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顺,影视演员,哑剧表演艺术家,“活雕塑”表演艺术家。1936年生于沈阳,24岁做话剧演员,49岁研究形体哑剧,将中国的哑剧带上世界舞台。57岁创造“活雕塑”表演,近年曾出演《天地英雄》《功夫之王》《飞越老人院》《重返20岁》《闯关东》《二炮手》《我的二哥二嫂》等影视剧。
印象
有一种人生永远不会老
3月25日,北京举办中国国际时装周期间,上演了一场以“东北大棉袄”为设计元素的时装发布会。开场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绿花棉袄棉裤和千层底布鞋登台,演绎了一段回忆年轻时爱情的哑剧,引出模特走秀;谢幕时,这位老人又赤裸上身登场,展露出健美的胸肌和结实的腹肌。
老人叫王德顺,他走秀的照片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疯转,几乎一夜之间,他的微博粉丝从一万多涨到了十几万。
其实人们对王德顺也算不上陌生。从《天地英雄》《飞越老人院》到《闯关东》《二炮手》《我的二哥二嫂》,近年他一直活跃在大银幕和电视屏幕上。特别是今年年初上映的电影《重返20岁》,王德顺扮演的角色李大海,更给观众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4月2日下午,王德顺到北京电影学院举办讲座,讲座前接受了记者采访。他头戴贝雷帽,穿着绿色风衣、黑色灯芯绒裤子,身板笔直,声音洪亮,神清气爽。现场聚集了大批“90后”,他们和这位很特别的老人平等交流,彼此间没有丝毫距离感和代沟。
同样,王德顺在年龄面前也从未低头。尽管早已须发皆白,但他的活法儿,他的人生状态,却没有任何衰老的痕迹。“我不看电视,更不打牌,那是浪费生命。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运动,健身、滑冰。”他每天在家附近的健身房锻炼两个小时,“我出现在谁的面前,谁都会把身体挺直。”今年1月,他参加了“全国大众速度滑冰马拉松比赛”,顺利滑完3000米全程,国家体育总局为了鼓励这位八旬老人,特别给他颁发了优秀奖。
王德顺出生于沈阳,家中八个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二,大哥王德昌是一名相声演员和作者。年轻时,王德顺在沈阳一家军工厂当工人,也是厂里业余剧团的演员。24岁,他被沈阳军区话剧团录取,当了十年文艺兵,复员后进了长春话剧院。
1979年,王德顺送女儿从长春到沈阳报考音乐学院之后,身上带的那点儿钱全花光了。为了挣到回长春的五块四毛钱路费,他到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画室做人体模特。人生第一次做模特,他赚了15块钱,也让他了解到自己拥有非比寻常的健与美的身体。
演了十几年话剧,王德顺发现自己更喜欢用身体演戏。1983年他到北京参加国际布莱希特体系研讨会,在会上表演了造型哑剧《人与蛇》。回长春后,他与夫人赵爱娟合作,对哑剧节目进行修改,又来到北京,连续演出三十多场。这一年,他正式由话剧演员转型为哑剧演员。随后数年,他们一家人开始以家庭剧团的形式巡演——夫人是导演、女儿负责弹琴、儿子充当灯光师,一家人从中国走到了欧洲,被称为“中国的吉卜赛”。
1993年,北京举行“罗丹雕塑艺术展”,王德顺看完展览后买了本画册。回到家,妻子翻看画册忽发灵感:“你跟罗丹的雕塑同台演出吧!”王德顺请雕塑家做了三件罗丹的女性人体雕塑——《夏娃》《永恒的春天》《哀求的女人》的仿品,自己模仿雕像的姿态。1993年12月1日,“活雕塑”在北京国际艺苑小剧场上演。“我与雕塑演对手戏,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动作,一个多小时,用七十多个定格动作组成一个故事,但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演戏。”
“活雕塑”是王德顺创造的一种艺术形式,尽管这些年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影视剧拍摄上,但在内心深处,“活雕塑”仍是他的梦想。今年6月,他的新书《形体语言艺术》即将出版,他计划在新书宣传时表演“活雕塑”。“得把肥肉练掉,把肌肉练起来,涂上颜色后让人感觉看到的是一座青铜雕像,而不应该是一堆肉,所以需要健身。”王德顺说,“活雕塑”艺术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不用动作,只剩姿态和表情,让观众看到人类最复杂的内心情感,“我就站在那儿不动,让观众可以看得流泪。”79岁高龄,他在艺术上仍有追求,因为如他所言:什么时候实现梦想都不晚。
王德顺口述
49岁北漂,79岁走红
1985年,我49岁,和我妻子一起带着17岁的女儿、11岁的儿子离开长春,来到北京,算是最早的“北漂”。
哑剧的舞台在北京,不在长春。哑剧的本质是喜剧。古罗马戏剧演出时有中间休息,需要调剂剧场气氛,就有扮成小丑的演员上台表演,轻松一下。但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一种悲剧情怀。本来人们以为我的哑剧是逗乐儿的,可我偏偏用它来表现哲理,表现生死爱恨。结果呢,普通市民接受不了,我只能到北京来,因为北京是文化中心,我到文化中心的中心——北大、清华、电影学院演出。
在北京,我们一家四口居无定所。有一次,我们寄居的朋友家来了亲戚,我们夫妻二人只好暂时出来。大概是3月份,我俩漫无目的沿着长安街走,走不动了,就找个地下通道,坐台阶那儿,互相靠着过了一夜。熬到第二天,晚上还有演出,我妻子让我回朋友家看看是否有机会睡一觉。回去一看,人家出门旅游了,我倒头便睡。睡到下午4点,我又往剧场赶。到了一看,舞台都布置好了,灯光也弄好了,我妻子呢,就在舞台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这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
其实这次时装秀原本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台时装秀的音乐是我女儿做的,我女儿给他们现场打碟,服装设计师胡社光从我女儿的手机上看到我的照片,说这老头儿有点儿意思啊,这是谁啊?我女儿说,这是我爸。胡社光赶紧把这个照片给服装公司的总裁看,总裁叫高洁,她看了照片说:“哎呀,这是我老师啊!30年前,他是中国时装博览会时装模特培训学校的校长!”
高洁就给我打电话,王老师我是高洁!我说这名字我熟悉,但对不上号,想不起来了。她说你来吧,来了看见我就想起来了!她又问我,你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啊。她说那你来给我们走一场秀吧!我说好啊,走秀简单,模特也是表演形式,走台就是展示、表演,而我本来就是一个演员。
我就去了,到了之后,胡社光给我穿了个东北大棉袄。时装走秀,不都是薄透露嘛,大棉袄怎么走?我问他,你的主题是什么?他说,我小时候就记得我爸爸妈妈坐在炕头上,围着大棉袄,抽着大烟袋,闻着灶台的那股味儿,这股味儿老在我脑子里萦绕着,我老想把这个氛围表现出来。我说,那我明白了,你是想表现乡情。
第二天上台前,导演也不问我想演什么,就说序幕是你的,尾声也是你的。那我就演吧。开场音乐是暴风雪的声音,我一听,这东北的暴风雪,我得表现在逆风中行走啊;演完这段,我想该演农民了,又演了个老头儿,突然变年轻了,表现年轻人的恋情……到尾声谢幕,我问胡社光,我穿什么衣服?他说没有衣服啊,你光膀子上去吧!我说,光膀子上去警察要抓我,我可找你啊。谢幕音乐一响,好么,“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一听这个音乐,浑身就热血沸腾,这不是东北汉子嘛!光着膀子就上去了。走了3秒钟。就这3秒钟,火了!
人要发现自己的长处
记者:走秀后一夜爆红的感觉如何?
王德顺:其实火了也麻烦,第二天媒体都来了,我一听人家要采访,多高兴啊,但是媒体太多了,接待不过来了,现在整天就是接电话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能采访了,受不了了。出名可能也不是好事(大笑)。本来时尚圈的人是一种温柔袅娜的状态,我来了一个彪形大汉,一个很大的反差,这可能是火的因素;另外我这个年龄,让人觉得79岁还有这样的身体状态、生活状态,反差挺大。
记者: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在这个年龄终于成名,到底是命运对您的眷顾还是和您开了个玩笑?
王德顺:面对生活我接受一切,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这样,什么我都接受。我们单位分房子没给我,涨工资没有我的,我连声都不吭,我接受。当年到北京来演出,德国大使馆邀请我去德国参加哑剧节,给我发邀请函,但最后各种原因没去成,我也接受,这算什么,不去我还有机会。什么我都接受,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问题。
记者:您曾经是话剧演员,为什么转型演哑剧了?
王德顺:人是要扬长避短的,要发现自己的长处。我觉得我的长处是身体比较灵活,用身体可以表达更多的东西。我演了30年话剧,演到最后,我把语言删掉,不用语言,就用动作表现。我觉得台词对我来说是多余的,用形体就可以把这个故事讲明白、讲精彩。最后我琢磨,我是不是演哑剧?演哑剧你得用身体讲故事,能讲明白吗?怎么讲?一个人,一个半小时在舞台上乱蹦,故事要明白和精彩,如果不精彩,观众就都睡着了。比方我演“杀鸡取卵”,舞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用形体表现一个人与一只鸡。模仿动物需要练功,我让观众一看这就是鸡。演到最后,人把鸡的脑袋剁下来,没有脑袋的鸡在舞台上垂死挣扎,每次演到这儿,观众的掌声就特别热烈。
记者:所以您还是适合表演哑剧,您觉得哑剧的创作和表演有哪些规律?
王德顺:哑剧创作有一定规律,这个规律就是演员选择的题材必须是一个人就能演的。哑剧不能两个人演,两个演员在台上互相不说话,愣瞎比划,观众不着急嘛!你倒是说话啊!所以不能两个人上台。一个演员能演人也能演蛇,人与蛇在一起的时候不用说话,人与鸡、人与鬼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用说话,这样的题材就可以按照哑剧的形式表演。表现生活常态的题材就不适合哑剧,哑剧的特征叫“虚幻的实体”,本来是没有的东西,要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
让青铜雕塑“复活”
记者:后来您又从哑剧转型做“活雕塑”。在普通观众看来,“活雕塑”就是一个真人扮演了一个会动的雕塑,您本身深层次的想法是什么?
王德顺:我觉得是通过我与雕塑之间动作的变化,让人们感觉雕塑活了,产生了情感。不少观众看完“活雕塑”演出后问我,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搬动雕塑?雕塑是不是电动的?当然不是,实际上是因为观众觉得那个固定的雕塑也“活”了。雕塑有固定的感情,只要我变一个动作,我和雕塑的关系、情感便马上改变;关系一变,观众就觉得好像雕塑的动作也变了,好像它是活的!
记者:演“活雕塑”时您基本上是静止的,除了身体以外,还需要有表演吗?这和通常意义上的表演有哪些差别?
王德顺:做“活雕塑”作品,我必须要做到我的心理状态和雕塑的心理状态吻合,这就需要演。我演亚当,我特别同情夏娃,带着感情去和雕塑夏娃交流。怎样用身体表演,用身体讲故事,这是我一辈子研究的课题。任何艺术都是在追求幻觉,把假的当成真的,就是幻觉。你画画,别人评价说画得像真的一样,就是幻觉。我们看戏、看电影,王铁成演周恩来特别像,观众觉得他就是周恩来,这就是幻觉;姜武在电影《洗澡》里演一个傻子,我看那个电影老是产生一种幻觉——姜武真傻了啊。所以艺术创造的就是幻觉。
记者:表演“活雕塑”时虽然您身上涂了青铜颜色,让人觉得是铜像,但毕竟是半裸状态;您这次走秀也展示了肌肉,除了视觉冲击,从艺术层面讲,“裸体”会带给观众什么?
王德顺:艺术表演,裸露人体是很自然的。当我在表演的时候,沉浸到艺术创作中,从来不会考虑这些问题。关于艺术的裸体,东西方是有差别的,古希腊很多雕塑都是裸体,欧洲很多绘画也都是裸体。罗丹的雕塑都是裸体,连巴尔扎克、雨果的塑像,都被他雕成了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会有鲁迅的裸体雕塑。我的概念是,裸体可以给我们提供认知的条件,你把这个东西盖上,就看不见了,揭开了,就看见了。脸裸露在外面,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长相,分析出他的性格特征,看出他的理想追求,甚至看出他未来的走向。比如一个人外表单纯、幼稚,你就会想对他传授知识;如果他尖嘴猴腮,一脸狡诈,可能你就想离他远点儿;如果这个人的脸长得棱角分明,你会觉得他坚毅果敢,是个做决策的人……这不是算命,这是我们的生活经验。我们常常会想到谁比较老实可靠,可以交往;谁心眼儿太多了,要小心他。
那么,从身体上能不能看出这么多的信息,解读出这么多的内容呢?我在表演“活雕塑”的时候是半裸的,你看了我的身体之后有什么感想?可能你会说,这个老头儿的身体很棒,那么这个老头儿的身体这么棒,是长成这样的还是练成这样的?毫无疑问,长出来的是大肚子,练出来的才是肌肉。他能把身体练得这么棒,他肯定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一定是个勤奋的人,一定是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对吧?他练成这样,想干什么呢?那可能解读不出来,但是可以分析,他一定有他的理想,有他的追求,而且一定和他健美的身体有关系。他把身体练得这么棒,一定很自信,一定能实现他的愿望。那么,穿上衣服后呢,视觉感受荡然无存,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要用裸体来进行艺术创作,来进行雕塑创作的原因所在。
记者:“活雕塑”艺术的受众毕竟是少数,怎样才能让它更有生命力?
王德顺:以前北京一家报纸写,《王德顺与“活雕塑”同在》,我自己看,潜台词就是如果王德顺死了,“活雕塑”就没了!很凄凉(苦笑)。我在天津大学讲过课,在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也讲过课,希望能带出学生来,很遗憾,没有。我想开办一家哑剧学校,或者是人体艺术学校,但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记者:您的“活雕塑”可以说开创了介乎表演艺术和行为艺术之间的一种形式,通常行为艺术都是从美术领域延伸而来,而您是从表演跨界到行为艺术的,您个人最喜爱的艺术形式是什么?
王德顺:美国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说,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莫过于雕塑。20年前我演“活雕塑”,研究罗丹的艺术,特别喜欢他的雕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博物馆看雕塑,找到我创作的灵感。有一个故事,那时候我到瑞士演出,在苏黎世博物馆门前忽然看到了罗丹的雕塑《地狱之门》,我找了很多年,发现在那儿找到了!这个大门雕塑罗丹做了一辈子,老是觉得不满意,一直在修改,到他去世时还没完成。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座雕塑,我就在这座大门前拍了张照片,我给它命名为“飞越地狱之门”。
即使重返70岁也不错
记者:您想过回到年轻时代吗?
王德顺:我问过很多老年人,你们想重返20岁吗?他们都有这个感觉,想重活一次。为什么,因为年轻时他有想法、有追求、有目标。有的老头儿年轻时喜欢一个姑娘,老想向她表达,就是不敢说,没这个勇气,最后被别人捷足先登,后悔一辈子。12年前,我在击剑馆练击剑,当年也快70岁了。我记得教练说,您这么大年龄还练击剑,我们这从来没有过。但我还是要练。现在我是八旬老人,感觉如果能回到70岁,也不错。
记者:很少有80岁的老人会像您一样注重保持身材,况且想保持这样的身材太难了。
王德顺: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保持身材而去保持身材的,完全是因为工作需要。50岁时我要演哑剧必须练功,50岁把腿踢到肩膀这么高,多困难啊,但是我做到了。所以我要对年轻人说,不要倒退,你现在去做,正好,谁都来得及,谁都不晚。想做就赶紧去做,说太晚了,那就是你给自己找借口呢。1993年我参加法国“欧利亚斯国际戏剧节”,当时的身体状态是一生中最好的,可以做出任何高难度动作。1995年我参加“奧地利国际艺术节”,演了一台哑剧,那时体力真好,一个人在舞台上演一个半小时,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老了,做不到了。
记者:如何才能拥有好身材?
王德顺:首先是遗传,父母给了我好的基因,我有这个好基因,才能做后面的事,基因不好的话,想健康,不容易。选运动员,首先要看他的心肺功能,测试成功过关,训练什么项目都行,不过关的话,怎么训练也不行。当然光有这个,整天躺着也不行,那不废了嘛。所以需要锻炼,要有毅力。
记者:如果有一天,真的老得走不动了,您怎么办?
王德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这没什么。我和我的家人很早就到北京协和医院办了遗体捐献登记手续,在留言本上我写了一段话:我的身体活着为“艺用人体”,死后为“医用人体”,一点儿没糟蹋!
记者:现在您火了,接下来有哪些想法和计划?
王德顺:没事的时候接点儿戏,玩一玩。今年6月我要出书,首发式上要表演“活雕塑”。为了这个,我又进了健身房,半年的时间,我把肥肉全练下去了,肌肉全练出来了,照镜子一看,觉得还行。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逼自己,逼着自己往前走,我的精神逼着我的身体去完成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和愿望要我有一个完美的体态。(记者
何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