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照例上跃楼给小鸟放食,瞥见一只虎皮鹦鹉站在避雷线上。这鸟见到我非但不飞走,反而向前一跳落在雨棚架上直愣愣地盯着我。于是萌生一阵遐想:该不是已故亲人变成鸟儿来看望我们吧?会是谁呢?我不由得想起“凤姑”:那是我幺爹(或称小姑妈),她的一生似乎与鸟有不可割舍的关系。父亲有四姊妹,她排行第三,叫吴昌凤;已仙逝十四年了。迁城前我常去高阳镇甘家坡看望她,公司整体搬迁后转眼上十年没去看她了,心中顿生许多念想。
寄居的燕子
凤姑1938年农历九月出生。当时祖父母在古夫邹家岭做点小生意,养活三个孩子。幺叔出生后生活十分拮据,便举家迁往黄粮坪。到黄粮后虽说好一点,依然朝不保夕。走投无路时,祖父母只好忍痛让大爹(大姑妈)去给别人做童养媳;幺爹才六七岁,聪明伶俐,送给地主林春山做姑娘(林家没有姑娘,很喜欢她),改名林玉风;留下十来岁的父亲和嗷嗷待哺的幺叔,跟着祖父母一起生活。风姑到林家后,尽管衣食无忧,但生性聪慧的她,总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寄居在林家屋檐下的燕子,总觉得不自在。但她表面却像一个快乐的小天使,成天乐呵呵的;加上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说话像铜铃,唱歌像百灵,赢得左邻右舍一片赞誉。周围的人越称赞,林家便越喜欢凤姑,于是出钱她读书,找老师教他唱歌,指望将来有所出息。
兴山解放后,凤姑回到了祖父母身边。十来岁的她,成天蹦蹦跳跳,跟着大人欢庆解放,当然也在内心庆幸自己。祖父祖母看到心爱的女儿比以前更加漂亮懂事,想方设法扶持她继续学习,使她有了更大的提高。不知不觉,凤姑已长成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何况凤姑又那么出众!当时恰好有位随军南下留住兴山的干部看上了凤姑,也姓吴,而且老家南漳无多少牵挂,愿意入赘作婿;祖父祖母们自然十分乐意这门亲事,于是不久凤姑便成了家。
欢悦的百灵
凤姑成家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县文工团工作。这是凤姑梦寐以求的大好事,从此她好似一只真正的百灵鸟,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展翅飞翔,引吭高歌,绽放着青春的无限活力。
这是凤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长子、长女相继出世。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凤姑早早地把长子送到黄粮坪,跟着祖父母。因老人家照料特别细致,我那表哥长得十分健壮。凤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与同事对台词啊,切磋唱功啊,排练啊、演出啊,忙得不亦乐乎。这段时日,凤姑不仅收获了观众许多掌声,同时也把“玉凤”这个名字一天天刻进人们的脑海,从默默无闻到名声日噪。
转眼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祖父祖母决定叶落归根,回汉川老家颐养天年。于是,凤姑生活担子赫然加重,但依然没能动摇她追求事业的信心和决心。她起早贪黑忙家务,仍坚持参加排练和演出。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变故,使凤姑迫不得已放弃了她钟情的文艺事业。
背运的麻雀
兴山人永远不会忘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梦魇般的艰难岁月。农村棒劳动力全部抽调参加轰轰烈烈的大办钢铁运动,山上大树全部砍光;春上正播种时没人种田,再加上百日大旱,粮食大面积减产,有的甚至绝收。而当时县领导为保住大办钢铁时取得的“骄人政绩”,对不少地方缺粮乃至饿死人的现象置若罔闻,非但不据实上报,反而高唱“大灾大丰收”的论调;不仅将粮食外运,还盲目大上项目,人为地扩大了本已十分严重的灾情,导致八千多人被饿死(参见刘世严编著的《兴山事件大揭秘》)。当时,我那任县林业局林业站站长的姑父,对下乡途中所见老百姓挨饿惨死的状况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私下里给毛主席写信。信写好后,他担心从兴山寄不出去,就想办法辗转秭归去寄;结果信还是被截回来了,他毫无疑问被打成“右派”。正值事业蒸蒸日上的凤姑突然间变成了“右派家属”,连平常关系不错的同事也像躲避魔鬼一般避着她,日夜向往的舞台骤然离她越来越远。她就像当年“灭四害”时被冤枉的麻雀一般,被不明真相的人所诅咒和打击!强烈的反差使凤姑心灵受到沉重伤害,而我那性格孤傲、火爆军人脾气的姑父更受不了这窝囊气,一气之下便将辞职申请交给单位领导,携家带口回了汉川。回老家后,政治上虽然没人过问,但住惯山清水秀之地的她们仍然感到诸多不适应。那年月,老家虽然不缺粮食,但经济发展仍比较落后,主要是农耕和渔业。这与先前在机关和舞台上工作的她俩极不合拍,因此埋怨、甚至口角便时有发生,更加重了二人心头的精神压抑。后来适逢国家扩办农场,他们便迁往汉川县立新水稻原种场。到农场后,领导关照姑父到离家较远的一个水泵站工作,家庭矛盾由此得到缓解,总算比较平和地维持下来。
迁徙的鸿雁
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党中央“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着手全面纠正文化大革命及以前的左倾错误。许多错划的“右派份子”被摘帽,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昭雪。凤姑静如池水的心随之激荡,几十年等待终于有了申诉机会;几十年压抑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于是她就像一只鸿雁,不怕山高路远,只身回兴山这承载她无数喜怒哀乐的故乡申诉冤屈。
故地重游,时过境迁。过去的同事找不着了,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凤姑说的话就像是讲故事,好多人甚至连“兴山事件”都没听说过。经多方投诉,凤姑还是得到相关领导的热情接待,回答也十分暖心:“你先回去,你反映的问题组织上一定抓紧调查核实,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还你一个公道”。于是凤姑只好打道回府。
可是等凤姑回汉川农场后,一直不见来自兴山的好消息,申诉复职的材料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于是凤姑不顾颠簸之苦,再度来兴山。有了第一次的经历,特别是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凤姑求索的路子宽了许多,但所投诉的核心问题仍然没有什么突破,那便是辞职不同于撤职。况且凤姑本人不属于落实政策的对象,只能作为受牵连的人顺带处理。那几年凤姑就像迁徙的鸿雁,在兴山与汉川之间来回奔波。1986年,眼看中央落实政策工作已接近尾声,凤姑孤注一掷,再次来到兴山。望着憔悴不堪的凤姑,一位领导语破天机:“吴兆万才是直接受害者,要落实政策只能针对他;他不来,光你来有什么用”?!
明确了问题的症结和解决方向,凤姑速回汉川力劝姑父再次来兴山。县委领导经反复研究,认为他当时申请辞职确非本意,是受形势所迫。于是凤姑漫长的投诉终于有了结果:1988年,兴山县委彻底为姑父平反,确定为离休干部;凤姑则按受牵连下岗作退职处理,我那几老表也区别不同情况大多转为非农户口。
涅槃的凤凰
经过漫长的求索,凤姑一家总算“荣归故里”;然时间如流水是不可复回的。除小儿子搭上末班车、幺姑娘还在读书赶上趟子外,其余几个都只能干个体户。望着他们终日辛劳的身影,凤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再加上他们的婚姻也不那么遂心,凤姑仿佛《红楼梦》里的凤姐,纵有一身能耐也无力回天。更糟糕的是:二十多年辛酸苦辣已使她积劳成疾,不堪重负;血吸虫、乙肝、肝腹水诸多疾病不断扑向她日渐虚弱的身体,她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只遍体鳞伤的小鸟,岌岌可危。在凤姑的弥留之际,我这个侄子已不忍心看到她与病痛日夜抗争的煎熬。而她则坚强如故,就像江河里的航标灯,在狂风暴雨轮番攻击下,时而全无,时而闪亮……每逢此时,我心里就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喉头哽咽,满眶泪水不由自主地挂满腮帮。最后夺去凤姑生命的是淋巴癌,从她枯瘦如柴的躯体及痛苦不堪的表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无助。但凤姑就是凤姑,好比涅槃中的凤凰,在千禧之年走完了她人生六十二个春秋,于炼狱般的烈火中获得新生,升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