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来龙”的“龙”,就是文心雕龙的那个龙,也是叶公好龙的那个龙,我向来喜欢一切文心刻画经营的作品,当心领神会之时,心中为那作品所充满,情态很像是真龙入室,这时候我的心也就是文心了,把这颗心所受的感动、所得的启发记下来,也就是龙来留下的身影、足迹了。
在这本书里,文心来龙就是读书杂感。依论评家的意见,这一类文章不算文学理论,甚至也不能算书评,只能算是杂文的一支。我写这些文章的时候确未打算符合某种规范程式,只是偶然读了一本书,很喜欢,心里生出来一些意思,不免说给朋友听听,或者进一步写出来给更多的人看看,可说是兴之所至,欲罢不能。其中有些文章被人拿去当做书的序文,或者当做文学批评,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一向爱写读书杂感,起初少不更事,难免信口雌黄,后来知道写一本书要历经艰辛,写书的人在主观上没有一个愿意把书写坏,就自己暗中设下条框,专写我认为有长处有优点的书,专写书中的优点长处,一本书如果需要针砭辩驳,那书我尽量不看。这一来,别人对我有了一个印象——我成了替新书念喜歌的歌手,于是招来许多期许,许多怨尤,许多……只为遣一时之兴,惹得许多人失望,岂非罪过?
写散文名重当代的琦君女士,常有年轻资浅的作家要求她写序,而她总是有求必应,与人为善,可敬可佩。她把这些序文辑集出版,书名《琦君读书》,极是谦和。书成,她宣布再也不替人写序了,有人把“王鼎钧经验”告诉她:你拒绝了人家,人家以后还给你通信吗?琦君女士说,反正结果差不多,那些从我这里拿到序文的人,以后也多半不再来信了。于是宾主大笑。
寄居美国以后开始看中国大陆的文学作品,所看多半是小说,胸中常有一龙戏珠二龙治水,种种新感受忍不住压不下,只好再写。这一段时间所写的读后感大半用笔名投稿,“不求人知,人亦不知”,虽然犯了“不写书评”的戒,心情倒轻松,下笔也生动。那时纽约华文报界有三家副刊,三位主编都是女士:王渝、李蓝、曹又方,为海外华文文学拓展空间,有些“书声”在她们那里发出。她们发觉我署笔名的文章比署真名的文章要稍胜一筹,真是明察秋毫。
这些文章因书而发,但是都可以脱离原书单独存在,原书有时只是一个引子。古人对文学对人生的意见主张,往往散落在书的序跋里,在送行祝寿的文字里,甚或在某人的墓志铭里,可以说这是著论立说的一种方式,由序跋之类辑成的书,读者亦可当做书摘看,看一本书能了解十几二十本书。
这些文章排列的顺序没有多大讲究,只是把短文排在前面,免得长文把读者吓跑。寓意也有一点点,望中国文学提升到最高层次。晴雯补裘,力尽为止;精卫衔石,未必填海,把小石丢在泰山上如何?(王鼎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