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刚拉开,场灯还未关,舞台空无一人。在观众席的嘈杂声中,舞台上方的巨幕上开始播放视频。
逼仄的房间里,一个面容有些苍白的女人正在接受专访,主题围绕她建立的教给演员重新学会走路的动作坊,她在工作坊上寄托了她希望让演员们回归常识的期待,但却遭遇了不被业界认可甚至无人报名的窘境。
记者的问题锋利如尖刀,步步紧逼。
你并没有很丰富的表演资历,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教授那些专业演员?
你对没有人报名这件事怎么看?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时而环在背后,时而在空中挥舞,有一点神经质,脸上笼罩着一种绝望、尴尬、迷茫、委屈,每个问题之后都是长久的沉思,并不是个常见的那种反应机敏对答如流的天才艺术家。但是每一长段的沉思带来的都是让人颇为惊喜的答案。记者问她,为什么不在国家剧院跳舞,她说她觉得艺术无关空间,她喜欢更加私密的地方。记者问她能否教给他如何走路,她说,记者应该采用一种和演员完全不同的方式,演员是为了表现,但记者则需要将自身角色隐藏起来。
视频播放的过程中,演员从四面缓步登场。
这场戏讲述的是一个艺术家晚宴的故事,一个因葬礼而起的晚宴,类似守灵。而葬礼的主角,就是开场的女人,上吊自杀了的乔安娜。
260分钟的剧,不短,舞台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立方体,场景转换就靠演员们推动立方体,每一个横向面都是一个不同的场景。而演员,不过寥寥几人,整整四个半小时,都是他们之间无趣的闲扯,言语空洞、老套、矫揉造作、不可一世。没有内容的形式显得是那么漫长,虽然中间也有演员的激动与愤怒,但由于整部剧追求的是电影化、生活化表演,又无太多剧情,故而连激动与愤怒也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是的,索然无味,从剧的表现形式上来讲,的确是这样,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感到无趣的同时,几乎没有丝毫睡意,并在头脑中不断的展开一场又一场智力风暴。而且,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杰作。
对于这部剧,想说的太多,先讲两个维度。第一个维度,形式维度。陆帕,作为无数先锋话剧导演的鼻祖,代表了真正的先锋剧精神,返璞归真。从形式上摒弃了所有会让人获得感官刺激的东西,所有华丽的炫技,运用影像突破话剧的局限性,主要依靠语言的力量和让“演员活在舞台上”的表演方式支撑剧情。而这种表现形式也对观众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毕竟大多数观众还是需要形式感来提神,这也是演出开始之后,有一部分观众陆续退场的原因。不过陆帕说过,他不在意观众是否喜欢,不觉得有取悦观众的必要,因为如果一部戏所有观众都喜欢,那就说明他的戏剧中没有新的东西。我想这就是《伐木》这部被称为不可能被改编的小说能被他改编成话剧的原因,他根本不在意戏好不好看,套用一句滥俗却贴切的话,懂的人懂得就好。
当一个人不想被人喜欢的时候,往往会获得真正的欣赏。当一个人看淡一切时,往往能把事情真正做好。同样,当一个导演,不在乎票房与观众,就往往能创造出最让人敬重的艺术。陆帕,正是如此。
第二个维度,内容维度。这里要讨论的和陆帕并无太大关系,因为是改编自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剧情更多是作者的思想。
个人觉得,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在于能让人拓展无数的思维空间,你的人生里有什么,思考过什么,就能从中看到什么。
伐木这个名字有多重的解读。有一句台词,森林,大树的森林,正在伐木。我的理解是,艺术家亲手毁了艺术。正如同我们亲手毁了我们的生活。
参加晚宴的人都是一些自己口中的艺术家,或者艺术家的拥蹙者。
有无论到哪里都要自带女主光环的喋喋不休的女作家,有言必称自己所演角色是多么无与伦比的国家剧院的演员,有以认识名演员为荣的浮华的宴会女主人,有性格粗粝直爽却不免过于愤世嫉俗又缺乏建设性的男主人,有有些懦弱的乔安娜的前男友,还有两个还没有被所谓的艺术情结冲昏头脑的一直憋不住笑的逗比,还有男主人公,一个本不想参加宴会却依旧到场并始终坐在立方体之外的试图独立思考的人,代表作家视角。
立方体是一个所谓的艺术场,又可以看做人生场,每个人都喋喋不休,自说自话,对彼此充满厌恶却又装作彼此尊重,他们之间几乎很少有有效沟通,作为宴会缘起、葬礼主角的乔安娜,
却几乎被人们遗忘,人们不过是凭靠这样一个机会,来彰显自己。
剧中,宴会男主人和整部剧的男主人公都有过关于对艺术反思性的愤怒的激情表达。
男主人说,这些住在所谓美好的地方的人却是最容易自杀的,这多奇怪啊!更奇怪的是,国家剧院的人很少自杀,即便他们是最应该自杀的。
男主人公说,我爱这群人,又恨这群人,我觉得很幸福,又觉得很恶心。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艺术家和人类自身的能力和局限。
演员们在台上批判政治是如何毁了真正的艺术,文化掌权者是如何被一群不懂艺术只想利用艺术的人操纵时,有很多观众鼓掌喝彩。我却无感,毁掉艺术的有时并不是政治等外界力量,即便有,最大的敌人也并不是来自于外部,最可怕的敌人来自于内部,来自于艺术家自己。
如同陆帕在描述他认为的文化困境时所言,当下艺术家们的问题是既缺乏与当权者对话的能力,又远离了普罗大众。
他们多半自恋,对自己略微优于常人的一丝艺术敏感性怀抱着巨大的优越感,他们用谈论艺术作品来区别自己与他人,却又因自身空洞一次又一次陷入用论点证明论点的怪圈。
他们的虚伪与浮夸已经到了连一个艺术家的死亡都要消费的程度。
不由想起赵氏孤儿的那句话:死易,立孤难耳,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和清白干净的活着相比,死真的是一件更简单的事。
只不过,对话者变成了乔安娜和托马斯·伯恩哈德,以及,克里斯蒂安·陆帕。
相关:
导演:陆帕 波兰国宝级导演 生于1943年 喜欢戏剧中的心理学因素
关注“人”,探讨人存在的心理、社会与历史关系。代表作《假面·玛丽莲》、《马尔他》(连演三晚)、《卡拉马佐夫兄弟》(七个小时)曾获奥地利十字功勋奖章、法国文化部艺术及文学骑上勋章、欧洲剧场大奖。
作品:《伐木》改编自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小说。被称为灾难作家、死亡作家、社会批评家、敌视人类的作家。曾经领奖领到手软后对领奖失去兴趣,包括诺贝尔文学奖。
(微信公众号:房间里的大象 2015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