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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香飘蝶舞云遮月 一

重九节这天午后,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一只无棚小木船摇摇晃晃来到江心庐外面。先从船上跳下来的是位四十岁左右中年男人,身穿灰色襕衫薄底布鞋,下船后先把缆绳拴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一位中年和尚一脚踏船一脚踏住岸边石头,伸手扶一位身穿白衣白衫白发如雪的老人。灰衫男人也回来扶老人上岸,然后从船上取两个油纸包和一个罐子,三人笑呵呵走进院门,却看到小庐门外跪着个穿短衫的少年。

“哎?这是怎么回事?”和尚紧走两步凑近少年说,“做错事了?不要担心,叔叔进去为你说情。”说话间来到小庐门外,轻轻叩两下门环,朗声说:“伯伯,我与姬兄弟陪师叔找您老喝酒来了,让小泥鳅起来给咱煮杯茶吧?”

“呵呵,你们来啦?进来坐。”说话间门打开,一个身穿灰色粗布短衫的老人微笑站在门口,“他要起便起,不想起且随他跪着,不是我罚他。”小泥鳅本来看几人进院子想起呢,听老人这话反而嘟着嘴把脸扭向另一边。

“这所谓何事?”穿灰色襕衫的是姬老九,他笑了笑蹲下来歪着脑袋看小泥鳅,“小家伙,是不是琢磨出来一个练腿功的方法?”

“跪着能练什么腿功啊?时间长了寒气顺膝盖进来,早早就把你变成老寒腿!”白衫老人出口是责备语气,后味却透着关怀,“速速起来啦,赶紧煮茶去。”

小泥鳅极不情愿的扫了一眼粗布衫老人,又仰脸看着白衫老人,真切恳求:“袁爷爷呀,您老替我向爷爷求个情呗!”

“求情?你澄静叔叔不是求过了?”白衫老人把目光从小泥鳅脸上转向粗布衫老人,眼光里浮现出来些许带着疑惑的浅笑。

姬老九也微微转身仰脸看向粗布衫老人,轻声问:“伯伯,小家伙咋啦?”

“呵,还是让他自己说好了。”粗布衫老人淡淡的摇头,脸上的表情似笑似不笑,轻轻冲白衫老人摆手,“进来坐。”

白衫老人微笑点头,缓步跨进门槛,澄静和尚也跟着进去。小泥鳅赶忙喊:“袁爷爷,您老还没有替我求情呢。”

“行了,赶紧煮茶去。”姬老九拍一下小泥鳅肩膀,起身也进去了。

“煮就煮。”小泥鳅不情愿地站起身子,到旁边小房子生火烧水。

时间不大,小泥鳅提着一壶菊花茶走进小庐,为桌子上几个茶碗倒满茶,放下茶壶就凑近白衫老人说:“袁爷爷,您老就跟我爷爷说说呗!让我去竹林拜师,反正又不远,我还是可以常回来看您和爷爷的。”

“拜那个人为师?你知道人家什么来路?人家肯收你?”姬老九说着话把目光转到粗布衫老人脸上。这话说的虽然是小泥鳅,其实是问老人,因为上次他去竹林找小泥鳅,亲自体验过那人看似平和的言语中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呵呵,侄婿是不是也觉得没有希望?”粗布衫老人微笑看着姬老九。

姬老九笑了笑还没有说话,白衫老人开口了:“我今天来,也想顺便跟老哥哥唠几句与此人相关的话。”

“哦?老弟知道他是谁?”粗布衫老人略显诧异地把目光转向白衫老人。

“还说不准。”白衫老人摇摇头,“他们回来那天也大概同我说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次日,云丫头派大弟子竹棋来阅江楼,还给我看样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根竹针,放在粗布衫老人面前的桌面上。

粗布衫老人拿起来先看看又轻轻折,随后淡淡地说:“有韧性,竹子的硬度也有。不过,要是作为暗器发射还是有些飘。”

“还有别的用途。”白衫老人说着看向小泥鳅轻轻摆手,“褂子脱了,我看看伤口。”小泥鳅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乖乖的把短衫拉下来,站桌子跟前。白衫老人伸手摸摸他肩甲早已恢复的伤疤,指着旁边说,“嗯,恢复挺好。他受伤那天你看没看?伤口周围有几个小红点,可能就是它刺的。”

“哦?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粗布衫老人略显诧异,“老弟意思是用竹针刺穴?”

“想必是这样。”白衫老人点点头说,“之前小东西说那人把细木针当暗器,小弟尚不以为然,次日竹棋也说这木针是云丫头在与那人动手时得来,不由得小弟不惊讶。日前小弟去府城换琴弦,琴铺掌柜也说起数月前上山寻木料时发生昏厥,有人用木针捡回他的性命,小弟拿出此木针让他看,他说一模一样。”

“如此说来,那人还是位杏林高手?”粗布衫老人注视着白衫老人说。

“不止,”白衫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声音略低说,“老哥哥可还记得十五年前那桩事?”

“老弟意思是他?”粗布衫老人的眼神迅速扫过小泥鳅脸庞,随即恢复平静,端起茶轻轻的呷一口说,“老弟看这事如何是好?”

“他是谁?”小泥鳅急忙凑到粗布衫老人身边问,“你们认识师父?那就引我过去嘛爷爷,咋还不让我去呢?”

“小弟觉得这或许是缘分,咱老哥俩不妨也顺其自然?”白衫老人就像看不到小泥鳅的连咋呼带卖乖。

“嗯,说的也是。”粗布衫老人淡淡点头。扭头再看小泥鳅时脸上却多出几分无奈,语气反像置气似的:“你想拜什么人为师我不管,也管不了,人们常说儿大不由爷,何况孙子?”

“哎呀!爷爷——”小泥鳅蹲下身子抱住粗布衫老人的左袖轻轻往下坠,同时仰起脸深情地乞求,“你就让我去好不好?我保证三五天就回来看你一次!还有袁爷爷!”补完后面那句还向对面的白衫老人频频使眼色,白衫老人却跟没有看到似的端起杯子慢慢喝茶。

“别把我衫子拉扯。”粗布衫老人轻轻拍两下小泥鳅的手背,“我何时说过不让你去?想去哪去哪,但不可像在我跟前这般不知分寸。你想拜师人家肯收?纵然被你缠的受不住收你,以你这贪玩品性又能学得下什么?一个打鱼小子学下功夫能做什么用?”

“伯伯说的对,以小侄愚见那人行径甚是孤傲,纵然您老和岳父大人与他是旧相识,也保不准他不会驳二老的面子。”姬老九是见过三教九流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啊?那怎么办啊爷爷?”小泥鳅的心本来就不实落,听姬老九的话更加没底。

“我们也是一面之缘,谈不上旧相识。”白衫老人温和地说着看向小泥鳅,“不过,那人身上确实怀着古道热肠,而且吃软不吃硬。凭你那套死缠烂打功夫如果嘴再抹些蜜糖,应该不难求他应允。”

“真的可以?啊,谢谢袁爷爷。”小泥鳅高兴了。起身给大家茶碗添茶,又凑近白衫老人说:“袁爷爷,您老要不要给小泥鳅个信物什么的?好让师父更爽快收下我。”

白衫老人轻轻摇头。

“您老不是说过跟师父有一面之缘吗?如果您老引我去肯定有用。”小泥鳅说完看白衫老人,老人再次摇头。他想了想又凑近问,“师父到底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铁笛银针,这名字你在酒楼已经听过多次了吧?”白衫老人淡淡的说。

“是他?真是他?哇,我早就猜到师父不是普通人。”小泥鳅说着咂几下嘴,又看着白衫老人,“师父究竟是什么出身?用的什么功夫?为什么一个人住在竹林?”

“我知道的都已经当说平讲过了,你不是已经听过了?”白衫老人端起茶慢慢细品。

“您老再说细致些好吗?酒楼太吵我都没有听全。说嘛,袁爷爷。”小泥鳅紧追不舍,死缠烂打功夫不自觉开始使用。

“哎,我说小家伙,你口口声声称人家师父,这些问题怎么不去问你师父?”澄静微笑打趣,“再说,我们是来做客,这已经进来坐这么久,你是不是也该煮汤烧菜了?”

姬老九笑了笑站起来,看着小泥鳅说:“还是我煮吧。他这时间哪还有心思煮汤?”说完从身后条几上拿起来时带的东西,出门拐向旁边的小房子。

“嘿嘿。姬叔叔烧饭比我好,大家又有口福了。”小泥鳅调皮的笑笑继续缠白衫老人,“袁爷爷,说吧,越细致越好。”

“你这小东西。”白衫老人把茶碗里的茶喝完放下来悠悠地说,“既然你对他的出身如此好奇,那就说他的出身吧。据说他祖居关外的湟水一带,六七岁家遭横祸,被一位奇人带上西昆仑……”

第二次进竹林就容易多了,小泥鳅上次出来时已经和姬老九琢磨过,从招隐峰北坡往鹤林的岔路口斜着进山坳,不到二里就渐渐有竹子。顺利地找到小溪,沿着小溪走不需半个时辰就能走到岔路,能看到篱笆院,再大的浓雾也不用怕迷路。

小泥鳅进竹屋时,蝶舞正在择菜准备午饭。他调皮的笑了笑轻声跟她打招呼,随即把两包醉鱼一坛百花酿放在方几上,悄声问:“师父呢?”她淡然一笑没有说话,冲西间努努嘴。他认真点头,重新扶头巾、整衣服、拍拍鞋面上的灰尘,中规中矩的来到西间。见青篱先生正在埋头雕琢一把月梳,他径直跪在青篱先生面前轻轻地说:“师父,我回来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上次好像跟你说过不要叫我师父,你觉得在一件事情上反复纠缠有意思?”青篱先生头也不抬姿势也一点不变。

“师父的话弟子当然不能忘,不过弟子的爷爷说咱们师徒有缘分,弟子也乐意陪在您身边。”小泥鳅仍然轻声轻气说。

“缘分这东西我不否认也不拒绝,你想留在竹屋我也不会反对,只是不要再叫我师父。”青篱先生温和的说,眼睛随手里的尖刀在梳子脊部细细刻画。

“那,那师父的意思是答应收弟子是吗?无论弟子叫不叫师父都可以留下?师父都会教我武功?”小泥鳅歪着头想看青篱先生表情,但青篱先生低头的角度恰恰与窗子投来的光线平行,他只能看到个鼻尖,根本看不到面貌。

“留下可以,师父决不可以叫。”青篱先生语气仍然温和,“至于武功,我这山野闲人哪里懂得?不过是些熟能生巧的谋生手法,你喜欢可以学,不喜欢可以到林子里溜达,看书也可以打发时间。”

“师父,您不用再瞒弟子了,弟子知道您以前的事情。”小泥鳅把声音压的非常低说,“袁爷爷和弟子的爷爷十五年前就和您有过一面之缘,袁爷爷还把您独步江湖的铁笛绝技仙乐飘飘和追风十二式告诉弟子,您教教弟子呗。”

“你也说是以前了,以前的已经过去,我只是这竹林里的闲云野鹤,什么绝技都和我不相干。”青篱先生平淡的说。

“师父,可能您不稀罕那些绝技,弟子我稀罕,您就教教弟子呗。”小泥鳅再次恳求。

“不许叫师父。”青篱先生的语气里多了些严厉。

“只要您肯教弟子功夫,让弟子叫您什么弟子就叫您什么。”小泥鳅心里开始着急。

“无论叫什么都不能叫师父,想留下就不许叫师父。”青篱先生的话又严厉几分,“我不懂什么功夫,只懂做梳子、篦子,要学便学,不学随你。”

“那笛子呢?弟子看到过您房间有笛子。”小泥鳅坚持不放弃。

“竹笛啊?你喜欢尽管拿去。”青篱先生指了指旁边的盒子,里面是摆着八九只竹笛。

“哎呀,您到底怎样才肯教弟子?”小泥鳅无奈地看他,他还是埋头刻梳子。

“我已经说的清清楚楚,你为什么非要让我重复?”青篱先生的语气又平静下来。

“您是说的清楚,可您上次救我们时用的飞针,还有身法,云姑姑她们都不是您的对手,可您就是不承认。”小泥鳅不敢硬抗又不死心。

“都是些生活技能,熟能生巧罢了。”青篱先生说。

“那您把熟能生巧教给弟子,让弟子叫什么都行。”小泥鳅迅速接话。

“想学就从做篦子齿开始做好了,除了不能叫师父叫什么都无所谓,还有,也不能自称弟子。”青篱先生又强调一遍。

“叫大哥也行?”小泥鳅故意乱说一气,看起来他留下只能学做篦子了。

“行。”青篱先生又回到最初的平淡从容。

“真行?”小泥鳅几乎爬到地上才能看到他恬静的眼神。

“真行。”青篱先生说。

“那谢谢大哥了!”小泥鳅说着趴地上磕个头,站起来拍怕衣服笑着转到另一边,“大哥,什么时间开始学?”

“吃罢午饭,稍候就要吃午饭,后晌让蝶舞先教你扯竹条。”青篱先生头也不抬的说。

“扯竹条就扯竹条,教什么我都——”小泥鳅正要表态教什么都好好学,猛然诧异地叫起来,“什么?蝶舞?小蝶改名字了?”说着话出去找蝶舞了,她这时候在厨房煮饭,他凑过去问着问那。细问之下更诧异,原来她把青篱先生叫先生,和师父相近还多几分儒雅,而且她已经学熟练扯竹条、拍散竹针,昨天开始学磨竹针。他渐渐地发觉自己叫大哥是那么的幼稚,过去告诉青篱先生想改口又说无所谓,他懊恼的好几天都没有缓过来。

从这天下午开始,小泥鳅开始学扯竹条。蝶舞的比划和描述比当初青篱先生教她时可细致的多,所以小泥鳅轻易地掌握了诀窍。加上他本身有一定内功底子,手指也就当天割了七八个口子,第二天便能把内力得心应手地运用到手指尖,三天后愈发的熟练。青篱先生还是坚持让他扯十天。那也比蝶舞提前五天开始浸泡、晾晒竹条,就是将扯好的竹条泡水、冲洗、摆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晾干,他手上又增加十多条疤痕。等候竹条阴干的过程里,他可以悠闲地边扯竹条边看蝶舞磨竹针,他觉得磨竹针简单易行,甚至用不着她讲解。可等他十天后亲自操作了,才发现一点不简单。首先,他得承认没有她细心,所以磨的针身粗细不匀,针的两头不均衡,结果磨出来的废针很多,指尖被竹针和矬子刺破的次数也很多。同样也是因为这样,他比她多很多机会练习投掷废针,那个过程里他明白了怎样将力道加到竹针尖部,并学会了双手同时将好针和废针投进两丈远相邻的两个竹筐里,针还不能投错。几个程序加下来,他学会做篦子的总时间反而比蝶舞还要多些。

小泥鳅与青篱先生一起住西间,他晚上睡竹榻早起把被褥收起来,竹榻依旧还是工作台。青篱先生打坐和睡觉都是坐在草苫上,如果不是偶尔半夜听到打呼噜声,他还以为青篱先生只打坐不睡觉。有一次,他醒得早,一睁眼看到青篱先生在席上做动作。有时候像狼蹲坐,有时候像鸟展翅,有时候像猿攀岩,有时候摩面、捂眼、揉搓耳朵、敲后脑,有时候掐捏腿关节和脚,喉咙里还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响声。他不敢出声,等青篱先生做完起身时,才问那是不是一种功夫。青篱先生说不算功夫,是结合《五禽戏》和《八段锦》简化的拉伸动作,长久练习可以强筋益气。接着又说他喜欢可以跟着一起做,不想做也没有关系。

早饭后,他把这事告诉蝶舞,两人第二天卯时初便跟着青篱先生一起学。几天后,他们又跟着青篱先生在后门外梳头、在竹林边做吐纳,不到一个月时间连午后打坐和饭后散步都一起做了。虽然他没有感觉到身体哪里有变化,心境却可以快速归于平和,偶尔还能隐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蝶舞看完《黄帝九灵》,开始看《黄帝针灸甲乙经》。尽管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仍旧把重要穴位和作用生硬的记在脑子里,每个穴位的位置也对照《三人名堂图》在身上找到,只是她不明白这些与让人僵硬动不了的功夫有没有关系,理解不透的字句也抹不开问青篱先生。

住进竹屋的第六十二天下午,她终于做出一把青篱先生满意的篦子,而小泥鳅还在练习刻榫眼。青篱先生嘴上是什么也没有说,吃晚饭时却让小泥鳅把来时带的醉鱼和酒都打开,三人一起吃喝;泡完脚以后,青篱先生还给他们拿捏头颈和背部。她觉得那就是对她的褒奖,小泥鳅也是沾她的光,所以整晚都非常开心。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自己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她拼命扑打没有用,那团火反而在她身上游走。醒来后梦依然清晰,她悄悄揭开衣服仔细看,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再细细回想,猛然感觉火团游走的位置是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跷脉、阳跷脉,或许是因为最近看医书引起的反应。然而,从那天以后,她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气流在游走,白天不太明显,睡觉的时候隐隐发热,举手抬足也比以前轻快,尤其拍竹条和扔竹针的时候,似乎有股力道自觉的从身体流注到手腕和手指。

十月下旬某一天吃罢晚饭,青篱先生说次日进城买米面,问蝶舞和小泥鳅有没有想要的物什,可以替他们买。小泥鳅摇摇头,随即又问能不能回去看望爷爷。青篱先生点头说:“想去就去,趁着还没有下雪。”

小泥鳅看一眼同样诧异的蝶舞又看着青篱先生问:“下雪?大哥,这里是江南,怎么会下雪呢?更何况,最近几天太阳这么好。”

青篱先生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端起茶漱口,随即抄起窗台上的书到后院散步。两人对望一眼也漱口跟出去,对于青篱先生的漠视,他们已经渐渐地习惯。三人从东墙到西墙走的第三个来回,蝶舞轻声说:“蝶舞想跟先生进城,行吗?”

“嗯。”青篱先生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带任何情绪,仍然边走边看书。

蝶舞浅浅一笑,也举起早准备好的《黄帝针灸甲乙经》,边看边跟在青篱先生身后。由于步子小又不得不看脚下,每看一两句就要放下书,思索句中的下针位置和涵义,还会不经意地看他的背影。她知道他最近看的是一本《养性延命录》,前几天她还悄悄的浏览过几页,隐约觉得和木板上刻的字有某种关联,还打算等看完医书也看一遍,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清晨,三人喝过粥收拾东西。青篱先生把梳子和竹笛擦拭一遍装进盒子,用一块蓝布包裹好交给蝶舞。他将半筐篦子整理齐也用蓝布盖住,要往背上挎时小泥鳅接住,说送他们上船以后再回家。他轻轻点头转身就往外走,蝶舞赶忙把蓝布包系在剑包外面,匆匆跟出去。小泥鳅走在最后,临走还不忘关门。

走出竹林雾就淡了,金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小泥鳅的心情瞬间开朗,再看前面的蝶舞脸上也洋溢着微笑,眼睛还不时仰望湛蓝天空。说起来一个半月不是很长,却是他从记事以来第一次离开爷爷这么久,心里难免牵挂。所以,从昨晚青篱先生答应他回家,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小激动,现在更像一只出笼的鸟。如果青篱先生不在跟前,他肯定要喊叫几声,以表达此时的舒畅。

接近码头陆续遇到熟人,小泥鳅愉悦地和第二个人打过招呼就意识到不能过于张扬,再遇到熟人只是笑着摆摆手。看着青篱先生和蝶舞乘的船走远,他再度恢复往日的活跃模样,连蹦带跳的跑进阅江楼,看到每个伙计都感觉亲切。他第一个找的是姬老九,打完招呼让给他准备一份肴肉、一份炖鹅,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去“无不知”的地字“未”号房间。

回到江心庐,他愈发的高兴,看到爷爷一个人烧水煮茶却激动地哭了起来,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臆想过的场景。泡好茶端进茅庐,他偎在爷爷身边,闪烁着泪花讲这段时间所能记住的事情,巨细无遗。还没有说完,他又开始惦念蝶舞和青篱先生了。

蝶舞随青篱先生从朝阳门进府城,过清风桥顺着春溪旁边的上河街一路向北走,来到府衙跟前的中街集市已经接近午时。进京之前,蝶舞没有去过嘉兴府或别的府城,最热闹也不过是崇德县城。镇江府的繁华程度虽不能与京城比,却多出几分古镇韵味,沿街的烟火气息又远比崇德浓郁。尽管入冬时节的街面上行人不多,溪边的柳树也只剩干巴巴的枝条,寿邱山和梅花岭却依然是浓墨中裹着浅绿,武庙的楼台、山上的亭子也十分别致。

进入中街集市人一下子多了,她几次被人撞到落后十几步,青篱先生却自顾自往前走。她赶忙追上去却不敢拉他胳膊,只好揪住竹筐一个角,他仍旧看也不看,继续迈步前行。

佟氏梳栉铺位于集市北段路西,青篱先生直接从旁边的巷子进去,轻轻拍打院子侧门门环。一位妇女开的门,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妇女显然认识他,笑着打过招呼把他们让进堂屋,先沏上茶才去前面叫人。半盏茶功夫,随着一句亲热的:“哎呀,青篱老弟,你可算是来啦!”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男人,头戴暖耳帽,上身穿着皂色缎面薄夹袄,腿上是敞口棉裤灰色宽带绑腿,脚上是棉绒面厚底䩺。

青篱先生微笑着起身冲那人拱手,口称佟掌柜。两人坐下客气几句,喝口浓茶,凑到一起开始盘篦子和梳子的数量,完了佟掌柜又逐个端详竹笛。

佟掌柜虽然言语上热情客气,盘完数字却验看一番,还以世道不好将价格压低一成,点算银钱时又把零头抹掉,完事又口口声声希望青篱先生下次不要间隔这么久。青篱先生始终是和颜悦色,对于佟掌柜交付的银钱也不数,只是微笑着装进布袋又转手递给了蝶舞。她对物品交易也不懂,只是觉得他越迁就佟掌柜,反而越容易吃亏,想帮他说话又觉得不合适,接住钱袋还是默不作声放进盒子,用蓝布包好照样系在身后。

又喝杯茶,佟掌柜送他们到侧门口。青篱先生从怀里取出一只编织精细的竹蚱蜢,递给佟掌柜说:“这个给你,给令千金把玩。”

佟掌柜的眼睛瞬间睁大,把竹蚱蜢托在手里稀罕地端详着说:“咦,这个小东西恁地精致,极费功夫吧?”

“玩意罢了。”青篱先生温和地指着竹蚱蜢尾巴,“这个是机簧,可以扳起来,它会跳两下。”

“是吗?”佟掌柜的眼睛睁圆了,直接伸右手把竹蚱蜢的尾巴轻轻向上一扳,尾巴翘起些许。他赶忙俯身放在地上,竹蚱蜢果然向前跳了两次,每次跳一尺多远,落地平稳。他立刻兴奋地拿在手心,托在眼前又看一遍冲青篱先生说:“青篱老弟,我还没有见过如此有趣的玩意呢!这是门好生意!老弟回去加紧制作,有多少我全要。”

青篱先生微微摇头说:“少了才稀罕,才能显出佟掌柜对令千金的宠爱。”

“青篱老弟,你我是生意人,自然要——”佟掌柜兴致勃勃地说着却被打断。

“佟掌柜,告辞了。”青篱先生说完淡然一笑,转身出侧门走向巷口。

蝶舞急忙跟上,转过弯走进人群十几步才敢小声问他:“先生,为什么没有答应佟掌柜?您可以教我,我们一起做肯定快些。”他一声不吭继续走,快出集市的时候转身进小饭馆,要两碗肴肉汤饼、一盘糖醋萝卜条。她只好默不作声坐在他对面,喝口清茶扭头看看窗外的太阳,时间已经过了平午。

吃过饭,两人又进入集市,这时候的人流明显少了。他们到粮油铺买些米、面、油、盐,装了满满一竹筐,他让她汇账自己背起筐子走。等她出门后,小跑二三十步才赶上他,走几步又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答应做竹蚱蜢,还加上一句:“是不是嫌蝶舞没有用?”

他又走五六步才停住,淡淡地说:“我是个山野闲人,不是生意人。”说话时并没有回头看她,说完继续大步走。

她内心里不愿意接受这个解释,却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所以弱弱地“哦”一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随后他们来到一家布庄,为她和小泥鳅各订做一套棉装,还为她买两条丝质披肩,却没有为他自己买任何东西。她觉得欣然又非常诧异,她是没有棉衣,起码还有四五套春夏裙衫裙袴可以换,而他,自从见他那天就穿这件蓝布直裰,内衬也只有两套换洗。但她也只是限于想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让她汇账她就汇,完了仍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走。

出城时,他们走的是北面定波门。刚过护城沟,迎面遇到一个二十多人的马队,急促的马蹄声和响亮的銮铃显示这帮人不好惹。蝶舞不经意瞥见两个小童在路中间嬉闹,抬头再看马队已经不足三丈了,前进速度丝毫不减。她赶忙喊着窜过去,想把两个小童往路边拉。小童大概见她是陌生人,不仅不停她的话,反而嚷着向后退。转眼间马队冲到跟前,伴随着谩骂声有一条纤长的马鞭打着旋抽向她脖子,她能听到鞭稍挂风,却来不及躲避,赶忙伸开双臂抱住两个小童。

随之而来的是马的竭力嘶叫,又有人“咦”,鞭子没有打到她身上。有一只大手紧紧抓住她的左胳膊,将她和两个小童一起拉离地面却又贴着地面横推出去一丈多远,落地已经在路边茶棚门口。她知道一准是他,因为那种亲切感只要他能给她,所以她甜甜一笑打算转身谢谢他帮忙。猛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找死”,只见一条灰影从马上飞过来,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绣春刀刺向他心口。他显得勉强且很生硬地搭住那人的刀脊向后退,就像巧合地被刀挂住身不由己,脸上赔着笑向那人恳切地道歉:“哎哟!官爷官爷,对不住您了啊。官爷且莫生气,小民一时脚滑惊吓了官爷的坐骑,小民在此向官爷致歉了。”

再看那人身后,停着几排模样相似的高头大马,个个齐鬃顺毛束尾,软皮垫铁鞍、鎏金马镫、半包蹄铁。马上人身穿青底绿边缎绣锦面襕衫,外面套皂色棉甲,蓝青色缎面素边腰带,素色衬裤,头戴圆沿连巾棉顶范阳帽,脚穿皂色薄底绒面棉靴。

那人又用力,刀子继续向前推,青篱先生仍然赔笑着向后退,那人、刀尖、他的心口三者之间似乎形成一种平衡。“官爷官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小民一般见识,小民再次向您致歉。”说话间还是满脸和善。

“前面怎么回事?”随着这句话和马蹄、銮铃声,从后面又来一人一马。

那人赶忙把绣春刀抽回去,恭敬地面向来人。来人是个不满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身高不足五尺半,面貌清瘦,鬓角飘着几缕灰发,扫把眉、高颧骨,高鼻梁有点鹰钩鼻,小眼睛黄眼珠但炯炯有神,尖下巴上挂着几缕发黄的山羊胡。头戴藏蓝底素边圆顶三山帽,身穿蓝底大红缎绣麒麟纹襕衫,外套蓝色棉罩甲,披着皂色毛绒大氅,腰间是蓝色缎面绣花宽腰带,悬着一把长约七尺的锦鞘宝剑,剑柄末端凸起个镂空圆球,没有剑穗,脚蹬皂色薄底绒面棉靴。来人到近前先扫视了一下周围又打量几眼青篱先生,最后把目光停在那人脸上,温和中隐约透着几分严厉说:“陆兄弟啊,发生什么事了?”

青篱先生赶忙深施一躬赔笑说:“哎呀,官爷容禀。事情全赖小民,适才小民走路时没有站稳,脚一滑惊了这位官爷的坐骑,实在抱歉,请两位官爷海量包涵。”

“哦。”这人又看看弓着身子的青篱先生,冲那人说,“陆兄弟若无恙便速速上马,我等进城还有事做。”

那人抱拳说声“是”,又狠狠瞪一眼青篱先生才转身回去,纵身上马。青篱先生赶忙让到路边,身子还微微躬着。这人也不说话,右手缰绳轻轻一拉,右脚马蹬磕两下马腹,那匹马缓缓转头,一溜小跑奔向定波门。那人和后面的人纷纷拍马扬鞭,伴着一阵翻滚的烟尘消失在城门洞。

青篱先生也转身向江边走,蝶舞拍拍两个小童肩膀,快步跟过来。她虽然对刚才那些人的衣着和骄横态度有几分好奇,却又感觉到问他多数不会得到答案,也就忍住没有问。

这时候大约未时末,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翳起来,因为接近江边还有阵阵冷风掠过。

即将进入竹林时,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大如鹅毛,又像柳絮般轻巧洁白,落在脸上随即化作一阵清凉。蝶舞从来没有见过雪,不时的想驻步抓一片,抓到手又变成淡淡寒意,却十分有趣。她边走边想:晚饭后可以在院子里抓它们玩,这样的天气想必他不会在后院散步了。姐姐在该有多好?我们可以一起抓这小东西,还可以用我做的篦子为姐姐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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