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副模样,一座承载着记忆的古桥,一弯深深浅浅的小河,漫无边际的原野在时光里静默,蓝天下一簇簇金黄在眸间隐隐绰绰,一座又一座大山伫立凛然,似隐非隐的天桥,依旧架在记忆里……
我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再次回到这里的,故乡便竟如此,梦一般地横在眼前了。
车在桥上停下了,我便站在这里,一年复一载,古桥不改当年,仍是那般厚重。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依稀还原成童年朦胧的记忆。只是角落处不知何时立了块石碑:
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永安桥
……
永安,永远安定,多么幸福的希冀,然而我的灵魂却不愿将它刻在记忆里,永远都不愿意。永安——它不是你的名字。
柳树河桥——我在梦中呼唤了千百遍——那才是你!
我记得的,古桥是伫立在绿草地上面的,那时刚好是在春天,草地上散发着生命的气息。生命上沉睡着一个美丽的生命。
那是一只鸟,翅膀很大,黑色中裹杂着洁白,肚子上的毛,雪白雪白的。一切都是美的,是春天的杰作,可是大概它也是去追寻美了,于是乎,为了一句永恒,它把生命给了草地。
记得那时,那个美丽的天使,被两只小手共同捧起,看着它微闭着的双眼,我们悄然淌下泪来。随即另一只小手又纷纷将它的左、右翅膀伸展开来,面朝蓝天,体验最后一次飞翔。
不!不是最后一次,一定不是!蓝天属于你,你会永远自由飞翔。
其间我们彼此静默,默默地,送小鸟,飞向天堂。
抬头,天上树间的鸟儿倒是极多的,我问问蓝天,当年的你,如今又在何处为生命写意?
过了桥,路便是有些陡了的,随着下坡,脚步便有些加快了。
在这里,曾有两个孩子,她们张开了双臂,一路飞奔而去。跑着跑着,微风送来了安全感,于是闭上了双眼,感受那微风拂过的痕迹。她们曾看见,风是蓝色的,比天空还要蓝。
这一刻,我是没有眼睛的。
当风味由清新夹杂着几分灼热的味道,我依然在奔跑。
夏天到了。
小路是没有尽头的,它连着我的故乡以及故乡以外的地方 ,我不愿去寻找它的尽头,因为我从不相信还有比它更美的地方。
半路上,我跳上了一条小路,一路的泥装点着我的脚丫,走到了小河边。
两个小孩子,把裤腿卷得高高的,从河的这一边,淌到河的那一边。父亲也来了,肩上扛着一把铁锤,右手提着一个桶,他望着我,眉毛往上一挑,于是桶乖乖地来到我的手里。
陪伴着一声一声的“知了”,还有铁锤和石头相撞击的浅吟低唱,飞溅的水花也附和着,在奔流的水面上含情地拍打,一次又一次。
水中白白的影子,那是小鱼,已然奄奄一息,泪水一溢出便随同着流水奔腾而去。两个孩子纷纷拾起这些雪白的鱼,长者已经拎着锤子继续向另一块石头走去。
曾有一次,和妹妹一起捉到了一条鱼,鱼很大,费了不少力气。当把它放进桶里,他便在里面欢快地游来游去,撞击着桶,穿越呼吸微弱的群鱼。它们已经离死亡很近,它在死亡中穿越。
我飞快地追上了父亲的步伐,溅了满脸的水花,把桶举到父亲的面前。
黝黑的脸庞,发出温暖的光,从眼睛里。站在水中,三个人面对面地笑。刹那间,柳树河中,三个孩子,站成明媚的风景。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和妹妹拉长了步伐,离父亲越发远了。临回家,父亲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桶里,在我准备躲避的时候却撞见了他的目光,于是沉下头来。余光里,却发现父亲由疑惑的神色转变成了微笑。
我的眸间却有东西在闪烁了。
“婷儿姐不小心摔了一跤,它就游走了。”妹妹看出了我的为难。
“不——爸爸,是我,我,放了,它……”我坦然着,却不肯抬头,声音渐低了下去。
父亲把我们两个揽入怀中,抚摸着我们的头,长久地。
我分明没有看见他的双眼,只听见高粱地里,叶子一起一伏地。
三个背影,六行水迹,逶迤着到了家里。
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惊醒,我匆匆地打开一条缝,窥探外面的世界。
秋天是一个属于收获的季节,金黄的稻谷铺满了家门前的空地,门口坐着几个大人,毛巾搭在肩上,草帽刹那间变成了扇子,谈笑风生。
他们在等车来,车来了好好碾一下,稻谷便可睡满一地。
随着轰轰的声音,车确是来了,油烟的气味越发地浓重了,人来人往,遮住了我的视线,真的忙起来了。父亲转过身来,投了一个眼神,我便急忙把门栓挂上,心扑扑地跳,眼睛却贴着门缝,生怕遗漏了些什么有趣的声音。
陷入了遐思之中,耳畔确是几分嘈杂的,心似有若无。
一声突然的惨叫,我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随即着轰轰的声音也停了下去,人声越发地涨了。我只是好奇,门又开了一条缝。
“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疯也似的跑了出去,泪水哗哗地往外流,鞋子一个在门槛上,一个被稻草牵扯住了。
我几乎是趴在那里的,三轮车旁边,一时间所有的大人都安静了。
在血色的映衬下,第一次发现它的毛是那样雪白。
它用哀怜的眼神望着我,单单只望着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呜咽,低矮的声音,仿佛它是要把自己淹没似的。它一动也不动,或许它多想动一下。
我的心撕扯着,那一瞬间身旁的一切人我都看不见,耳旁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那哀怜而委屈的眼神透过我的眼眸,直刺入我的心脏。那一声又一声的呜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远很远,然后,一直前进,一直前进,直到深入到我的内心,然后还要再深入进去。
那一刹那,我失去了听觉、视觉、触觉,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滴答滴答,我的心要破碎了。
我将它悄悄抱起,手臂僵硬着,连同与它身体相挨的稻草。它放心地偎依在我的怀中,凝视着我,一直一直地。我站起,转身,望着前方,走去。那一刻,我忘了我是谁,不知道身处何地,这个世界于我是陌生的,身边的一切人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它是我唯一的亲人。
也许,我和它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何时妹妹来了,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好看到我,她用手抚摸着它的头,我们一起走着,别无他话。是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的。
就这样抱着,就这样望着,就这样抚摸着。耳旁还在吵着,太阳缓缓地下山去。太阳落了,它的眼睛,缓缓失去了光明。最后的呜咽,伴随着一掠而过的飞鸟,从此,它再也不会醒来了。
浑身雪白的狗,沾染了血色的迷离,它永远沉睡的时候,它的母亲不在它身边,它的孩子也不在它身边。
这个世界,只有小白,只有那个叫婷和韵的女孩。
从此,我的心中永远刻下了一道雪白的痕迹。
我在门前踱来踱去,我听到了燕子南归的声音,是雪白雪白的,也听见微风吹拂的声音,同样雪白雪白的,我眼前是一片白白茫茫的世界,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是白的,房屋也是白的。
下雪了,原来是,纷纷扬扬,天地真干净!
“妈妈,我出去玩啦!”眼睛一眨一眨,左脚已经移出门外。
“给我回来!”那一双严肃的眼睛透着黑光,把所在的一切的白变成黑夜。
在这一束黑光面前,所有的热情淡褪了,双腿乖乖的,不动,不敢动。
母亲进屋了,我虽不再看那片白色,心却朝着外面,眼睛随着母亲的背影,进到了里屋。
“要出去,除非光脚出去!”那声音简直要把房屋震塌了。
我不清楚那一天是因为什么,母亲心情特别不好,没有一丝温柔。我知道自己是万不得在这个时候惹怒母亲的,可是,鞋已经自发地脱离了我的双脚。
我疯也似地跑了出去,直奔妹妹家。
“韵儿,快出来!玩雪!”
闻声即出,奶奶在门口,望着我们呵呵的笑。
“这就叫好堆个雪人呀!”
真是个好主意,两个彩色的身影就在雪白的世界里忙碌了。
雪倒是很厚的,没有谁发现我光着的脚丫,包括我自己。
雪还在下吧!在这片纯洁里,彩色的孩子,已然是雪白的孩子,在她们之间站着的,是大雪的孩子,它是一只雪狮子。雪白的身体,雪白的毛,雪白的眼睛,雪白得,只有同样雪白的人才会发现。
雪还在下呢!雪白的天空持续地投下雪花仙子,村子里的人呵,纷纷把家门紧闭,生怕雪花仙子进入家里。我和妹妹咯咯得笑个不停,甚至还骑在狮子身上了。满地的大雪把所有的声音吞进心里,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然后还有雪,漫无边际的,属于我们。
穿着黑色军大衣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里捏着胡萝卜和塑料袋,又还拎着桶和一根小树枝,乐呵呵地。
“太公!”两个小孩子不约而同地走去搀扶了。
完美的杰作,一切都有了。
我飞也似的跑回家,拉着母亲来看。母亲确是来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让我再次感受到,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女人。可是她夸奖了我们一番后,却还是拉着我回家了,一路上,我频频后望,太公和妹妹还在原地,在雪的王国里。
路上,母亲把鞋脱了,给我穿,我感觉鞋上像长满了刺似的,针扎般得疼,我又把鞋给了母亲,看她穿上,便飞回了家。后无话。
一辆摩托车,从远方驶来,听见雪花城堡裂开的声音,越来越深。当那机器的声音已到耳畔的时候,一声巨响,我的心仿佛被轰塌般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呼唤着我母亲的声音。
闻声而去,是妹妹的父亲,和摩托车一起,睡在雪地里,不停地笑着。母亲,然后是奶奶,帮着把摩托车扶了起来,他也慢慢站起来了,奶奶一边扶一边骂,怕他儿子伤着了。又喃喃地,嫌弃这挡道的玩意儿。
他说他是故意的。哈哈的笑声传远了,却越发涨了。
太公在门边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走进去了。
我站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望着妹妹,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泪,闪烁在我迷离而朦胧的眸子里。
雪狮子崩塌了,我的冬天再也没有雪。南国的温暖,怕是留不住漫天飞雪吧!我向着门前的路走去,没有回家。
走着走着,腿有些困了,便坐下了,然后躺下,躺在青草丛中,躺在万花地里。
我望着望着蓝蓝的天,看见了飞上天的纸花,以及牵扯着纸花的另一端的孩子,看着看着,纸花没有被线牵扯下来,孩子已经被纸花牵引着飞上了天。
油菜花开了,那是放风筝的季节。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微风中正笑得灿烂,中间隐隐约约有些小路,小路上,两个孩子。一个拿着风筝,一个拉着线,拿着线的人在前面跑,拿着风筝的把风筝送上了天,然后,在后面追着,跑着跑着,风筝飞着飞着。
那一刻,其实她们已经飞上了天,跟着风筝,到达了更高的天空,看到了更美的世界。那里的天空更辽阔,那里的大山更巍峨,那里的白云更纯洁……
就这样走了很远,就要走到村子的尽头。
我是在春天的时候开始踏上这片故土的,而又在春天里,我踏尽故乡最后一片土地。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岁月剥蚀了古桥的容颜,绿草地被缩小到放不下鸟儿的自由,现代化让鱼儿绝迹,狗狗再也不愿睁开它的双眼,只有醒来时,我才会梦见这里的冬天飘了雪,盛开的是油菜花,那飞上天的纸花,没有了守花人,就这样,被风撕扯,散落天涯。
有些名字是彻底地要被人遗忘了,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不会有人再提起。这里,从此消失了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