有点内疚,甚至对指导员有了点好感。
下午,民兵训练。
为了避开午后的酷热,负责民兵训练的万副队长有意让青年们休息到下午三点。所以,虽然天空万里无云,大地无风闷热,但相对中午的酷热要好多了,特别是走进凉爽的胶林,简直是一种享受,何况还可以玩枪。
天气好,心情更好。所谓的“民兵训练”,其实就是打靶,说白了就是过“枪瘾”。所以,青年们显得很兴奋。特别是李俊,他不但熟悉各种枪械,而且射击的水平相当不错,用当地话叫“有两把刷子”。
小镇由于地处边疆,农场除了“屯垦”试种橡胶,还有“戍边”的责任,肩负着“生产队、工作队、战斗队”三大光荣任务。所以,每个生产队都成立了民兵连。在“全民皆兵”的时代背景下,特别是1969年与某大国关系恶化后,国内大力加强民兵武装建设,民兵连都配了一定数量从部队退役的枪支。地处边疆小镇的国营橡胶农场当然不例外,甚至还配备了与部队一样的56式半自动步枪。
56式半自动步枪,是1956年仿制苏联SKS半自动步枪制造的,具有重量较轻、射击精度好、质量稳定等优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支制式列装的武器,与56式冲锋枪、56式班用机枪统称56式枪族。列装后,56式半自动步枪创造了无数“神枪手”的传奇。60年代闻名全军的“神枪手四连”有百名以上神枪手,其中特等射手占一半以上,连理发员、卫生员、给养员、炊事员都达到神枪手标准,他们使用的就是56式半自动步枪。
青年们在万副队长、超哥的带领下,扛着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步枪、子弹和几个标靶,兴高采烈地向靶场出发。万副队长兼民兵连副连长,也是此次打靶训练的“教官”,超哥则负责管理枪械弹药。万副队长本来就话不多,加上昨天青年们与他老婆太岁在球场发生的那场“不愉快”,一路上沉默不语,气氛显得有点压抑。好在超哥比较活跃,不时说两句南腔北调的怪话调解气氛,很快就到了靶场。
“靶场”设在胶林里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小山坡下。所谓“靶场”,其实就是在一处荒地挖几个射击坑,在山坡上插上标靶而已,充其量个算临时简易靶场。
相比指导员的长篇大论,万副队长干脆多了。他理解青年们迫不及待想玩枪的心情,只简单介绍了56式步枪构成、射击要领:“这是56式半自动步枪。主要优点是重量轻、射击精度好。枪长1.02米,重3.85公斤,弹仓容弹量10发,有效射程400米,最大射程1500米。手动保险位于扳机护圈后方,向前推关闭保险,向后推为打开保险。射击的要领是眼睛、标尺、标靶成三点一线。好了,大家先熟悉一下空枪。”
待大家都试了一会空枪后,万副队长叫超哥示范射击,并宣布,每人三发子弹,成绩达到满分30环的可以再奖励三发子弹。众人说,三发子弹30环太苛刻了,降点标准吧。看看大家意见一致,万副队长同意获得29分以上者,奖励三发子弹,但是只能奖励一次。
超哥熟练地装弹、瞄准,趴在地上连开了三枪。万副队长用望远镜看后,报出成绩:2枪10环1枪8环,总成绩28环。
成绩还不错。超哥却一脸不高兴,因为他在路上自称是“神枪手”,这个成绩多少有点丢面子,还想重新射击一次,被万副队长制止了。万副队让青年们练习射击。
李俊第一个站出来。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他拒绝超哥装子弹,自己装弹后还调整了枪的标尺,然后趴在地上射击。成绩:1枪10环2枪9环,总成绩与超哥一样。
万副队长给出评价:“不错。”
接着男同胞依次射击。不出青年们所料,刘踅孀成绩最好,29环,奖励三发子弹,接着射击,还是29环;老夫子成绩最差,20环。总的来说,成绩都还不错,至少没有脱靶的。看得出,大家都不是第一次“玩枪”。
女同胞就惨不忍睹了。月儿、小芳虽然完全脱靶,好歹咬着牙坚持打完三枪,算是顺利完成了“训练”任务。而平儿只开了一枪就放弃了,她摸着被“震”得生痛的肩膀,赌气说自己不当民兵了,保家卫国是你们男人的事。超哥连忙接枪退出剩余的子弹。
看着还剩不少子弹,男同胞们还想打。李俊提议再打一轮,被万副队长拒绝。万副队长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李俊心中不悦,灵机一动,提议请万副队长“表演”一下,并拿过望远镜要亲自验靶。大家望着万副队长,虽然都觉得李俊的做法有点过分,但也想看看“教官”的本事。超哥说:“论枪法,合着我们队没有人比得过万副队长的。”
万副队长喜欢打猎,是有名的神枪手。他性格内向,不喜欢显摆,本来不打算“表演”的,见大家望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教官”身份不服,何况昨天在球场上的“气”还憋着没有地方发泄。他一声不吭,接过步枪,压上子弹,举枪站着射击。三枪响后,李俊不情愿地报出成绩:30环。
超哥说:“火车不是推的,教官不是吹的。给对。合着教官好当?他可是站着射击的。给对。”
众人心服口服,并报以热烈的掌声。万副队长暗暗舒了口气。要知道,站着射击的难度,比趴在地上固定射击大多了,3枪30环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何况,还堵着一口气。
打靶,轻松愉快。虽然男同胞们没有过足枪瘾。
晚餐,青年们更是心情愉悦。虽然女同胞们没有喝酒。
生产队杀猪宰牛,男女老少人人有份。这是多年的潜规则。昨天宰的老水牛,虽然很壮,但除头脚、骨皮、内脏,一头牛煮熟后根本不够几百人放开吃的,唯独“回乡青年”例外。食堂单独为他们留了一盆,让青年们美美地包餐了一顿。爽。太爽了。
迈入社会后的第一天上班,就这样轻松愉快地结束了。青年们不但过了“枪瘾”,还过了“嘴瘾”。所以,大家感觉还不错,心中暗自窃喜:都说胶工苦,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青年们还是太天真了,高兴得太早了。从正式上班的第二天开始,青年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轻松愉快”就真的“结束了”。
上午,观摩体验。
青年们跟随老胶工现场体验割胶、收胶,从拂晓一直饿到中午1点才早饭午饭一并吃。大家又累又饿,感到骨头都快散架了,待着急忙慌,匆匆吃完午饭,差不多又要到下午上班时间了。
下午,练习割胶。
在大青树旁边,几根被锯断的橡胶树被埋在地上,青年们坐在小板凳上,听割胶辅导员蔡儿讲授割胶知识。
在西南疆陲,人们与森林的长期相处中,对一些大树具有深刻而奇妙的感觉。大树枝叶茂,寿命长,人们便认为大树具有“灵魂”,能对人类起庇护的作用,因而把它们当作“神树”崇拜。由于人们把高大的树当成“神树”,所以很多大树都受到当地少数民族的保护,特别是大青树。大青树因为特别高大雄伟,几乎是各民族共同崇拜的“神树”,尤其是傣族。在傣族的历史长诗《厘俸》中,称大青树为“附有神灵”之树。
大青树,中文名叫高山榕,又名马榕、大叶榕,为桑科榕属的一种。大青树为高大乔木,喜高温和多湿气候,耐贫瘠和干旱,抗风和抗大气污染。它主干通直,树皮深灰色,具纵槽,树冠广阔,树姿稳键壮观。作为“神树”之一的大青树,傣族只栽种不砍伐,而且还多栽于村寨附近,让其庇护寨子的安宁。在历史上,傣族栽种大青树通常还要举行一定的仪式,唱《栽树歌》:“吉祥啊,圣洁的树,不栽在高山上,不栽在深箐里,就栽在寨子边,就栽在水田边,在这里扎根,在这里茂盛。”因而,在傣族村寨,随处可见枝叶茂盛的大青树。甚至可以说,大青树与竹楼一样,成为傣族民族文化特征之一;大青树与仆哨一样,成为傣族村寨一道靓丽的风景。
大青树下,酷暑时,傣族人在树下纳凉;农闲时,傣族人在树下编织;白天,涛在(大爷)涛银(大妈)在树下小憩;晚上,仆冒(少男)仆哨(少女)在树下约会。
大青树上,除了自生的花果,还常附生有兰花、蕨类、苔藓、地衣等多种植物,组成奇特的“空中花园”,引来多种鸟兽,热闹非凡,成为小动物的“天堂”。
在小镇,多个少数民族都视大青树为“神树”,加以保护。
入乡随俗。农场自建场以来,也一直注重对大青树的保护。虽然修路建房、开荒种地,成片的原始森林被毁,但很多大青树还是被神奇保护下来,随处可见的大青树与篮球场一样,也成了农场一道风景和标志。遗憾的是,后来在“有水快流”及“经济开发”的背景下,小镇的很多大青树还是没能幸免。
此时,青年们坐在大青树下,听蔡儿讲课。
蔡儿,成都知青,他虽然身材单薄,但睿智、干练、多才多艺,不但割胶技术一流,而且精通提琴、吉他、手风琴,是生产队和分场的文艺骨干、生产队文书兼割胶辅导员,被公认为母猪山生产队的“宝贝”。
蔡儿上穿海军衫,下穿蓝裤子,脚穿解放鞋,显得特别精神:“从今天开始,我们练习割胶。先给大家介绍橡胶的相关知识。大家可能知道,橡胶属于热带植物,原产于巴西亚马逊河流域。橡胶一词,源于印第安语,意为流泪的树。天然橡胶就是由橡胶树流出的胶乳经凝固干燥后制成的。橡胶树为落叶乔木,喜高温、高湿、静风、怕寒,适合在海拔1000米以下、年均温度22~27℃、年均降水量1200~2500毫米地方栽植,对土壤的要求是土层深、排水好,不宜在低湿的地方及高海拔地方栽植。橡胶树根浅,枝条较脆弱,对狂风、寒冷的适应力较差。不耐寒,温度低于10℃就不会生长,低于6℃就会大面积冻死。孟定坝平均海拔500米,平均气温25℃,平均降雨量为2000毫米,属亚热带气候。夏季高温多雨,冬季温和少雨,比较适宜橡胶生长。实生橡胶树的经济寿命为35~40年,芽接橡胶树为15~20年。橡胶树浑身是宝,除胶乳外,仔可以榨油,树可以做家具,枝可以当柴火。我国植胶区主要分布于海南、广东、广西、云南,…… ”
文弱的蔡儿讲起课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侃侃而谈,不用讲稿,像个年轻的教授,记忆和知识都让回乡青年们吃惊不小。
青年们虽然累,多数人还是认真学习。刘星、月儿认真地记录,刘踅孀、老夫子不时记下重点,多余人、小芳、平儿不时点头充满敬意,只有李俊、喜鹊东张西望。
“我说大辅导员呀,讲那么多理论有啥子用啊?”李俊不耐烦了。
听了李俊的话,刘踅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嫌李俊岔巴,而是对李俊用“啥子”这个词心里感到及不滑刷。农场人在知青下乡之前,一般习惯说“整哪样”“搞哪样”,也就是标准的“孟定话”。大批知青到来后,潜移默化,农场人言谈举止穿戴很快就变得“不土不洋”了,比如“啥子”,似乎不说这个词就土、就不时髦。一些赶时髦的青少年,甚至很快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上海话了,只有少数像刘踅孀这样的人“顽固不化”。
蔡儿讲课无端被打断,正不知道怎么办,喜鹊问:“请问辅导员,一颗树一天大概割几刀?”
蔡儿答:“789,根据树的大小,一般是7到9刀。”
平儿问:“橡胶穴,怎么挖呀?”
蔡儿答:“789,底宽70,上宽80,穴深90。”
月儿问:“橡胶树种下,几年可以割胶?莫非也是789?”
蔡儿答:“真的是789,一般是7年,最长的9年。”
“真好笑。”李俊大声说,“只听说丧饭品7,婚席吃8,寿宴食9。我们的辅导员到好,什么都是789。莫非你就知道789不成?”他为了讨好月儿,故意用了“莫非”两字。
蔡儿尴尬地笑笑,刚才的教授派头一扫而光。
小芳圆场:“请问辅导员,胶水弄在裤子上,怎么清洗呀?”
蔡儿答:“这个好办,将衣物浸泡在温水中,当胶水被水溶解后,再用手揉搓,直到胶水全部搓掉。如果不行,可用白酒或酒精与水的混合液浸泡,约半小时,用清水漂洗就行了。”
小芳满意点头。
月儿问:“为什么非要在黎明时候割胶?莫非下午不行吗?”
蔡儿答:“这个问题,主要是温度的原因。橡胶树产胶的最佳温度是
18至23度,太冷了不出胶,太热了水分多,不能保证胶的质量。根据孟定气候特点,黎明的时候温度最适合。”
月儿满意点头。
蔡儿见好就收:“好吧。有关橡胶的知识就讲这么多,以后有机会再讲。下面我们讲割胶的方法、技巧。割胶的技巧是‘两保持’‘三均匀’‘四个字’‘九防止’。‘两保持’:保持收刀整齐、保持割线不变形;‘三均匀’:接刀均匀、深度均匀、切片均匀;‘四个字’:稳、准、轻、快;‘九防止’:防止刀柄对胸、防止摇手、防止顿刀、防止漏刀、防止重刀、防止压刀、防止空刀、防止以刀带身、防止差半步收刀;……”
李俊又不耐烦了:“听不懂。我看,姜姜讲那么多,不如直接教我们割胶实在。”
这下蔡儿有些不高兴了。他虽然脾气好,可是几次被无端打断,心里总是不舒服的。是啊,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老话说得好,狗急了上墙,鸡急了上树,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但蔡儿终归是蔡儿,他看着李俊,面带微笑地说:“要不,请你来给大家讲讲?”
哇,厉害。不愧为母猪山生产队多才多艺的“宝贝”。他这话,虽然是客客气气笑着说的,可是听上去与“打脸”没有什么两样。
这回,轮到李俊尴尬了。他见蔡儿脾气好,本想在女同胞面前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结果,被蔡儿当众“打脸”。李俊沉下脸,没有啃声。不过,此时不报不等于以后不报,一年后他终于找到机会,狠狠报了今天的“仇”。这就是睚眦必报的李俊。当然,这也是后话。
小芳又圆场:“如果,不小心伤了树,怎么办?”
蔡儿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如果割胶不小心伤了树,在伤口处涂上凡士林,只要伤得不太深,第二年还会长出新皮。如果太深,可能树就救不活了。所以,大家一定要认真练习,马虎不得。现在,我给大家示范。”
蔡儿动作娴熟、优美,割下的树皮如同一个磨具里出来的小虾米。青年们看后,心急手痒,纷纷挥刀上场,照着蔡儿的样子割。
割胶,看着简单,自己真正动起手来就困难了。笨手笨脚,不是割深就是割浅,不是割厚就是割薄,很难掌握“度”的问题。不一会,大家就满头大汗,腰酸背痛。此时,大家才终于明白,割胶是一门技术,来不得半点马虎,必须老老实实从头开始,“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没有“千刀万剐”,仅靠耍小聪明是不行的。于是,大家沉下心来,从站姿、握刀开始,虚心向蔡儿学习。李俊虽然憋了一肚子气,因为碰了“软钉子”,知道蔡儿不好惹,不敢再造次了。
收工后,大家拿着饭碗去食堂吃饭。
食堂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直径在七八十公分的圆木,一个光着上身的老工人正挥斧在一颗圆木上劈柴。看样子,这堆圆木是要被劈了当烧的。由于圆木的树纹七弯八扭,而且疙瘩多,劈柴非常费力,几斧都劈不下一块柴来,但老工人并不气馁。他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好像只重过程不在乎结果,一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气势。食堂侧墙搭了个偏厦,作为生产队的铁匠铺。不远处,一个老婆娘正在用手摇风车加工什么农作物,扬起的灰尘不时飘到老工人身上,他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在乎。风车,又称风谷车,一种用来去除水稻等农作物中杂质、瘪粒、秸杆屑等的木制传统农具。风车构造简单实用:四个脚支撑,顶部有个梯形的入料仓,侧面有个漏斗出杂质、瘪粒,下面有个漏斗出粮食;园形“大肚子”里藏有一个叶轮,手摇铁的摇柄,叶轮转动,以风扬谷物。风车放在食堂门口,就像众人的马、公家的驴——谁爱骑谁骑。由于放在外面没有人管理,风吹日晒,看上去破旧不堪。
食堂内,面积虽大却只有四张饭桌和一张兵兵球桌。饭桌是八仙桌,凳子是木凳;兵兵球桌是两块水泥板搭成的,球网用砖头代替。几个学生用自制的兵乒球拍正在打兵乒球。
走进食堂,虽然还能闻到昨天的牛肉味,但是已经见不到牛肉了,干净得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好像昨天根本没有宰过牛一样。
饭菜是鸭子不换食的“老三样”:一饭一菜一汤。饭是红米包谷饭,菜是煮南瓜,汤是葱花汤,也就是知青戏称为“八宝粥”“玻璃汤”。所谓“八宝粥”,就是红米包谷饭加煮南瓜;所谓“玻璃汤”,就是清水煮开后加一点油盐葱的光汤。饭菜定量,只有汤可以随便舀。由于缺肉少油,最先到的人,不是去打饭,而是去大锅里舀汤,准确地说是去舀汤上面的油花。大人倒没有什么,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是苦了那些舀汤的孩子。因为孩子们舀汤,要么趴在灶台上舀,要么蹲在在灶台上舀,看着就让人提心吊胆,完全是要“油”不要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扯蛋。一个字,穷。但是“穷”给逼的。让人憋屈是,穷,并不是因为农场环境恶劣,也不是因为农场人好吃懒做,而是“大气候”。
农场的气候得天独厚,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有“插根木棍都会发芽”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至少解决人的基本温饱不是问题。事实也是这样。1966年前,允许职工开展家庭副业,职工生活虽然艰苦,但基本上可以解决温饱。在“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特殊年代,家庭副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槽里无食猪拱猪。农场“割资本主义尾巴”一点不含糊,相互监督,一律不准开展家庭副业。别说种菜养猪了,连鸡鸭鹅都不准养,而且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吃大锅饭。一时间,油肉蔬菜奇缺。由于农场主要工作是开荒、种地、割胶,都是体力活,劳动强度大,长时间没有肉吃就让人够受了,再加上没有油吃,简直是雪上加霜。生产队好不容易杀一头猪,肉、皮、油渣连同葱菜合炒,一人只分得到一小勺。所以,每次吃肉的时候,个个眼睛盯着大师傅的手,祈祷他莫抖或者少抖一下。但是大师傅的手绝对要抖,只不过因人而异,抖动的幅度大小不同而已。也难为大师傅了,上百人的打饭队伍,大师傅手不抖,后面的可能连一小勺都没有了。为此,一些知青甚至研究出一套“多吃肉”的计谋:事先侦查,肉少的时候排前面,虽然大师傅手抖得厉害,但起码保证有肉吃;肉多的时候排后面,因为有剩余,大师傅的手终于不那么抖了,有可能还会多分得一点点。这样的奇葩“计谋”,恐怕也只有人才济济的知青想得出来,而且只有在奇葩年代才想得出来。众人都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只有农场知青知道“一块肉难倒知情汉”,因为在当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肉的。所以,知青家长邮件或知青探亲带回的基本都是腊肉、香肠、猪油,肉和油成了最紧俏的食品。在最“紧俏”的时候,一老职工曾冒险用半袋包谷从傣家换回一只鸭子,靠一只鸭子的油,一家子整整吃了两个月。可以说,空前绝后。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农场职工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穷得“连刮痧的钱都没有”。
什么叫“连刮痧的钱都没有”?驼子讲的两个笑话可见一斑:
弟弟中午吃饭时把手指放进碗里搅拌,被哥哥发现后质问为什么。弟弟老实回答说,早上敢摆时买了个油饼吃,手指头上沾有油,放在碗里搅搅饭菜香呀。哥哥一听怒不可遏,当即给弟弟一巴掌,指责他为什么不在哥哥碗里搅一下,有福同享。弟弟委屈地哭了起来。父母忙问为什么打弟弟,哥哥把事情原委说给父母听。父母一听也很生气,叱骂弟弟为什么不把手指头在锅里搅搅,一家人都沾点香味。弟弟更加委屈,伤心地放声大哭,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知道事情原委后,指责弟弟该打,说他为什么不把手指头放在水井里搅搅,大家都跟着沾点油香味。
一个老头晚上出门,掉进沟里,磕掉两颗牙。老伴说,你不是拿着手电筒吗,怎么会掉进沟里?原来,为了节约电池,老头平时都是打亮电筒往前面看一看,记住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然后关掉电筒,走完瞬间记住的那段路况后,才又打开电筒看看下一段路。那天,由于走神没有记住路,结果掉进沟里了。
虽然是笑话,但一针见血。都是“穷”惹的祸。
在生产队,职工们在食堂打了饭后一般都是端回家去吃。老工人不用说,一大家子人,再穷也要添几个菜;知青们也是各显神通,有的以宿舍为单位,有的成双成对,想方设法改善伙食。所以,在食堂吃饭的人很少。此时,只有月儿、小芳、平儿、李俊、喜鹊、老夫子、多余人坐在食堂里,利用喜鹊带的一瓶咸菜细嚼慢咽,唯独少了刘踅孀、刘星两人。
李俊由于下午被蔡儿当众“打脸”,肚子里憋着气,本来就没有什么食欲,吃饭时发现饭里有颗老鼠屎,更是鬼火绿。于是,借题发挥,他起身向食堂大师傅讨说法。大师傅不屑一顾,说,食堂里老鼠成堆,饭里有颗老鼠屎太正常不过了,有什么稀奇。李俊说,不稀奇,你有本事吃了。大师傅是个上过战场的退伍老兵,对这样的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他用勺舀出李俊饭里的老鼠屎,连同一勺饭送进自己嘴里一口吞了下去。李俊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儿感到恶心,月儿、小芳等人不知道该帮谁,只好尴尬地笑笑,心里还是认为李俊太喳精了,太过分了,纯粹是无事找事,自寻烦恼。是啊,读高中时,天天靠食堂里的豆食(豆瓣)下饭。豆食是黑的,跟老鼠屎差不多,天知道吃了多少老鼠屎呢。眼不见心不烦嘛。
恰巧,蔡儿进来打饭,见月儿小芳她们没有食欲,以为是伙食不好,正思索着,看见超哥进门,灵机一动,说:“走,我和超哥帯你们去菜地抓鱼,改善改善伙食。”无意中解了大家的尴尬。
“要得要得,实在吃不下。”小芳因为对蔡儿有好感,第一个响应。
孟定的傍晚特别怡人。
傍晚,天空晚霞灿烂,大地微风轻抚,空中菜花飘香,温度二十四五度,既不像早上无风,也不像中午闷热,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天空,白鹭在晚霞中翱翔,洁白的羽毛闪着金光;大地,小鸟在霞光中归巢,欢歌笑语喜气洋洋,一幅“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图画。美中不足的是,空气中除草香、花香,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大粪的味道。
一轮硕大的夕阳悬在山顶,西边的火烧云正熊熊燃烧。
迎着西边的晚霞,蔡儿、超哥率领月儿、小芳一行人,端着饭碗沿着芦苇、毛蜡烛小道,来到生产队靠西南方向的菜地。
晚霞中,南定河静静地流淌着,倒映着群山,仿佛山在移动;远远可见傣族乘几条竹筏在南定河上悠闲地摆渡、撒网;竹筏上,温柔的小仆哨静静地漂移,健壮的小仆冒潇洒地撒网。河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竹筏划过,“镜子”突然“碎”了,竹筏过去后,“镜子”又被水姑娘重新拼接起来,非常神奇梦幻。竹筏长约三丈,宽数尺,用十多棵竹子捆绑做成。竹子的粗端作筏头,高高翘起;竹子的细端作筏尾,平铺水面。竹筏具有吃水小、浮力大、稳定性好、制作简便等特点,是傣族的水上主要交通工具。远远望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晚霞中,菜地边的水车石磨坊里传出轰轰的石磨声。水车石磨虽原始,却非常科学。磨坊建在菜地边,高约5米,上面平摆一盘石磨,下置水车。水车的动力来自上方几十米处的小溪,通过木板水槽引下,旁边是一间加工豆腐用的茅草房。生产队食堂及职工家用的豆腐,除少部分用手推石磨,大部分都依靠该磨坊。此时,不知谁家又在磨豆腐。
离磨坊不远处,四川知青眼镜卷着裤腿,光着上身,头戴草帽,甩开膀子正在深翻菜地。旁边,刘星端着两碗饭,明显在等他一起吃饭。见众人过来,两人到无所谓,反而是月儿等回乡青年,不但有点难为情而且惊愕,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是啊,眼镜卷着裤腿、光着上身,哪有一点知青的样子?刘星才来几天,怎么会对眼镜如此关心?后来才知道,他俩一拍即合,完全是“臭味相投”。
眼镜专门负责生产队的菜地。白天气候太热,他经常利用早晚的时间种菜。农谚有“七挖金八挖银,九冬十月挖,不如床上困”之说,意思是秋天深翻地,可以消灭杂草、疏松土壤,具有堪比金银的价值和效果。现在正是深翻地的大好时机。眼镜因为身体不好,生产队照顾他种种菜、喂喂猪,没想到他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从“五谷不分”的城市青年很快就成了地道的“种菜能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持之以恒,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硬是将开荒菜地遗留的十几棵大树桩连根挖掉,让几亩菜地变得有模有样,用一双瘦弱的肩膀挑起了生产队的蔬菜供应。此时,虽然太阳不辣了,他仍习惯性的戴着草帽,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不知道的人,很难想象他是知青,俨然地道的老工人。
蔡儿小声提醒大家,见到眼镜千万不要提“大粪臭”之类的话,否则这个“书呆子”不但不高兴,还会用“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的学说跟你理论半天,非让你认错不可。
菜地边有几条小水沟,水沟边爬满红薯藤、南瓜藤,水沟里有不少当地特有的马头鱼及黄鳝。因为缺油,生产队很少有人去捉鱼吃。曾经有知青捉了一桶黄鳝,因为没有油,就干脆用白开水煮黄鳝吃。清水煮黄鳝,黄鳝煮熟后发白,他一连吃了十几条,导致肠胃“翻江倒海”,几天都吃不下饭。结果,他从此后见黄鳝就“条件反射”,几十年都不敢再吃黄鳝了。这件事在知青中虽然是个案,但因为在农场天天吃南瓜包谷饭,导致回城后几十年不吃南瓜、包谷饭的知青比比皆是。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知青是“八年吃南瓜八辈子怕见瓜”。
蔡儿与眼镜、刘星打了个招呼,便急忙带众人去钓鱼。
蔡儿钓马头鱼,月儿、小芳、多余人在一旁观看。蔡儿用一根小竹竿,随便找一根线,不用鱼钩不用鱼饵,拴一颗小石头,丢在水里,一条条马头鱼就被“吊”了上来。马头鱼非常憨,见到小石头一口咬住不松口,钓上岸上还摇头摆尾,憨态可掬。小芳拿着水桶不敢捡鱼,呼叫多余人。马头鱼头大身小,很难抓住,多余人手脚并用,手忙脚乱,抓几条就弄得满头大汗,满手污泥。马头鱼虽然头大身小,由于肉鲜刺少,非常好吃,改革开放后成了当地的一道珍品菜。遗憾的是,很快就绝迹了。
超哥钓黄鳝,平儿、喜鹊、李俊、老夫子在一旁屏气观看。超哥的鱼竿是一棵小竹竿,鱼线是妇女纳鞋底的麻线,鱼钩是用缝依针做的,鱼坠是用含铅的牙膏皮代替。他用鱼竿在地里刨出曲蟮(蚯蚓),穿上鱼钩,轻轻放进菜地边的小洞口,不停抖动。不一会,一条黄鳝爬到洞口咬鱼饵,超哥用力拉,一条又黄又大的黄鳝就被活生生拉出洞口。因为鱼钩没有倒刺,黄鳝拉出洞口后脱钩,在地上满地爬。喜鹊、老夫子用双手怎么也拿不住,平儿手舞足蹈,干着急,眼睁睁看着黄鳝又钻进了水里。超哥大笑,说:“日脓包,撇火药,等下我抓给你瞧。”一会儿,又钓起一条,超哥随手扯下沟边的一片瓜叶,用瓜叶很轻松地就捏住了黄鳝,并炫耀地拿给众人看。老夫子不由感慨:“古人曰,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们手无缚鱼之力。惭愧惭愧。我们虽是农场人又不是农场人,虽是回乡知青又不是知青。我们……”
“妈呀。”平儿突然大叫起来,打断了老夫子的感慨。
平儿有洁癖,因为凉鞋上沾了泥,她走到水沟里洗脚时,一条又大又扁的水蚂蝗爬到了她的小腿上。她吓得又叫又跳,想把蚂蝗跳下来。蚂蝗吸在她腿上,根本跳不下来,喜鹊跑过去用手也扯拿不下。平儿急得直哭,全身抖鳞壳颤。超哥站在一旁傻笑,就是不帮忙。蔡儿跑过来,吐了点口水在手上,用巴掌将蚂蝗打了下来。然而,让蔡儿没想到的是,平儿不但不感激,还满脸不高兴。原来,蚂蝗虽然打了下来,可是蔡儿的口水却留在她小腿上,有洁癖的她当然不高兴。蔡儿无言,自认倒霉。
平儿不敢再去水沟里洗,只好眼巴巴望着喜鹊。喜鹊自然明白,她是想叫自己找水给她冲洗。问题是,没有盛水的工具。喜鹊无奈,只得屁颠屁颠地来回用手捧清水来为平儿清洗。众人无言,装没看见。
一场虚惊后,大家就地捡来竹竿、树枝生火烤鱼。黄鳝无法烤,主要烤马头鱼:用竹竿树枝插入马头鱼嘴里直接放在火上烤。
马头鱼烤熟后,看上去很香,但因为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作料,而且马头鱼没有开膛破肚,吃起来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可口。虽然如此,男同胞还是狼吞虎咽,女同胞就很勉强了。月儿、小芳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说不咸不辣不好吃。平儿嫌不卫生,根本就没有尝。
多余人若有所思:“吃烤鱼尚且如此,吃生鱼简直不敢想象。”
李俊提议:“这样下去怕是熬不住。看来,我们要作长期打算的准备了。要不,星期天我们去孟定敢摆,买点吃的用的,顺便买点作料什么的?”
月儿拍板:“要得,星期天去孟定敢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