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老家过年,偶尔碰到一些儿时的玩伴,大多白发苍颜,谈到过年,都没有了早年的那种激情和冲动,更多的是对现实的感叹和无奈。淡定之中,提起儿时过年的趣事,却如数家珍,津津乐道。
过年,一个脍炙人口的温馨词语。千百年来,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不论豪门富室还是穷家小户,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只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传统意义上的春节正悄然离开人们的视线,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的年俗,正在逐渐消失,渐渐地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新中国刚刚建立。当时的农村,人们既有翻身做主人的喜悦,又有长期战乱带来的物资极度匮乏,到处是贫穷和落后的困境,我的童年就在这种环境中悄然而逝,每当想到童年的情景,模糊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多少亮点,记忆最深的就是一年一度的春节,那时没有人说“春节”,都叫“过年”。
“大人望种田,小伢望过年”,这句俗话,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童年的真实写照。迫于生计,父母必须长年累月甚至没日没夜的从事劳作,春种夏管,秋收冬藏,一年忙到头,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我们的存在,所谓父爱母爱,那时只是一种奢望,可望而不可得。只有到过年的时候,父母才有些许空闲时间。说到过年,不仅吃得比平时好,还有父母的陪伴,碰到年成好,或许有望得到一件粗蓝白布的新衣服。当时真的希望每一天都和过年一样。至今回想起来,父亲母亲和家族中长辈们慈祥的笑容,兄弟姐妹们相聚的天真和浪漫,就会自然而然的浮现在眼前,内心深处便荡漾起温馨的波澜。
那时,大家都不富裕,但到过年的时候,不论地方和家庭,不论岁时丰歉,都会倾其所有,营造一番热烈的气氛。
进入冬月,天气变冷了,就开始杀年猪。“富不离书、穷不离猪”,再穷的户也会有年猪。那时的年猪都不大,但还是互相攀比,谁家的年猪有“三指膘”就会惹人羡慕,东家也会感到骄傲和荣耀。当时的习俗,杀年猪都是几户甚至十几户抱团,互相帮忙,互相吃年猪饭,叫做“抬格子”,南瓜蒸菜,大块肥肉,围格而坐,喝酒聊天,有时直到深夜才尽欢而散。到了冬月,吃年猪饭就成了家常便饭。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大伯父家杀年猪,我们都会玩得很晚,回家的路上,大片大片的水田里,已经结下了薄薄的冰层,隆冬的冷月倒映在银白色的冰面上,寒气森森,令我睡意全消,当时并没有寒冷的感觉,心里总是暖融融的。
腊月初,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组织“秧歌队”,“锣鼓队”,扎“狮子”、“龙灯”、“采莲船”、“蚌壳”等等,紧接着开始排练,每到下午或是晚上,村里的小学校里经常是锣鼓阵阵,唢呐声声,从训练到彩排,节日的气氛也随之日见浓厚,当时的我们,除了白天在学校上课之外,其余时间就跟他们在一起凑热闹,跑前跑后,乐此不疲。
腊月二十以后,各家各户也开始忙活起来。推磨、舂米、熬糖、做米酒、打豆腐、炸果子、打饼子,成天忙得昏头转向。很快,一桩桩年货便做了出来,钵满柜满,虽不算高档,却很丰盛,很环保,是真正的原汁原味。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从此就拉开了过年的序幕。
所谓过小年,只是应应节气,只是在忙忙碌碌之中,打理一顿比较丰盛的午餐或是晚餐。根据前傳后教,这一天,辛苦工作了一年的灶王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述职,暂时的离岗,给被他呵护的凡夫俗子们一个短暂的自由空间,人们就会抓紧时机,赶在灶王爷归位之前做好厨房的清洁卫生,把锅盆碗盏和灶上灶下打理得干干净净,除掉一年下来所积累的晦气,既是对神灵的敬畏,也是期冀新的一年能有新的起色。到晚上,还要在“香盒”前供奉五谷茶盐,点起清油灯,焚香烧纸,祭奠“灶王”。据说,这天晚上,老鼠要嫁姑娘,只要在地上撒些大米小米,不点灯,把猫关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听到老鼠们轻吹细打,热闹非凡的声音。然而,尽管传说很美妙,终究没又看到和听到过。毕竟老鼠为恶太多,让人们防不胜防,为减少鼠害,人们不会“成鼠之美”的,只会千方百计阻拦甚至诅咒老鼠成亲。晚上,各家各户,都会让孩子们拖着草鞋在屋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一年下十二窝,窝窝梭!”,一直到深夜。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一定跑得很乐意很投入。
大年三十,从早上开始,便不时听到鞭炮声传递出团年的信息,家族中兄弟比较多的人家,“团年饭”也是抱团的,吃饭轮流转,轮到早上请客,头一天就会准备妥当,保证时间,以免影响下一户。说到过年,“猪脑壳”是必备之物,不单是美食,更是祭祀供品。“猪脑壳”煮好以后,再配上猪肝、心肺、蹄髈等,用木盆装好,插上筷子,端到“土地庙”前摆好,小心翼翼地禀告土地老爷并求其保佑,那时几乎家家都有土地庙。然后,端回家中放到堂屋中间的大桌子上祭祀祖宗。所谓祭祀,也不过就是在猪脑壳上插一双筷子,烧一炷香,嘴里说一些求菩萨和先人保佑的话,然后很虔诚的烧一些钱纸,洒一点白酒,走完这些程序之后,人们的心灵好像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下午,女人们在家做团年饭,男人们会带领孩子们收拾房间,将常年供奉在“香盒”上的财神、灶王、观音、送子娘娘和德济娘娘诸神像及祖宗牌位拿下来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放归原位。这时,田边地头,人来人往,男人们会带着孩子,揣上纸钱,在先辈人的坟莹上磕头烧纸,汇报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名为“上坟”。“上坟”是男孩子们小时候的必修课,意在从小养成孝敬先辈的习惯,记住祖宗坟茔的位置,然后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据说,不过中午,亡灵是收不到纸钱的。
我们家里的团年饭,经常很晚。菜盘摆好之后,不论团年的人有多少,都会首先盛好八碗饭,摆上筷子,酌满酒杯,然后,父亲会虔诚地唠叨着,请祖上老少“亡人”回家团年,等候片刻,把酒洒在地上,然后,洒一杯浓茶,烧几张纸钱,名曰“叫亡人”。据说,亡人们吃饭主要是吸一些饭菜里的热气,因而叫过亡人的冷饭,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否则会遭到亡人的挑逗而发生头痛脑热之类的小毛病,一直到现在,乡里人还特别注意。
老话说得好,“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有吃无吃,大火烧起”。因此,大年三十的晚上,不论穷人富人,烧一垄大火是必不可少的。为了三十的火,一般的户前几个月就要着手准备柴火,三十的火,不仅是守岁取暖的需要,更是驱邪避祸,招财纳福,兴旺发达的象征。晚上,一家老少围火而坐,一边闲聊,一边“擀包面”作“宵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一直到很晚。有时也有亲朋邻里互相串门,大家在一起,或抒发辞旧迎新的感慨,或谈论古今中外的趣事轶闻,或由长辈们“前传后教”,讲述一些封建礼教和先祖遗事。尽管当时也不甚懂得,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也会拿出“九连环”,大家比赛拆解,打发时间,因为“守岁”是不能打瞌睡的。如此通宵达旦。等到东方发白,曙光欲现,便开始出“天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比着,看谁家的鞭炮燃放得既准时又最早。这时候,家家户户竞相点放鞭炮,唯恐落后,那时没有焰火,一般的家庭能放一卦“千字头”的鞭,就感到很荣耀,就能心安理得的感到对神灵的虔诚。没有震天雷,只有“三眼铳”,其声响之大,令当今的震天雷望尘莫及,一时间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山鸣谷应,过年的气氛便达到了最高潮。
放完鞭炮,晚辈们就要到堂屋里跪拜“天地君亲师”牌位,然后给父母磕头拜年,再然后,小辈们必须沿门上户给长辈们拜年。“磕膝一跪,粑粑一对”,就像约定成俗的权利和义务,只能兑现。那时,就是没有见过有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的,家境好点的,还会拿出核桃、瓜子一类的小食品共同食用,偶尔也会送一点小礼品,诸如笔墨纸砚之类的。
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是一年之中最热闹最开心的时间。从正月初一开始便有狮子、龙灯依次贺岁拜年,先是人户集中的场区,再沿门上户。所到之处,除了鞭炮迎接,还要“占四句”,对“对子”,谈“局”(歇后语),斜插打诨,妙趣横生。若到大户人家,东家还要封“利市”,摆酒席,不惜铺张浪费。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每天都是这样。那时的我们,自然很贪玩,有时随之玩到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夜深了,睡意朦胧,只好由别人背着回家。
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要“过十五”,除了做“十五粑粑”,整一顿丰盛的晚餐,再吃一顿团圆饭之外,灯火便是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夜幕降临,各家各户灯笼高挂,屋里屋外,亮如白昼。同时,稻场边,大路旁,家家户户点燃“松明”或者火堆,有时几户相连,形成条条火龙,长可数丈乃至数十丈。孩子们们围着火堆又喊又跳,名曰“赶毛狗”。朦胧的月色之中,长长的灯火忽暗忽明,宛如条条火龙翻腾于夜幕之中,场面至为壮观。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历历在目。
可惜的是,过年,流传了几千年的习俗,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一去不复返了。
是的,中国、中国人现代化了,传统意义上的春节和年俗,从观念到现实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过年,正在从物质享受转变为精神享受。不论城市还是农村,收入水平的提高和物质的不断丰富,平常的生活与过年没有多少差别,人们也不需要再为过年而忙碌,自给自足的观念正在被商品意识取代,不论超市还是摊蓬店铺,各种包装精致的糖果糕点,蔬菜水果,随处可见,分散在天南地北打工的‘农民工’们,将全国各地的名贵特产和原先只有城市有钱人才能享受到的高档物资带进农家,传统的春节徒增了几分奢侈的色彩。除夕之夜,守夜不再孤独,一台春晚伴随着除夕的钟声,点燃各家各户的鞭炮和焰火,使寂静的夜空瞬间缤纷灿烂,祥和之中飘洒出现代的气息,给人以美好的向往和遐想,信心和力量。
略有遗憾的是,如今的春节气氛,总是在春运的焦虑和等待中姗姗来迟,亲人团聚的时光,转瞬即过,不到正月初八,年轻人或要上班,或要外出打工,在依依不舍得告别声中,春节的热烈气氛便提前冷却了下来,过年便成了留守老人和孩子们新一轮漫长的等待。
总之,时代在变,世道在变,生活在变,人心在变,唯一没变的就是亲情,每一次团圆和分别,都会令人感概万千,古老的年俗虽然渐行渐远,盛行一时的狮子、龙灯、采莲船几乎被人遗忘,然而,尽管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每当想到当时一家人围火守夜的欢乐场面,几分物是人非的惆怅和伤感就会袭向心头,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