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我人生影响最重要的亲人之一,虽然她和许许多多人一样平凡、卑微,但是,在我们子女当中,却谁也忘不了母亲一生的勤劳和简朴。
母亲个子矮小,至老仍操着异乡一口方言。从我记事起,父亲是个郎中,家里时常来请父亲上门治病的络绎不绝,其它重任就全部落在母亲身上。
“那时候,家里穷,我和你父亲长年靠卖工过日子,后来,大哥、二哥出世,好不容易买了七分地,那银洋啊白花花的摞起来有两尺高。可是,没有一年刚把地捂熟,共产党来了,虽然我们分到了些田地,但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让我和你父亲几日几夜没有睡着觉。
“后来,你父亲利用走水山机会,到山里去拜师学艺。三年过去,你父亲学成回来,我们家的日子刚刚有了点起色。怎知道文革期间,我们家同样没有逃过那场劫运,村里批斗大会上,竟然有人指责你父亲是“二流子”,经常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抗战时期,你父亲差点被红旗老五的人带走,刚到江边,准备上船时,我把他拉了回来,之后,去了的人都失去了音信,再也没有见到人影。
“你父亲烟瘾大,患的是肺病不幸去世,那时候,我们叫痨病。其实,你父亲怎么忍心撇下你们而走呢?临走前,他鲜血吐了一大盆。
“1968年2月,天还冷,雪刚化,你正好五岁。出殡那天,你父亲走得很简单,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邀请任何亲朋好友,除了村里一些帮忙的人,就是你们姐弟几个,你父亲睡的寿材还是从堂姐姐家借来的。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进攻武汉,路过阳新,那飞机在屋檐上空不停地呼啸、盘旋,炸弹像雪片一样落在村子里。我从小被外公抱养给一个柯姓人家做童养媳,听到飞机狂轰滥炸声,也和村里人一起往外跑。回到家时,你外婆却早已死在日本的飞机之下,外公因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看到我,顿时把我赶出门外。他让我赶快逃跑,不要白白丧失了性命。我痛哭流涕离开了家,没想到半路上,外公同样被葬身于一片火海中。
“外公没有什么亲人。你父亲生前去寻找了几次杳无音信,空手而归。后来,我沿着富池乘船逃到湖北龙坪,上岸时,突然又遇到日本人搜查证件。
“娘一个姑娘家,拿不出良民证,结果,只好被他们乖乖地抓进警署关押了起来。那时候,娘举目无亲,关在警署里无人问津。一个月后,他们把我安排在厨房做下手。厨房里有位老师傅六十多岁,常常关照我,是他为我疏通关系,让监外有能力的人把我尽快“赎”出去。你二叔知道后,于是用一担皮棉把我领了回来。
“一九五四年端午,洪水暴发长江决堤,我们家的房子被大水全部冲毁,你父亲蹚在水里没有捞起半点东西。那些年,我们和你二叔在一起,后来,搭起了两间茅棚便算是分家。不久以后,你三哥出世,可是不到一年,你三哥拉肚子四处求医,无法挽救。那段日子娘睁眼是你的三哥,闭眼也是你三哥的影子。困难时期,家家户户没有吃的,全村人都在一起吃食堂,每天三顿稀饭,娘只喝几口,剩下的留着回家给你的哥哥姐姐。
“天总算无绝人之路,你二哥继承了你父亲的手艺,大哥每天在外干活,生活上我们家虽然有所起色,但仍然是每天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时候,人人凭供应,你哥哥姐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口粮不足,我们只有靠青菜和红薯补给。娘最难过的是没有跟你做过一件衣服,大哥的衣服穿旧了是二哥的,二哥穿破了才是你的。有年你冷得瑟瑟发抖,娘只好把家里几只母鸡卖了,扯了几尺白纱布,用锅垢一煮,才给你做了一套像样的衣服。”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擦着眼泪,我坐在她的面前,早已是泣不成声。
然而,在我新房建好第二年,母亲左腿不小心被摔伤。
后来,经过拍片检查,母亲的膝盖骨已经错位,错位的骨头已经长出了骨刺,母亲一活动就感到难受。医生说,要必须手术挫去骨刺才行。听说开刀做手术,母亲是一千个不同意。医生知道母亲有八十多岁,也不敢擅自动手,这样正好应了母亲的意。
半年过去,母亲行动越来越难。日子久了,母亲看到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把哥嫂都叫来,提出要在我们兄弟三人家轮流转。
我怎么也不同意。母亲为我们操劳一生,人家一个儿子也要照顾供养自己的娘,更何况母亲从我分家起就一直与我相依为命,我怎能让母亲在老的时候,像牛一样转来转去呢?
双休日,我把母亲抱出来晒晒太阳,洗洗头发,空余的时候就陪母亲讲讲笑话。
母亲听人说,脚痛买猪脚吃有好处,特意喊上我和我商量。我想,那有什么,早说我不早就给办了。
我喊回妻子,让她赶快把买回的猪腿弄干净,给母亲炖烂些,妻子没有任何推辞,立即回来了。晚上,我怕母亲吃东西又喜欢留下一些,因此,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吃。平时,家里只要有点什么稀奇的,母亲总是喜欢私下留给我儿子,今天我说,这是给奶奶治病的东西,任何人不准动。儿子很听话,没有动奶奶的一口,母亲果然一个猪腿慢慢吃完了。
我想,母亲一生恐怕从没这么痛痛快快吃上这么一顿肉,我们小的时候,母亲连饭都吃不上一口,我们长大了日子好点,母亲满嘴的牙齿却掉光了。
几个月后,母亲越来越憔悴,生活上基本失去了自理能力。就连每天梳头、大便、小便,都要像孩子一样,需要我们细心料理。天冷的时候,夜晚我一个小时起床一次。日久,我的身体也渐渐支持不住,特别是最后的日子,母亲夜里尿频,我正吃药睡得很死,母亲叫我,我根本不知道。母亲以为我烦了,不理她了,第二天,于是当着二嫂的面提出要到她家里去。
也算是最后一次圆了母亲一个意愿。下班时,二嫂立即找我谈及此事,我只好答应,于是,抱着母亲把她安置在二嫂家里。二哥看我身体不舒服,陪着母亲在房里住了下来。
早晨,我准备上班,临走之前,照例过去看看母亲。
来到学校,还没有坐下,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妻子说,快点回来,母亲恐怕不行了。我放下手上的一切,把学校工作简单交代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这时,母亲好像在等着我一样,躺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我喊了声,娘!三儿回来了。母亲仿佛听到我的声音,头往床里边一摆彻底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停放家里只有两夜,按照乡俗第三天我们得把母亲送到山上。开始,母亲去世,对她来说,我认为是一种解脱。我亲手为母亲穿好一切,还为母亲化了一副淡淡的面妆。母亲虽然安静地躺在睡椅上,但我觉得她并没有离我们而去。第二天坐在母亲面前突然想到母亲说走就走,我竟然情不自禁嚎啕大哭一个多小时。
江水呜咽,大地同悲。出殡那天,农历四月十八日,天下暴雨,我们兄弟三人站在雨中,悲恸地送着母亲最后一程。
正午,母亲被抬到山上与父亲合葬一块。刚上山时,大雨立即停了下来,天空现出了一道彩虹。入土时分,天又骤然下起了豆大暴雨,在场所有人无不感到十分惊奇。是母亲的一生感动了天地,还是天地和我们一起为母亲一生同悲?!
小雨绵绵,碧草依依。三杯浊酒,两行清泪,又怎能了却我们对母亲那无穷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