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三雄正在山道上坐着休息,有校尉说里面人出来了,好多人。三人站起来一看果然,由于他们的位置太远听不见前面说话,陆有鹏让姓王的小旗过去看什么情况。转回身说几句话功夫,听到张五福的喊声,“窄刃剑”三个字尤为刺耳!陆有鲟唰就窜出去,并回头招呼大家跟上。
与两位练外家功的哥哥比,陆有鲟属内外兼修,也可以说智勇双全,但他们的师父在江湖上连二流都算不上,所以他的发展空间大受限制,青出于蓝也挤不进一流行列。再加上本身乏累,两百多步的距离没窜到跟前他就开始喘,等看清张五福与一女子打斗赶忙喊:“快住手!张兄弟千万不可——哎呀!”本来是担心张五福失手打伤那女子加深双方误会,却看到张五福被一脚踹一丈多远倒地上。就剩几十步了,他咬着牙再奋力往前窜,又听到张五福喊:“大人!不要!”赶忙抬眼再看,姓王的小旗竟然也挥绣春刀扑上去,把他气得,再次窜起来抬手要喊,小旗的身子已经斜着往外倒。身体落地同时,他也到了,只见小旗喉咙口多个小洞,血正汩汩往外冒,已经毙命。
陆有鲟倒退四五步,睁大眼睛打量面前女子。她大约有二十三四岁,身高五尺三寸,全身上下一身素装,包括腰间那块精致的羊脂玉环佩;面容如玉,肌若冰雪,弯弯的柳叶眉稍挂着千层杀气,明亮的眸子像蒙了层薄冰;颧骨微突,光滑柔美的鼻梁下方缀着精致小鼻头,下面是樱桃小口、圆润的下巴。可以说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她手里那把剑,剑身长三尺有余,宽不足两寸,剑锋极薄,仿佛铜镜在夕阳下泛出的一道光芒。果真是窄剑,果真一剑封喉,冀北双狼也是她杀的吗?他再看脚下小旗的尸体,竟生出几分怜悯,这小子平时是蛮横些,但不该死。张五福已经起来,脸上的惊慌未散,更多的还是无奈。所以他捡起被斩为两截的六棱棍,一声不吭站在陆有鲟旁边,
“姑娘为何要如此残忍?”陆有鲟指着小旗尸体看那女子,“我等只是来买点饭菜,对贵派毫无——”
“他该死!”女子淡淡吐出三个字。
“冀北双狼也该死?”陆有鲟尽量忍着,“能不能请姑娘给个确切理由?在下等也好回复上差。”
“什么?冀北双狼真是她们杀的?”陆有豹也跑到跟前。还没有顾上打量对面人,就发现姓王的小旗尸体,瞬间脾气爆发,抡起绣春刀砍向那女子,嘴里还骂,“死妮子!胆敢杀我北镇抚司官差?二爷要你命——”
陆有鲟在前面,等发现二哥冲出去伸手拦没有拦住,赶忙喊:“二哥,不可!”话音落的时候陆有豹也回来了,而且是斜着回来的,他赶忙伸双手接。人是抱在怀里了,右臂前半截和绣春刀却飞落到身后,哥俩几乎同时“啊”出声。他是被惊的,没想到二哥跟对方连一个照面都没过,甚至都没有发招,就被那女子削断臂膀。陆有豹是疼,感觉还没有到素衣女子跟前,面前就寒光一闪,急忙躲避仍被强大的力道给逼回来,胳膊上还有一丝丝凉意,躺老三怀里胳膊才发出剧痛。张五福赶忙封住陆有豹胳膊上的大穴,边急切地拿金创药边安慰,自己心里的恐慌却愈加强烈。
后面的陆有鹏也跑到跟前了,人虽然慢眼睛还行,也把这眨眼间的变化看了个仔细。人到前面第一件事就是连连摆手,诚恳地冲那些女子喊:“各位不要动怒!居士手下留情!山东沂州陆家庄陆有鹏向各位告罪了!向居士告罪了!”说着话连连拱手,表情悲切,与初到阅江楼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见灰衣女人轻轻摆手,素衣女子才回去,站在第二排。灰衣女人冷冷的说:“此次算小惩大诫,日后若敢再犯我山门,无论你等背后是什么司撑腰,都势必有来无回。”说完转身就走,本来在她身后的人往两边分,身边的人仍然转身跟随。
“请居士留步。”陆有鹏身子微躬向前走几步,离她们十多步停下深施一礼说:“还有一事请居士见赐。”见灰衣女人转身连忙说,“敢问冀北双狼因何开罪贵派?望居士给句话,在下回去也能交差。”
“不知。”灰衣女人的话简洁冷淡。
陆有鹏禁不住暗自吸口凉气,再次躬身说:“可是他二人的死法,”说着转身指着小旗的尸体,“与这小旗的死法一模一样,哽嗓的切口也一模一样。明显就是——”发现语气有些重赶忙缓和些,“这些都与刚才那位姑娘手中的窄剑不谋而合。”
“那又如何?”灰衣女人眼睛睁大几分,“天下并非晨星剑一把窄剑,又有哪个亲眼看到惠香出手了?”
“这,这小旗的死法,大家可都有目——”陆有鹏心里不服,却又不敢说硬话。
“你要本居士重复说话?那本居士便重复于你听!犯我绝尘居者必诛!无论他是哪个!又或哪个为其撑腰!”灰衣女人一字一句的说完,轻轻挥手,“去吧,切不可再遣人扰我山门!”完了转身快步离开,几十个人转眼间全进院子。
陆有鹏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等院门关了才长吁一口气,赶忙转身仔细看老二的伤势。此时的陆有豹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断臂已经用衣服包裹住,尽管周边穴位已经封住,仍在往外渗血。他又看一眼姓王的小旗尸体,摆手让人抬起来,命令大家尽速离开,回阅江楼收拾行装后连夜去府城。一方面要赶紧找大夫给陆有豹治伤,另一方面怕夜长梦多,冀北双狼的消息也需要尽快通知镇抚使何大人。
这时候,夕阳已经落山,漫天晚霞正逐渐褪色,浅白色的上玄月不知何时挂上了天空,与逐渐袭来的夜幕相比显得非常惨淡。一行二十多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还要快速前行,气馁却没有人埋怨半句。当然,这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张五福如愿被陆氏弟兄带回京师,回去后破格提为小旗,仍在陆有鹏身边听用。
北镇抚司的人盛势而来铩羽而归,这消息迅速传遍京口,连府城都有人知道。而绝尘居的惠香,凭一把窄剑三招两式打败陆氏三雄,陆老二险些丧命。谁传出去的没有人知道,却是瑶琴进城采购必需品那天带回绝尘居的。为此,莫云把玉颜和惠香叫进后堂好一顿申斥。嫌惠香手慢、动作拖沓,心也不够硬,这种进度无法在两个半月将剑法发挥到极致。玉颜的错自然是督促不严,若是因此耽误五年之约,势必将她武功废除逐出师门。两人连连称是,仍被罚整晚面壁自省。
惠香也觉得自己该骂,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前几次竹棋带她下山时出手很顺畅,连竹棋都夸她有机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白天面对持铁棍的青年时却明显迟钝,或许师祖说的对,她的心肠还不够硬。如果陌生青年的笑都能将她软化,将来如何面对小蝶?小蝶的眼泪会不会更让她无从下手?到时候师祖怎么惩罚她?还要因此连累师父?后果她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忽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在矛盾之中,这世界竟如此可恨。
面壁的第二天晚上,惠香在玉颜房间泡完脚返回自己房间,经过水榭的时候想到往剑法中加些柔力。到门口又调头,想跟师父商量了明天就试试。可是敲门没有人应,进去后师父也不在。她猜想师父去茅房了,就坐在床边等。不觉间外面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师父仍旧没有回来。她又想师父可能闹肚子,打算给师父倒杯水,不经意扫一眼枕边,发现软鞭不在。咦?师父上茅房不该带鞭呀?难不成——?她不敢想一向温顺克己的师父私自外出,而几年来师父也多次嘱咐她保持足够睡眠时间。她正在焦虑听到脚步声临近,到门口时稍微停顿,一个柔弱的声音说:“玉颜师叔金安。师叔,三更已过,你早些安歇吧。”她听出来是巡夜的惠琳,赶忙低沉的应声“嗯”,随即把灯吹熄,躺在师父床上。起初还忍不住想师父究竟会去哪里,后来竟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惠香再次醒来已将近卯时,身后传来匀称的呼吸声,她知道准是玉颜,因为她看到自己身上盖的薄絁被,只有她师父会这样。抬眼又看到前面半截柜上摞四五个纸包,她的心这才放下,原来师父昨晚下山看大夫了。忽然,她又觉得系纸包的绳结蛮可爱,结扣斜压在十字线中间,两根单线头在前面分开,两双活线头在后面左右对应,乍看就像一只蝴蝶趴在纸包上,仔细看又像个“✱”字,因为几个方向的线头长短几乎都一样。
辰时初,惠香正在禅院钟楼前练剑,兰香过来叫她和玉颜去后堂。二人进去刚躬身施过礼,只听莫云冷冷地说:“惠香,考验你实力的时候到了。”
听这话惠香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五年之约提前了?但她不敢有丝毫悖逆,只好再次躬身领命:“惠香谨遵师祖安排。”
莫云微微点头说:“山门前有一和尚,多年前曾凭着一把单刀叱咤武林,扬名立万,其拳其刀威猛刁钻且刚中带柔,你万万不可大意。”
“惠香谨记师祖训示。”听这话惠香心里猛一松,还好她身子没有往起直,否则很可能被发现。
“切记,无论和尚说什么问什么,又或做什么,皆不可回应,信念亦不可动摇丝毫,势必要取其首级。”莫云面无表情的盯着惠香说,“你可记下了?”
“是。”惠香应承。
“玉颜呐。”莫云又把目光转到玉颜脸上,“你随惠香一起去,且在近处观战,惠香何处有疏忽何处有漏洞须默默记下。万一惠香不敌,你便上前协助于她,师徒联手亦要将其毙于山门之前。”
“遵命。”玉颜的回答既清脆又简洁。
莫云没有再说话,轻轻冲她们摆手,将腿盘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玉颜回房换了套浅灰短衫、裙袴,编织鞋换成薄底低帮布鞋,头发重新梳理束起包上素帕,将软鞭提在手里。惠香在后堂时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平时训话五大弟子必然在旁边聆听,今天一个没有,端茶送水的小童也不在。而且前几次历练都是大师伯竹棋带她出去,现在换成师父,在她印象里师父并不注重衣着,今天居然重新换衣服梳头。难道真是一个重大考验?想必是这样,不然为什么还说万一我不敌让师父也一起联手呢?
二人跨出大门,就看到三十步外站着一位大和尚。身形在六尺上下,年约五十中旬,方面大耳秃脑瓜,头顶有九个戒疤,五绺花白胡须散在胸前,身穿宽大的深褐色僧袍,深灰织面纳底鞋。和尚见她们出来远远的打稽首,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居士唤贫僧进院说话?”
“大师若是现在下山还来得及,小女子与弟子会追,但不会尽全力追。”玉颜竟然躬身一揖,说话语气平淡且没有丝毫敌意。把旁边的惠香吓一跳,心想师父这是做什么?师祖刚才说的是“取其首级,”师父怎么放他走?
“南无阿弥陀佛。”和尚又高声诵佛号,“难不成她要两位施主送贫僧见我佛?”眼神中瞬间散发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切,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惠香心里又是一惊,敢情这和尚知道师祖要杀他!那他还来这里做什么?艺高人胆大?还是——?咦?糟糕!师父同和尚讲话了,难道这才是师父换装束的真正原因?
“既然大师眼慧心明可洞察真如,何必来此是非之地?”玉颜的手缓缓放下,语气和表情仍然平和淡定,身子却在一句话之间拔的笔直。
这话又把惠香震惊的禁不住偷偷地瞄向玉颜,她以前只是觉得师父善良、可亲,今天的谈吐居然这么有深度。
“《地藏菩萨本愿经》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贫僧不敢自比地藏菩萨,亦不肯见居士妄造杀业。”和尚仍然双手合十。
“既然大师执意要舍本逐末,小女子无话可说。”玉颜说完看向惠香,话里多了几分凌厉:“惠香,拜剑。”
“是。”惠香应着赶忙解下晨星剑,双手托起给玉颜,待玉颜双手托好身子亮开,她才规规矩矩的冲宝剑磕三个头。上次拜剑是学真剑的第一天,那是把剑放在玉颜房间桌子上拜的,还点了三根香,是对剑对剑术的最大敬意。当时玉颜就说过,使剑的人要达到心剑合一,首先要尊重剑和剑法,是对铸剑师和剑法开创者的尊敬;然后是心境与剑的照应,只有诚挚的心才能与剑的灵性完全融合;而值得尊重的对手是可遇不可求,胜败、生死或凭技巧,敬意却能让人全情投入,无惧无憾;人若不知敬人如敬己,自然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虽胜犹耻,所以面对德高望重者、心存感激者、不可杀又不得不杀者都必须怀着敬意。尽管她此时不知道和尚凭什么值得她们尊重,但她知道师父一定不会无的放矢,就像她想通师父为什么换衣服梳头一样。
和尚目不转睛看完师徒两人简单的拜剑仪式,再看退到山道边玉颜的表情已经非常凝重,惠香的脸上如同被罩了一层寒霜。他倒退一步又淡淡地摇头看着玉颜说:“施主方才说贫僧舍本逐末?施主可知本末之间并非一成不变?犹如人世间的因果变化,看似无常实则有常,看似包罗万象实则全是幻影,其宗始终如一,世人竭力所图不过一场虚妄而已。”
“大师的禅机太深,恕小女子参不透。”玉颜平淡的看着和尚,身形没有变化,脸上也没有表情,“小女子只知道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信仰,无论佛道儒俗,一旦人死灯灭,所有身内身外、心上之物终将随尸身腐化。若真能看透世间虚妄,又何必执一道而不知返?”说到这,她稍微停顿看一眼下山的山道说,“大师此时走尚不晚。”
“南无阿弥陀佛。”和尚长长地诵了一遍佛号,“显然在施主看来,贫僧亦是执一道而不知返者,贫僧便执这最后一次。”说完直接闭上眼睛,身子与合十的双手也纹丝不动。
玉颜看一眼惠香没有说话,右手却从拎鞭子换成握鞭擒稍,也就是说只要她发现惠香有一丝丝败意或犹豫,她便会出招加入战团,并尽力完成任务。
这点惠香还是能领会得到的,所以她慢慢的将剑鞘卸下,鞘横在上面,剑平端在下指向和尚。这是她们师徒两个为飘香剑法设计的起剑式,剑法则是她们祖师三人共同揣摩又经过多次修改而成。忽然,她身形一晃施展出第二招“众里寻芳”,一招三式从身法上分为挺进、迂回、环绕,动作包涵了拨、刺、割、旋、捅、劙、挑,加上晨星剑的锋利可以说一气呵成。她前几次试剑都是这一招奏效,张五福就是被她环绕时挑断铁棍,余力将他带起又加一脚,陆有豹是避开她第一式的拨和刺,被第二式割断小臂,其他三十四招还没有机会发挥呢。
让她不舒服的是和尚不避不闪不还招,就像初学面对死靶一样,但并不会影响她发挥,这也是她拜剑所能起到的作用之一。当剑尖摇摆着刺向和尚咽喉还有两寸半的时候,“叮”的一声有东西碰到剑尖,一个黑色快如闪电的物件一分为二划过去,剑尖被这股力道横着推出去三四寸,几乎是贴着和尚的脖子刺空。她的身子已经与和尚并列,正好可以反手腕接着旋,这时候第二个黑点又从她左前方绕过和尚后脑袭击她的面门,她不得不抽身向外闪避。其实她大可以继续旋,因为和尚的另一边又有个物件后发先至,稳稳卷住黑点向外带去,正是玉颜的软鞭,人也随着鞭子抢到她左前方。第一个被破开的黑点落地,居然是两半铸铁算盘子。而几乎与此同时,还想起了一阵急促的三弦声,这也是她不能不退的原因。
话说起来复杂,发生却仅是眨几下眼的功夫。紧接着第二枚黑点落地,是一枚完整算盘子。玉颜正对方向的树丛里闪出一个白衫白袴白发白胡老人,一手揽着三弦一手悠然地拨弄。玉颜赶忙把软鞭掖在后腰带上,撩衣衫双膝跪地边磕头边朗声说:“侄徒孙玉颜拜见师叔祖,问师叔祖金安。”惠香也已经跪下来,低着头大声说:“惠香拜见太师叔祖,太师叔祖金安。”说着话也规规矩磕个头,心里却明朗许多,显然师父早知道和尚身份不一般,是抱着左右为难的必死之心来执行师祖的任务。
“起来吧,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这老头子。”白衫老人竟是阅江楼的“无不知”老爷子,说着话来到和尚跟前瞪了他一眼说:“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五十好几的人怎么不会用脑瓜想想?凭你一条命能挽回些什么?她若见你二十多年前便见过了,你还会有今天?亏你还自称释家之人!”
和尚忽然原地扑倒,跪趴在地哀声说:“师叔息怒,师叔息怒,侄儿知错,侄儿愚钝之极。”
“你这不是愚,是痴!十诫之中最不起眼也最要不得的!”“无不知”忽然转过身,面对绝尘居大门把声音提高两三倍说:“有的人真是愚不可及!静修二十多年修得了什么?就算把自己关一辈子又如何?绝的了什么?奕尘固然有错,错在当年未能顾及你的感受,但他已然为此悔悟了二十多年,还不够吗?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变得比当年更加自私?记仇?之前年轻贪图虚名倒还罢了,如今已年过半百还为一己私欲妄杀无辜。与当年的祁连五鬼有何不同?百年之后你可有面目见我那泉下的师兄?”
玉颜没有起来,惠香也没有起来,但“无不知”老人的话她听的真而且真。这嗔斥的谁?当然是她师祖绝尘居士莫云。和尚显然就是老人说的奕尘,那绝尘居就是为了与他断绝关系而成立,和尚也称老人师叔,那他们以前的关系莫不是——惠香暗自吸口冷气,这才是师父重视的原因——杀不死和尚我们是失败,真杀死她昔日的恋人还能让我们苟活?我有五年之约或可续命三个月,赌约之后呢?天哪!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无不知”的话音刚落,大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二十多个人。为首是身穿青衫青裙的五大弟子竹棋、瑶琴、书韵、画眉、诗涵,身后是玉字辈玉莲、玉雯、玉笙、玉英、玉馨,再后面几排十五人分别是香字辈春香、夏香、秋香、冬香、荷香、兰香、梅香、香芬、香叶、香葶、香菱、香茹、香凝、香露、香芷。众人离“无不知”七八步远双膝跪倒磕头问安,老人叹口气,摆手让大家起来。
竹棋来到老人跟前再次跪倒说:“师父身体不适,命竹棋带师父向师叔祖告罪。”
“罢了,起来吧。”“无不知”仍看着大门说,“既然云丫头不愿面对我这张老脸,我岂能不识趣?”说完再次看着和尚,“你是现在跟我走?还是让我再舔着脸来收你尸身?你们当真都不体会老头子的苦处?”
“侄儿不敢!”和尚爬起来,低着头垂手站在“无不知”身后。刚才还视死如归的强大身躯,顷刻间变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厚实又灰暗的脸颊上还挂着几颗没有干的泪水。
看着“无不知”带着和尚头也不回的往下走,竹棋她们又躬身喊:“恭送师叔祖。”完了才转身回绝尘居。惠香这才起来拉玉颜,玉颜看着山下长长的叹口气,拍拍身上的土往回走,惠香弱弱地跟在后面。两人回到上院就进后堂见莫云,玉颜把情况简单说了。其实不用说莫云也知道,因为她刚才就在前院,让竹棋她们出去时她才回来。所以,尽管玉颜声称“愿意领罪”,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生气或者欣慰,只是冷着脸提醒惠香要把握住最后时间勤加练习,切不可让她和绝尘居声名扫地。
在端阳节之前,小泥鳅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过江心庐,镇抚司那帮子走后他更想回去看看。牵挂爷爷是免不了的,也有些担心袁爷爷和姬老九,因为阅江楼是京口唯一像回事的吃住场所,那帮官人住那里容易起冲突。
人心里有事就容易犯错,何况小泥鳅的性格本就不擅长藏事,就在那帮人走后第九天上午,他采摘竹枝时险些被刺到眼睛,幸亏蝶舞挥披肩拦截住。他赶忙道歉,并说明因为想家才分心的。青篱先生当时就让他回去看爷爷,觉得时间仓促可以在家小住几天。他既高兴又不好意思,笑着说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还说就呆一天,后天早上带百花酿和炖鹅来。
小泥鳅也真的长大了,回到西津渡午饭都没有吃,先找裁缝给爷爷订身单衣,才去阅江楼见“无不知”。巧的是老人家不在,找姬老九一问,说可能是去江心庐了。他觉得不对,不年不节的老爷子为什么去江心庐,除非有事。他连正预备的菜都没有带就赶回去,他爷爷好好的,除了“无不知”还有澄静和尚,三个人正坐在院中喝茶谈天。刚坐下,他就发现澄静的脸色有些过于深沉,袁爷爷似乎也有情绪,就对他们展开打破砂锅问到底式的纠缠,才知道他们两个时辰前去过绝尘居,澄静还险些丧命于惠香的剑下。后来又说起镇抚司的人来阅江楼的事,说起死在玉山后山的冀北双狼,顺便带出今年发生的两宗命案,死在都是江湖人物。后来又说到惠香大败陆氏三雄,加上爷俩亲眼剑惠香的窄刃剑和剑法,几乎可以断定惠香与这三宗案子有必然联系。
小泥鳅的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惠香为什么杀人?受云姑姑指使吗?为什么要和镇抚司对着干?朝廷派兵封山怎么办?如果一件两件可能是误会,这连串的事情总有个原因吧?哎呀!不会是为了拿高手练剑吧?五年之约可快到了!蝶舞危险了,如果惠香的剑快到袁爷爷都阻止不了,蝶舞怎么办?大哥也是,这都火烧眼睫毛了怎么还不教铁笛?好像暗器也没有专门指点过我们!心里乱七八糟,他却没有和两位爷爷说起,因为澄静今天这场等同于自杀的行为已经够他们烦的了。
第二天,小泥鳅上午陪爷爷在家喝茶,探讨身体与自然。吃过午饭溜达着到阅江楼听“无不知”讲说平,很久没有坐下来听老爷子讲说平,他感觉非常惬意。尽管这天说的《刘阮遇仙》跟以前的故事都联系不上,与当下的江湖也不挨边,他仍然很认真,如果不是伙计小六催他说鹅快炖烂了真舍不得走。拎着砂锅出门,他又想起给爷爷订的衣服没有取,就把砂锅放柜台到街口裁缝铺取衣服。
里里外外看过都满意,小泥鳅才叠起来往外走,心想爷爷穿在身上一定非常合身,必然会夸他懂事。猛然,前面出现个熟悉的身影,黄诚诚,他实在不想看这家伙,就打算转身再回裁缝铺。
“哎?小泥鳅兄弟?你怎么在这?”黄诚诚不但认出他来,还笑着走过来打招呼。
“哦,原来是黄少门主?有礼了。”小泥鳅也拱拱手,“黄少门主这么晚赶路想必在忙,在下也正急着回家,有缘再见。”转身就走。
“兄弟还在生气?”黄诚诚拉住小泥鳅笑呵呵说,“哎呀,兄弟,哥哥知道错了,上次真不是存心嫌弃你们的食物。”
“过去的已然过去,黄少门主无须再提。告辞。”小泥鳅真不想多费口舌。
“哎,哥哥是真心与兄弟结交,怎么能为一个小小的误会失之交臂?”黄诚诚仍然满脸堆笑,“这样行吗?今晚哥哥还有要事,明天好不好?明天哥哥备上精米白面鱼肉果蔬,到竹林给兄弟和你家先生赔罪。”
“不必,我们师徒早已习惯粗茶淡饭。”小泥鳅说完觉得不该过于执拗,借着临街窗口的微光他看到黄诚诚脸上的诚恳,语气稍微缓和说,“黄少门主心意我们师徒领了,后会有期。”
“兄弟不是把先生叫大哥?怎么又说师徒?”黄诚诚不解的问,在他的意识里习武之人首先要尊师重道,小泥鳅这种性情率真的人更加不会含糊。
“大哥便是师父,师父也是大哥?”小泥鳅不以为然说。
“长兄如父?亦师亦友?”黄诚诚凑近想看清小泥鳅的表情。
“哎,你别瞎猜了。是我师父人好,行事任自然,不在乎繁文缛节。”小泥鳅说完再拱手,“就这样,我还要回家陪爷爷。”
“兄弟的爷爷还健在?哥哥势必前去拜望他老人家。”黄诚诚认真的说,“要么这样,兄弟陪哥哥一起上山走一遭,完了便随你看望他老人家。”
“算了,黄少门主有事尽管忙,在下替爷爷领黄少门主这份情。”小泥鳅真不想和黄诚诚走太近。
“不算什么大事,兄弟权当溜达溜达好吗?”黄诚诚热情地凑近小泥鳅说,“兄弟可记得哥哥说过相中一人?就是她,不久前哥哥见她与门中另一人进入后巷油坊,许久未出,哥哥过来买点食物果腹。”说着向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她们或许很快便走,兄弟只需陪哥哥远远地看她们进绝尘居,咱们便下山去兄弟府上看望爷爷他老人家。如何?”
“这——”听到绝尘居三个字小泥鳅犹豫了,他这几年也在为惠香牵肠挂肚,尤其今天还听说她可能杀人,如果有机会看看她也不错。
“这什么这,就这样,走。”黄诚诚说完伸胳膊揽住小泥鳅,脸上的笑容变得神秘又惬意,“正好让你看看哥哥相中的姑娘,堪称绝美,比月中嫦娥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好吧,你我不可在山上耽搁太久,在下还要回家陪爷爷住一晚,明早就回竹林。”小泥鳅彻底软化,边申明边任由黄诚诚揽着往前面街口走去。
两人在后街巷口刚站定,油坊门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身配宝剑的素衣女子。小泥鳅一眼就认出是惠香和竹棋,不由得睁大眼看着黄诚诚,心想:这家伙相中的一定不会是竹棋,这样看来,以后我们还会变成对手。黄诚诚看出他脸上的惊讶,反而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惊到了吧?是不是美艳无比?嘿嘿,走,咱先到旁边等着,等她们过去了咱再尾随。”说着话,黄诚诚把油纸包塞进怀里,拉小泥鳅走到巷子另一边的阴影里面。
这晚不仅有乌云盖顶,带着丝丝凉意的东南风也呼呼作响,普通人最多看七八十步,二十步以外的动静都会被风声掩盖。为保险起见,他们与她们保持两百步以上的距离,因为两方面都是练武的人,黄诚诚能隐约看到她们的身影,她们回头也可能看到他们。小泥鳅则不然,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目力和听觉这么灵敏。同等距离黄诚诚需要聚眼望,他却能轻易看清惠香玲珑凸显的身材,还能看到她腰间摆动的宫缔和剑穗上的圆形银锁扣;走到顺风口时,他还能清晰听到她们对话。也正是因为这样,不到半山腰他的心就逐渐发凉。
远远地看到一片黑魆魆的院落和几处灯光,小泥鳅知道前面就是绝尘居了,就把身形放慢碰一下黄诚诚,指了指前面意思是到了,不可以再跟了。黄诚诚却嘿嘿一笑对小泥鳅说:“再靠近些,哥哥还想看看她模样。”话没有说完,小泥鳅就赶忙把他拉停下。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们所处的位置风被山峰当着,她们能听到,关键前面两人的身影也已经停住。黄诚诚赶忙从怀里拿出两块黑布,一条递给小泥鳅,一条蒙住自己的脸。
小泥鳅叹口气,边系黑布边往道边闪。她们竟然快速纵身过来,他冲黄诚诚摆手意思赶紧走,竹棋已经冷冷的逼问:“何方鼠辈胆敢尾随绝尘居门人?”
“呵呵,姑娘何以断定在下弟兄尾随于你们?莫不是——”黄诚诚不仅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笑着搭话,“莫不是将此山此路当做你们家所有?不容他人溜达?”
竹棋和惠香转眼间来到,离他们七八步停下来,竹棋冷着脸瞪着眼说:“溜达?三更半夜的到上山来溜达?还遮住脸?”
“哪条王法规定不能三更半夜溜达?哪个又说过不能遮住脸溜达?”黄诚诚不以为然的说,手却已经暗暗搭住肩后的剑柄,绝尘居门人的蛮横和厉害她已经领教过。
“在他处溜达或许说得过去,跟在我们身后溜达绝对不行!”竹棋冷冷地说完又扫一眼那边的小泥鳅,“想必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既然敢跟到此处,何不摆明说清?”
小泥鳅一直不敢说话,就怕被她们认出明天到竹林找事。黄诚诚仍满不在乎的接话:“什么人又能如何?反正你不是我婆娘,难道去哪溜达也要经你同意才行?”
“大师伯,您犯不着跟这种宵小争辩。”惠香早已经发现黄诚诚肩头的剑柄,也想到他跟踪她们图的什么,未免被他的话牵连到她才决定抢先一步,“以惠香看,他们八成也是朝廷眼线,不如干脆拿他们试剑。”
“嗯,也罢。”竹棋说着向后退了几步,单手掐腰准备观战。
黄诚诚听见惠香说的话,觉得她的语气虽然冰冷,却依然是那么清耳悦心。当然,他不知道她说的试剑真正意思,所以看到她拔剑还有些兴奋:“姑娘想试剑是吗?在下陪你走几趟,点到即止可好?”
惠香根本不接黄诚诚的话茬,向前走两步停住,慢慢的将剑鞘拔下来横在胸前,剑身平端直指着他。他昨天还远远看到她这个姿势,知道接下来就是虚实互换的连串攻击,“呛”一下把长剑拔出,平着端起来向外推,温和的说:“请姑娘赐教。”
小泥鳅本在离黄诚诚七八尺的道沿边站着,见他们要动手就顺山道往下走了十多步,认真留意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到这时候他既想知道惠香究竟有多厉害,又担心她过于厉害,因为他尽管还是喜欢她,却不希望她打败蝶舞,继而把他们师徒撵走。只见她身形暴出,剑尖摇摆着刺向黄诚诚的咽喉。黄诚诚向右后方滑步的同时将剑立起向外轻轻拨,微妙避开这一攻势。她并没有丝毫的停顿,而是踏艮位走兑位使出第二式从黄诚诚的后面旋,黄诚诚又快速将身子前倾,再次避开。她剑势不变微微向后绕猛地袭向巽位,先捅黄诚诚后心,没有得手再挑向黄诚诚端剑的右手腕。黄诚诚却将大剑由内向外撩,恰巧化解她犀利的攻势。
她将剑画个弧形避开大剑,脚下踏震位轻轻纵起七八尺,身子横着飘向坤位,晨星剑快速削向黄诚诚的脖子。这是她的第三招“迎风折枝”,削不到黄诚诚脖子便蹲下来从下方长身形连刺着窜向坎位,生门留在离位。偏偏他是向上纵身避开这一攻势,所以她的第三式起到作用,到坎位的同时她就看也不看的往后扫,他落的快斩上盘,落的慢斩下盘。他的轻功身法是猕踪鹤步,是御剑门前辈根据猕猴跳跃与仙鹤腾飞揣摩出来的,又经过两百多年的锤炼并吸取众家之长,到如今早已变得精妙绝伦。所以他身体纵起一丈不是往下落,而是在空中变换身形,倒过来展开攻击,大剑挂着风就划向她头顶。她确实想不到这个浪荡公子似的男人身法竟然如此了得,听到剑风赶忙缩身子溜着地皮画弧形出去,也将身子纵起来施展第九招“芬芳四射”以快打快,凌厉的剑势瞬间将他笼罩。
要知道这是深夜,而惠香的晨星剑则是自然光越暗剑光越亮,加上绝尘居的身法本就是奇快奇狠,所以当她武动起来只能看到一片白光闪现。黄诚诚看到她柔美的身子画弧线窜出去就险些赞出口,又看到白光扑面而来就忍不住叫声:“姑娘,来的漂亮!”剑尖在地上一点又腾起两丈多高,像只大鸟似的在空中再次翻身,把大剑舞成剑花罩向惠香。她惊讶之余也快速换招,身子弹出去又画个半圆,从他上方掠过袭击他下盘……
旁边观战的竹棋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之前几次试剑都是第二招得手,说白了就是一招封喉。今晚这个人不但能够逼惠香连续换招,身法之妙也属罕见,如果朝廷再招揽几个这样的高手,绝尘居的麻烦将接踵而来。下面站的小泥鳅也很吃惊,上次见黄诚诚那副狼狈样还以为就是个公子哥,照这样看真不愧是御剑门的少当家。惠香的剑法也让他不由得不暗地里琢磨,以前见香菱姊妹的剑法都透着一股狠劲,包括瑶琴与青篱先生过招那次一样,速度快角度奇都是为了尽快将对方致死;惠香的剑法除了快、奇之外还有个稳,从步法、身姿、发力的连贯性分析,或许已经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只是举手抬足的流畅度还欠些。
就在两人拆招换式的第三十个照面,惠香使出第三十六招“四海飘香”。这一招五式是莫云根据书韵的孤芳剑法最后一式“万念俱灰”演化而来,是同一时间从坎位、震位、离位、兑位由外向内攻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再加上头顶。剑法、身法、剑刃破风速度都要发挥到极致,这三点惠香练习时都能做到,实战还是第一次,所以她抱着必胜的信念将身心剑合一施展。第二式就听到“叮”的一声,闪出几点火花。咦!原来这人也用一把宝刃!她丝毫不敢犹豫,纵身在离位使出第五位坎位才用的弹身向下刺顶梁。黄诚诚发现她这一招的身法快的跟不上,急切间冲小泥鳅喊:“小——兄弟呀!发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