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鳅顺着斜坡一路狂窜,香葶几人在后面紧追。其实他不是漫无目的的跑,只是跑偏了。如果要下山回江心庐或阅江楼顺着正北的山道没有问题,可是这时候吴家姐妹正在那条山道上,而且肯定跑不快。小泥鳅要跑的方向是招隐峰东北的鹤林寺,那里有这帮丫头忌讳的人——澄静,虽然她们不知道澄静就是龙吟刀的正主,但绝尘居众多清规中最严厉的一条就是:不许见和尚及同和尚讲话,更不得入寺庙,哪怕是看一眼说一句话就得挖眼割舌。所以鹤林寺就是她们的禁地。由于他怕靠近北面山道给吴家姐妹带来灾难,不由得往东偏的多些,就越来越接近竹林沟。不过即使跑进竹林沟迷路,也比被那些丫头堵住强,当他看到前面开始出现竹子和淡淡的白雾心头还是挺高兴,因为他会在大雾中迷路她们也会。
距离错综复杂的竹林不足百步了,小泥鳅脚下再加快速度。猛然间听到暗器破风,他向右连闪晃出去三丈多远,几枚梅花钉打空落地。他再要往左前方绕斜对面已经多两个人,是二弟子瑶琴的徒弟兰香、梅香。再看右前方玉英也到了,身后跟着三个人,而他后边的香葶姊妹马上也会到。没办法了,拼吧,找机会再跑,但不能靠手里的竹竿争取机会。他想都没想就扑向使柳叶刀的兰香,故意把“直取黄龙”打成虚招,兰香果然看不起这招,将刀一横打算先劈竹竿再削他的胳膊。这也是他想要的,因为两人的角度问题兰香使这招得把刀柄向外右臂在前,等刀锋几乎挨着竹竿,猛然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她右臂麻穴,趁机夺她的柳叶刀。兰香怎么也不会想小泥鳅在这个紧要关头耍诈,淬不及防之下就把刀丢了,可她更想不到他拿到刀柄顺势反手使出龙吟刀的“火中取栗”。由于这招是他昨晚才学的不熟练,加上他本身的功力浅,所以把稳削对方双肩经脉的招式用成了“橫推就手”砍她前心。尽管如此兰香也应付不下来,简单点说那是白奕尘的成名刀法,即使发挥一成威力二三流高手也难以承受,更何况她本就惊慌。所以在她急中生智使用出铁板桥的情况下,下巴仍然被削掉一层皮,胸前的罩衫也掉落一大片。
然而,小泥鳅还是忽略了一件事——兰香旁边还有个梅香,在他第二招得手削中兰香的同时,左臂膀和肩甲被两枚梅花钉射中。不过这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趁着臂膀受力反手一招“叶底寻根”,身子绕弧形斜着飘向梅香,手里的柳叶刀连续挑她脚踝。梅香刚刚得手,根本不会想小泥鳅受伤后还有这种绝招,匆忙往后跳跃都没有来及,左脚脚筋不幸被挑断,斜着摔倒,鲜血溅起来三尺多高。
几乎是同时,玉英的剑也刺中小泥鳅小腿,香葶的剑也已经离他头顶不到二尺,寒气却已经到了。小泥鳅刀柄点地横着腾空翻三四个滚跳起来,起来之前还顺手抓了把土疙瘩,落地的同时身子再次向前跳跃,土疙瘩捏碎向身后投射,嘴里大声喊:“铁算子来啦!”
听到“铁算子”几个字,包括玉英、香葶、香菱还有其他弟子,不约而同的向后连连跳跃。刚起身的兰香居然又被打中了,一摸没有伤口而且还是湿土,立刻想到没有什么铁算子,又是那小子耍诈,急忙举起来给大家看:“不是,玉英师叔,你们看,不是太师叔祖的铁算子。”
几人凑过去一看不错,压根儿没有铁算子,可再想找小泥鳅也一样踪迹全无。
玉英赶忙封住梅香脚踝周边穴位,伤口涂点金创药包扎好。几人商量准备先回山,请示门长看怎么处理这件事。这时候坡上来几个人,领头的居然是五大弟子老幺诗涵,还有香字辈的荷香、冬香、香琳,还有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吴家姐妹。这下玉英不能拿主意了,只能把事情经过告诉诗涵,诗涵又仔细看梅香的伤势,决定让兰香和两个惠字辈师妹扶梅香回山,再用药医治顺便向门长汇报,其他人进竹林,势必要将小泥鳅带回山交门长发落。
这里的竹林与上山修葺过的景观竹丛完全不同。且不说它们粗细不匀,方向错综复杂,但就土质和由于坡度导致的光线偏差,已经使得它们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加上那些误入竹林的人为泄愤胡砍乱伐,弄得到处干枝倒挂、残竹横生、老根凸起。再有山石随着地质运动发生的错位和塌陷,在这终年云雾弥漫的山谷里自然形成各种意想不到的陷阱。还有时不时窜出来的花面狸、野兔、山驴子、山鸡、猴子、野猪、羚羊、野鹿、竹鼠、猫头鹰、斑鸠、蜥蜴、蛇、蝎等各种的飞禽鸟兽爬行动物,胆小的都能吓死。
诗涵在师姐妹之间是最受疼爱的,师父也颇多偏爱,所以进来不到半盏茶功夫已经抱怨连连,她那不争气的纱裙走不了十步准被挂,还不敢硬拉扯。相比之下,其他人就冷静多了,玉英的弟子在前面开路,香葶断后,除了香菱不住地摸脸、咬牙切齿,大家状态还算不错。一行人边走边通过迷雾左顾右看,手里的家什时刻做好准备。
越过两道斜沟来到谷底的小溪,她们看到一条和小溪同方向的蜿蜒小路,路边开满了雏菊、小叶紫藤,野草从中还有串串金蝉花。她们一致认为小泥鳅会向北,往江边方向,也决定顺着小路向东北方向追。摆脱树枝野草钩挂,诗涵的心情恢复冷淡,脚尖点地展开轻功向前追,其他人不敢落后,包括被绑住的吴家姐妹都被推搡着跟着跑,整体速度快很多。
忽然,右前方出现一条岔路,她们顺岔路走十几丈豁然开朗,前面闪出一片平地。迎面是一排竹篱笆,还有一个用竹子搭制成的简易小门楼,篱笆院的周围栽着整齐正绚烂绽放的矮花丛,浅紫的、淡粉的、纯白的、橙黄的雏菊和九月菊,色泽鲜亮,娇艳欲滴。院内面南背北是用青翠竹子搭建的五间小屋,屋顶是泥土混着竹灰,上面又铺了层环环相扣的半片竹竿。仔细看,连门窗都是竹枝编制而成,门头上方还悬着竹帘。小屋的斜后方冒出个泥糊的烟囱,冒着袅袅白烟,呈现出这青翠居所里唯一有别的生机。
一行人来到院门外面停住,诗涵四下里看看没有威胁,就轻轻点头,香葶、香菱、惠敏、惠娴边左右观察边走向屋门。
“门外的客人请了,山野闲人不谙待客之道,敬请海涵。小屋简陋且桌小缺凳,就不请各位进来了。”从屋内传出一个浑厚平和的男人声音,“各位若是过路的口渴,烦请院内稍候,只消片刻水便烧开,在下拿出来便是。”
很显然主人家不希望她们进去,几个人急忙止步,香葶回头看向诗涵,等待进一步指示。香菱却忍不住旁边走几步通过窗子往里面看,一眼看到小泥鳅侧脸,指着他嚷:“师叔,那个贱男人就在里面!”
“嗯——”诗涵把脸一沉,迈步进院子,话却是一语双关,“小丫头不得放肆!纵然小泥鳅犯天大的错,那也是你师祖俗家师侄,你作为晚辈决不可如此失礼。”这话既表明她尊师重道,又暗示屋子主人窝藏了她们要找的犯错的自己人,随即话锋一转,“小泥鳅啊,师弟,我是你五姐姐诗涵,师父她老人家让我找你回去还有话说。”后面这句更像自己人唠嗑。
然而诗涵说完等半盏茶时间也没有等到小泥鳅回话,刚才说话的男人也像消失了一样。诗涵打小是被宠惯的,这样的冷遇还是第一次尝试,所以直接冲香葶她们使个眼色,几人轻轻亮出家什快步冲向门口。“呲呲呲呲呲”门槛外面落下一排松针,超过一半已没入地面,说更准确点应该是牙签或篦子齿,因为它们是竹子做的,离四人的脚也就两寸距离。她们再次停住,睁大眼睛看看地上再回头看院子里的诗涵,本来打算推门的手也僵在那里。
诗涵看见了,而且看的清楚,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如果是钢针或铁钉让她二姐瑶琴来发,应该可以达到甚至能超过这个劲道,竹针这么轻可能得师父才能拿捏准,可她们又没有见过师父试验。这时候她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身边有九个晚辈看着,还有同辈中年龄比她大地位比她低的玉英,所以她把牙一咬轻轻抽出宝剑。刚要发号施令里面又传出男人的声音:“水开了,不过小屋的碗、碟、杯子凑一起也没有十一个,只能麻烦各位轮换着用瓢喝了。”话音未落门开了,出来一个披散头发用窄布条束在脑后,身穿青粗布直裰、绵布袜、薄地软麻编织低帮靸鞋的青年男人。浓眉大眼圆鼻头,腮下飘着三缕墨髯,身高约五尺八寸,身子拔的笔直。这人一只手托着盛热水的铁盆,另一只手拎着小竹凳,出来后将小竹凳放在门旁边,再把盆放在小竹凳上面,抱拳微笑作个罗圈揖说:“抱歉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请慢用。”说完又是微微一笑,转身回屋又关上房门。
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诗涵,她们可不是来喝水的。诗涵还没有作回应,惠琳好奇的过去想拿起瓢舀水玩,手刚到盆上方就被热气熏的缩了回去,看着旁边几人小声嘀咕:“好烫!他怎么端来的?”大家更加诧异,因为那人刚才分明是用手托着盆底出来的,难道他不嫌烫?这时候,香菱碰碰香葶,指着门口地上,大家的目光不由得转过去看,刚才露在外面小半截的竹针已经不见。
诗涵心里愈发没底:真要硬闯进屋能不能成功?万一打起来凭我的剑法能有几分胜算?勉强取胜若有弟子受伤会不会更辱没门楣?不战而退见到师父会不会挨骂?若是把责任推给玉英呢?想了又想,她决定不冒险,轻轻地摆手示意大家撤退,先回去并报情况,纵然师父生气也得等吃罢饭再说,最好请大姐带队。
一行人退到大门外就要转身,里面又说话了:“各位是急着赶路?恕在下不送。不过,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能否请被绑的姑娘喝口水再走。”
咦!欺人太甚!这意思是不但不交小泥鳅,还要把我亲手抓到的也夺走!诗涵又气又恼又无奈,心里非常激动却不得不思量,若是我不给他会不会撕破脸?难道他真有确切把握胜我?唉!算了,给他就给他,反正我们还得回来讨个公道,到时候跟他一起算!想到这也不搭话,轻轻的冲荷香、冬香摆手,然后又回头看一眼竹屋,袖子一甩,大步离去。香葶姊妹也不敢说话,快步跟在师叔身后。她们也明白即使说也没有半点用,目前这点人论资排辈,有功轮到她们会非常小,有过轮到她们也不会大。
此时的吴家姊妹心里也乱极了,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不知道该往哪走。正焦急屋门打开了,小泥鳅笑着从里面跑出来,他的左臂膀用布条包扎过又被另一条布带绕过脖子绑在手腕,腿肚子也缠着布条。他边用一只手加牙齿给她们松绑,边问她们发生什么。
吴辛蝶心直口快,跟他简要说着还有些难以抑制的小激动。起初两人知道功夫跟他们差距大,为了不给他造成负担就拼命往山下跑,一口气跑了半个时辰才敢放慢脚步。看上面山道上没有人追,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已经被抓,甚至被那些人打死、打伤,如果会那可是为了她们姐妹,她们下山找到“无不知”怎么交代呢?由于心慌意乱,就没有继续下山,两人反复在山道边琢磨,是去阅江楼报信?还是偷偷回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她们的焦虑还没有稍微平复,上面有人边说话边往下走,她们赶忙藏在离山道两丈多远一株大树后面,想听听这些人的谈话中会不会提到他。想不到这些人还没到她们站过的地方就发现她们,结果毫不费力的把她们捆绑起来,推搡着往山下走,后来那位年龄大点的好像发现了什么,就离开山道走斜坡,后来遇到受伤的女弟子,再后来就找到青篱笆小院。
说完跟小泥鳅进入竹屋,吴紫云刚想问小泥鳅怎么受的伤,他进门后直接来到那个青年男人身后跪倒,满脸诚恳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请大侠收小泥鳅为徒,今后小泥鳅定当作牛作马,全心全意侍奉师父。”
“哎,小兄弟?这是做什么?”青年男人本来正对着后窗撕蘑菇,听到小泥鳅的话慢慢转过来,说着话直接把小泥鳅拉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有话请起来说。”
那只温和的大手虽然抓的不是很用力,却隐隐带着一股吸力,使得小泥鳅无法挣脱。他站稳后只好再次躬身,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说:“大侠,求你了,收下我好吗?”
“呵呵,我不过是一个山野闲人,哪里是什么大侠?”青年男人笑着摆摆手,又转身继续撕蘑菇,“如果你们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待会儿吃点东西就离开吧。我这里没有像样饭菜,只有烧蘑菇,烧野菜,你们凑合吃点不至于饿着。”
“不是啊大侠,你方才发飞针手法极妙,把她们吓得都不敢进来。”小泥鳅觉得这是人家的推却之词。
“你说仍篦子齿啊?那没什么,你要是喜欢可以随时找我探讨,拜师的事以后莫要再提。”青年男人把蘑菇撕好挪到旁边,又从案下取出一包绿菜,仔细择成片放进另一个竹筐。
小泥鳅吧嗒吧嗒嘴不知道怎么说了,看来人家不是客气,是真不肯收。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强求,只好无奈地看看旁边的吴紫云,把目光投向后窗外面十几米远的竹林。吴紫云可不知道小泥鳅是出于爱慕瞄她一眼,还以为提醒她这是个机会,让她们姊妹也试试。她当然希望找个好的师父,上山不就是为的这个?而眼前这人能让小泥鳅这样的高手下跪必然不是一般人物,所以她想都没想就拉拉吴辛蝶衣角,直接边跪倒磕头边恳求:“大侠,小女子叫吴紫云,这是我妹妹吴辛蝶,请大侠收下我们姐妹。”“是啊,大侠,求您收下我们吧,我们已经无处可去。”吴辛蝶说完索性抽泣起来,想像博得“无不知”同情那样让青年男人心软。
“哎?你们怎么?”青年男人再次转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棵绿菜,表情显得有些诧异,却和刚才一样温和,“起来,你们也想学扔篦子齿吗?那行啊,我刚说小兄弟的话你们没有听见?起来吧,自己起来,不要耽误吃午饭,三餐定时定量对身体平和非常重要。”说这话转过身继续择菜。
“师父,我们真的无处可去,求求您,您就留下我们好吗?哪怕让我们铺床叠被烧火做饭也可以。”吴辛蝶仰着脸边哭边哀求,任凭眼泪顺脖子往下淌。
“二位姑娘啊,你们看这简陋小屋,我这么一个闲人,用得着请人烧火做饭吗?”青年男人头也不回,“你们起来吧,如果一时间没有地方可安身,在我这小屋暂借几宿倒也无妨,什么拜师啦,收留啦,莫要再提。”说完这些话,青年男人端着两个竹筐开后门出去了,没有像拉小泥鳅那样拉她们。
“那,那,那我给您搭手,”吴辛蝶揩一把眼泪也跟着出去,“只要您肯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肯做,不会做我们可以学,希望您抽空教我们些武术……”跟上去还抢过筐子,到篱笆角落的水瓮舀水洗菜。
“呵呵,随你吧,不要动不动就哭啊拜啊,把小院里仅有的清静给我撵走。”青年男人温和地站在旁边。
菜洗几遍稍微控水,两人端着到竹屋外东北角一个棚子,也就是厨房,四根竹竿两根靠墙,上面是竹枝竹席搭成的顶,下面有锅台、烟囱,有个小方桌,仅此而已。青年男人先揭开锅将一个盛着米饭的小竹盆取出来,再把锅里的水舀出来,切两颗野蒜苗,拿柴准备生火炒菜。吴辛蝶主动抢在锅台前点火烧火,这她以前干过,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生怕火大了小了惹面前这个男人不高兴,再把她们撵走。搞不好山上那些人根本没有走远,甚至就在周围埋伏着,伺机抓他们三个回山处罚。
小泥鳅见青年男人出去洗菜做饭,就把吴紫云拉起来,两人把房子内外看个遍。说起来或许有点复杂,但要大概看,一眼能把五间房看遍。四面墙都是竹板环环相扣叠压拼接,前后两个门四个窗子也是用竹枝横向编织而成;当中两间厅堂有前后不对应两个门,与西边那间和东边两间的横梁位置悬着卷起的竹帘,竹帘放下来可以把房子分成三个部分。东边靠东北墙角有张竹床,床尾有个双开门衣橱,床边有个与床持平的方几,方几上面摆着一本书、一个茶碗、一支竹笛;方几南边紧挨着是个书架,上下两层摆满厚薄不一材质不同的纸书、兽皮卷、版刻、绢帛。中间就是他们呆的地方,只有一个方几两把矮凳,算上门外支热水盆的凳子共计三个,靠北窗还有一个用石头支撑着的案台。西边的物品稍微有点复杂,靠西墙有个高一尺半宽三尺长八尺的矮竹榻,上面罗列着竹片、竹竿、刻了榫眼的扁木条、锥子、平头刀、锉刀、尖刀、鱼线,还有两筐打磨好和待打磨的竹针,确切说是篦齿;竹榻旁边是个竹席,上面是个蒲团大小的竹叶草苫,草苫旁边的筐子里整齐地排列六支竹笛、百十个做工精致的篦子;筐子后面有个木匣子,里面摆着十几把双面雕花月梳、两把柄梳、三把鱼梳。门外更加简洁,前门外除了门口的扫把,就是溜地皮两三寸高的矮草甸;后门外右侧有两个竹篾箍的木桶、一根扁担,西北角挨着篱笆是个简易茅房,东北角有个水瓮,东南角靠房子是由几根竹竿一张竹席拼凑成的厨房。
看遍了没有小泥鳅感兴趣的东西,他索性到前院和门口转悠。无聊是有点,更多的还是想看看诗涵那帮人有没有真的离开,会不会派人在旁边盯着。吴紫云倒是沉稳些,尤其看到书架上下两层书。可等她浏览完那些书封面和目录,顿时失去兴趣,因为那里面没有半篇与武术沾边的书籍,不是些这经那典、旧史新史,便是什么通鉴、通义、志传、游记。从东边又溜达到西边,猛然发现竹榻旁边接近前窗立着两块木板,背后还有字,她连忙走到门口冲小泥鳅招手。木板放平后,能清楚看到上面的篆刻,从左到右自上而下写着:
隐逸铭隐逸之道重在隐心。心不定则浮念随起,若树欲静而风不止,隐逸之致便无从谈起;心可定则万籁俱寂,若幽谷闭微波不漾,旗鼓罢住刀兵方可息。隐心之举在于忘念,忘名利得失,忘口舌之欲,忘感官触觉,忘床笫之趣,忘体内忧患,忘身外悲喜。当知人非圣贤,浅尝辄止;隐非无,忘非断;乃初时隐忍,惯以亡心;则无妄,寡欲,归于平和。逸身之宗在于顺应自然
木板左半边还有大片空白,另一块木板上一个字也没有。两人看几遍也不明白,诗不像诗,词不像词,更不像武功心法,两人实在看不懂到底有什么用,只好再立起来放回原位。
吃饭了,一个烧蘑菇,一个烧野菜,白米饭有半盆。由于没有多余的筷子,青年男人现掰几根竹条,用平头刀将一端削圆、削细,用锉刀磨几下给三人用,虽然粗糙但还算好用。然而等他们夹菜吃一口,不由得相互对望,因为菜里面除了一点盐味再没有别的味道,可青年男人却吃的津津有味。三人毕竟是客人还承蒙人家帮助,只好多吃米少吃菜。期间,吴紫云问他姓字名谁、为什么住在这里,他淡淡一笑说环境好够安静,又说山野闲人怎么称呼不重要,让他们安静吃饭。她本来还想问他的门派和武功路数,可他好像不喜欢吃饭时被打扰,就忍住了。
饭后,大约未时二刻,青年男人拿本书在后院边踱步边看书。吴辛蝶把碗碟洗净后又在烧开水,打算给大家冲泡竹叶茶。这时候,院子周围的雾已经淡很多,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小泥鳅正跟吴紫云商量,他打算试试看能不能出竹林,可以的话就去阅江楼找“无不知”和姬老九,让他们一起来接她们,免得三人一起走被绝尘居的人逮个正着。
忽然之间,院门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小泥鳅往外一看吓得打个激灵。院门内外至少有三十个素衣素裙女子,最前面赫然是绝尘居士莫云,旁边是瑶琴、书韵、画眉、诗涵,玉字辈的有五六个,剩下的人香字辈、惠字辈、清字辈都有,而且后面还有人陆续过来。小泥鳅的神经一下绷紧,赶忙拉一下吴紫云,两人到后院青年男人身边。
青年男人稍微犹豫,从容地回房把书放在方几上,走到前门外才拱手朗声说:“敢问各位可是有什么事?应该不会这么多人一起讨水吧?”吴辛蝶听见他说话也走过来,和小泥鳅、吴紫云站在前门里面,没有躲也来不及躲,因为前门吃饭前一直敞着,莫云她们进院门就已经看到他们。
莫云也轻轻拱手,语气却透着敌意:“你可知他们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可知他们是什么人?可知他们做过什么?”
“不知。”青年男人淡淡摇头。
“那你还敢收留他们?还敢恐吓我的门人?”莫云继续责问。
到这时候,院门外的空地已经站满绝尘居的人,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小泥鳅看到这些人,尤其是莫云带着四大弟子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心想实在不行还得跑,而且得让吴家姐妹先跑,不管咋从后院翻过篱笆就是竹林,这时间虽然雾淡些,但林子里面几丈以外还是看不见人。
“在下看来,他们是什么人不重要,从什么地方来也不重要,做过什么更不重要。”青年男人温和地看着莫云说,站姿自然不卑不亢,表情从容淡定,“既然他们来这里讨水解渴、觅食果腹,在下能行方便断然不会拒人于千里。阁下的同伴来时也一样,在下一样以礼相待。这有何不妥?”
“那你是承认包庇他们咯?”莫云说着把脸轻轻上扬。
“呵呵,敢问何为包庇?在下无偿为过路之人提供粗茶淡饭就是包庇?阁下这是依照哪个衙门的律法行事?在下助人一顿粗茶淡饭触犯哪一条律法?阁下所说之人又是犯的哪一条律法?是哪个衙门行文抓捕?能不能烦请阁下先给个解释?然后再给在下扣这个包庇罪名。”
“哼!”莫云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瞪着青年男人,“看来你是铁了心挡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呵呵,阁下这是什么话?这么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利刃闯进寒舍来,什么都不解释就要强行欺凌?”青年男人不温不火的看着莫云。
“你究竟想做什么?”莫云右手边的诗涵恼了,“呛”的一声亮出宝剑,“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吗?”
“这位姑娘,是不是应该我问你们这话?”青年男人看一眼诗涵,又把目光转移的莫云脸上,还是面带微笑,“看情形你们并不是官府中人,再无知的差人也不会无凭无据便侵入他人庄院。可也不像强盗啊?是强盗也该打听一下,就这简居陋室没有半点值钱之物,如此兴师动众又有何益?”
诗涵见青年男人根本不拿正眼看她更恼火:“你这臭男——”说着话手腕一翻就要出剑。
“嗯——”莫云狠狠地白了诗涵一眼,再看青年男人时语气稍缓,
“你是要激怒我徒儿动手好给我们按个强盗罪名?哼!你错了!我要有心杀你根本不需要理由,外面人也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不过吧,我到有几分赏识你的气魄。你我不妨打个赌,以三局判胜负,你若三局皆胜,我们即刻离去。”扬手用手点指屋门,“你若输一局便交出他们中的一个,输两局便须交出他们三个。我可以保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呵呵,恐怕是阁下想多了。他们在寒舍只是客人,在下哪有资格拿他们做赌注,更何况在下久居山野,对争强好胜之事早已失去兴趣。”青年男人说着轻轻地冲她们拱手,“各位请走好,恕在下不送。”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那就留下你的首级!”或许因为有师父撑腰,又或是想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诗涵特别激动。说完这话也不等师父的进一步指示,更不等青年男人的回应,举起宝剑抖个剑花极速刺向青年男人的后心。
这次莫云没有阻拦,她也很想知道面前这男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是什么让他当着她的面还有恃无恐,所以诗涵这次出手她连半点阻止的想法都没有。然而,转眼之间她就后悔没有及时阻止爱徒,甚至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诗涵的剑尖离青年男人后心还有不足两寸的时候,他忽然转身,挥动左臂宽大的衣袖向外一挽又一推。诗涵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推力,将她的身子硬生生推出去五尺多远,可她的剑还牢牢地陷入他衣袖中,她被迫撒开剑柄退后三步才勉强站稳。这时候,她的剑也回来了,虽然还是剑柄冲她,速度却快的令人咂舌。她赶忙用双手握住剑柄,竟然又硬生生溜着草地向后滑行三尺多远。她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今后再也不敢逞强了,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师父。
“唏——”莫云不自觉深深吸口气,再看青年男人时她眼里的冷傲便换成了诧异。她压根儿想不通,可以说今天之前也没有想过这问题——她亲手调教了十九年的爱徒,居然在一个衣着平常、相貌普通,看起来没有深厚功力的山野村夫面前过不去一招,而这人居然住在她隐居二十二年的山峰下不足六里。让她诧异的是,以她这样的资历竟看不出对方怎么出手,更别说推测对方属于何门何派什么功夫。眼前更急迫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出不出手?对敌人路数全然不知就冒然出手非常危险,可以说没有半点胜算;若是不出手,从她知道这件事就开始铆了两个时辰的锐气将在瞬间溃散,一旦这件事传入江湖,绝尘居的威望肯定荡然无存。
就在莫云正左右为难的时候,玉字辈的玉颜来到她前面躬身说:“师父,可否容徒儿向这人讨教几招?”她不由得仔细看了看玉颜,欣然的点点头说:“去吧,务必格外当心。”她忽然间觉得这个玉颜比以前懂事了,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带着自己当年的几分清雅,她甚至有一丝丝纳闷为什么没有把玉颜列入五大首徒。
只见玉颜来到青年男人面前三四步,抱拳躬身轻柔的说:“请大侠恕小女子冒昧。适才见大侠身法奇快,出手如电,玉颜忍不住想向大侠讨教几招,望大侠不吝指教。”话说完又来个抱拳深躬,头也没有马上往起抬。
青年男人一招逼退诗涵,本来是要转身回房的,因为看到有人出来才没有动,现在看这女子比刚才那一老一少文气很多,心里自然也舒坦些。他也轻轻拱手说:“姑娘客气了,指教在下不敢。若是姑娘有诚意切磋,相互学习也未尝不可。姑娘,请。”
“多谢大侠成全。”玉颜说完姿势不变退了三步,从腰间取下一把软鞭,说声:“大侠留意。”身形一晃使出三十六招行云鞭第一招“拨云见月”,一招分四式分别以拨、点、撩、甩为技法攻对方上三路。
“嗯,好鞭。”青年男人先退再连闪,接着向右绕,身子不快不慢,就在鞭稍还有两寸碰到身体的时候缓缓避开。然而他避开后不急着进招,似乎就在等玉颜的下一招。
玉颜见第一招落空,身形微变使出第二招“迎风摆柳”,这一招四式又是拨、扫、点、盘为主旨。见他再次避开也随即跟上去,使出第三招“画龙点睛”,以摔、撩、点、点为主旨。三十六招一百四十四式行云鞭法,真好像行云流水、鹤舞鹰飞。一丈二的兽皮软鞭活像一条腾空蛟龙,时而迅捷凌厉,时而轻缓绵柔,如狡诈的雄鹰荒野中戏兔,如流云应和清风在山水间缥缈,如仙鹤与彩霞纠缠于天际。
随着软鞭翩翩曼舞的还有一片蓝,飘飘如絮急急如风。而且在玉颜使出第五招“指南打北”之后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哪一式过缓、哪一式过快,哪一招可以加些劲道,哪一招柔软些会更微妙。
一个认真分析,一个认真聆听,还真在几十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之前进行了一场招式演练与提升。
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太阳已经偏西,竹林中的白雾渐渐浓厚。莫云早就有些不耐烦,可她没有喊停,如果她知道青年男人根本没有打算出招早就制止了,而且她也仔细听了男人对鞭法提出的建议,还打心里认同了。直到三十六招演练完毕,玉颜轻轻跳出圈外躬身说:“多谢大侠指点,玉颜受教。”她才幡然明了自己应该生气,这无知的男人竟然当着她的面指正她创的招式,必须给他个严厉教训。想到这她几乎是吼出的声音:“瑶琴,你上!”
“是。”瑶琴应声出列,朝莫云一躬身,二话不说拔出宝剑跃身便刺,用的是十一式寒光剑法。
小泥鳅见过香菱使用这套剑法,与瑶琴剑锋中的威力根本不能比,仅第一式“寒光凸显”就把正在侵入小院的薄雾驱走过半,那股杀气他站在两丈多远的屋内都感觉得到。
青年男人似乎没把这当回事,身形像被风卷起的树叶,随着剑气飘出去老远,剑气散尽又缓缓飘回去,稳稳地站在瑶琴面前;面色温和如初,身形不卑不亢,但照样没有还招更没有说话。她可能知道第一式击不中,第二式“傲骨临风”出招更快更狠,剑气震的竹门轻摆嘎吱作响。然而,一招四式舞罢,他仍旧悠然的站在她身后。她再次凌空跃起把手腕一翻使出“踏雪寻梅”,紧接着是“寒流逆转”“月上枝头”“浮光掠影”……
招式越来越快,气势越来越强,小院上空犹如刮起一阵旋风,将空中的薄雾和地上的干草屑、灰尘卷起三四丈高,院门内靠前排那些人的衣服呼呼飘动。青年男人也在飘,看起来摇摆的更厉害。当瑶琴第十式“激流暴起”的第二式即将挥出去还没有出去的时候,青年男人说话了:“到此为止好吧,这招出去我的头门只怕要散了。”说话间,已经有三根手指捏住剑尖,她运在剑身的劲道顷刻间被化为乌有。同时,她感觉手腕发麻,连带着前臂都有些酸软乏力。她赶忙收式向后退了两三步,朝青年男人抱拳拱手,转身回莫云身后,一句话没有说。
咦!他是怎么捏住剑尖的?怎么感觉这人有些邪乎啊?连我的瑶琴都不能逼他对上几招?这还了得?莫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燃起的怒火,一转身从书韵手里要过晨星剑,一把长三尺一寸,宽仅一寸半的窄剑。冷冷地喝声:“请赐教。”也不等青年男人回应,直接使出她的成名绝技“惊鸿剑法”。
晨星剑可以说是窄刃剑中的极品,由寒钢淬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之所以称做晨星,大概是挥剑时的光芒犹如黎明前的星星,在黑夜中晃人二目。晨星剑的剑锋极薄,破空凌冽不挂风,削铁切石不卷、不滞,入水斩蛇不染血、不沾水。
剑刚出鞘就透着一阵寒意,眨眼间院中连连闪起白光,虽没有剑气却有说不出的力道摄人心魄。惊鸿剑法的特点是出招奇速度快,莫云的轻功步伐是梅花步,她舞起来就是剑走游龙、步似流星。她穿的还是一身白裙,前几式还能隐隐看出剑光闪烁,人影翩翩,五招过后连人带剑化作一片白光,只能看到大面积白光将青年男人的前后左右统统包围,连头顶都罩起来。
屋内的小泥鳅和吴家姐妹今天可算是长见识了。青年男人怎么在一招内逼退诗涵?他们虽然看不清却感到非常震惊;玉颜舞动的鞭法在他们看来可以说神出鬼没,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游走其间,还在谈笑间给人家指点;瑶琴的剑法比香菱强劲几倍,他欣赏够了又因为担心门楼被剑气损坏轻易地制住剑势;绝尘居主人的剑法他们无法形容,要说也只能用两个字,快,绝,三人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几乎大气都不敢出。
也别说他们心惊肉跳了,就在莫云出剑的刹那,她那些门徒弟子匆匆退到院门外面,身子处于半蹲状态,想站直了学习门长的剑法,又怕被无形的剑气所伤。这时候,吴紫云已经猜到对面的女人是绝尘居士,脑子也在快速琢磨,上次在京城遇到那黑衣人提到她名字就带有几分惧意,现在看这气势真有大能耐,不由得心生敬慕。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呲”“嗡”连续响了两声,白影一下子弹到院门下面,身子晃了晃才站稳,细心的人能看到晨星剑还在微微振动。院子中间的青年男人站的倒挺稳,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正前方将近两丈莫云手里的晨星剑,他的左边衣袖少了一大块,此时也正有一片蓝布从空中缓缓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十几丈外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前面院子里可是莫姐姐?万万不可伤害小泥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