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始终是短暂的幻觉,唯有失落真实陪伴。这不仅仅适合于姑娘,也是对见识过她容貌的男人们最彻底的写照。姑娘都是用平静的语调说出内心最原始的想法,这种最原始的想法其实也是最真诚的。然而这种真诚的语言里却不能让男人们寻到丝毫的感动或着慰藉,总像一只只抹着毒药的箭,次次命中男人要害,让他们在无限期的绝望里慢慢期待死亡。
姑娘在她母亲十六岁那年冬天出生,漫天雪花,铺盖大地,淹埋河流,一切都弥漫着纯洁的白色。姑娘自出生就没见过她的亲生父亲,也从来没向母亲问过,这源于姑娘天生默认事实的性格,就像大雪淹埋大地一样自然。几年后,家里来了一个爱笑的陌生男人,笑起来就会露出因常年吸烟而变得灰黄的牙齿,头发经常看起来湿漉漉的,但绝对不是刚刚洗过头,因为时常会有苍蝇趴在上面,并且永远穿一身灰色带有条纹的老式西装,姑娘很讨厌这个男人,感觉他就是故意打扮成这样子的,或许他认为这样很绅士,但在姑娘看来就是一个小丑,并且很老土。姑娘的母亲给这个男人起名后爸。姑娘总是在母亲卧室里看见他们在床上变换不同的姿势,累得浑身湿漉漉,随后便是一句滚出去。后爸觉得她总是影响他们干这种事情,就送姑娘到乡下老家去了。那时姑娘七岁,她使平静美丽的老家发生了灾难,这种灾难远远超过可修复性的自然灾害,比如火灾,干旱等。姑娘走出家门,村里男人们就停止一切正在进行的活动,感叹她稚嫩的脸蛋表现出的一种莫名惊艳,考虑着什么。结过婚的,想抛弃家人带她私奔到荒无人烟的天涯海角;没结婚的,彻夜难眠想尽办法得到她没有任何意义的回眸一笑。全村的女人随后也都变得不正常起来。经常骂自己男人的女人们,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和殷勤;等待出嫁的女孩儿们因为彻夜担心将来自己的男人会因为这个姑娘而抛弃她们,眼角变得暗沉。就连孩子们都受到了威胁。一次,姑娘去邻居家看刚刚出生的女婴,那女婴正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的傻笑,在看到姑娘容貌的那一刻,脸色竟变得正经和严肃起来,随后就紧闭双眼,停止了心跳。经过医生再三检验,给出的断定是死因不明。刚开始村里人没有注意这婴儿的死和姑娘有什么关系,随后五年里,村里没有一个婴儿能够在姑娘面前侥幸存活时,村民开始怀疑姑娘,而且此时村里女人们得了畏惧,男人变得狂想。充满智慧的老人表现出了极其的淡定,并向村里宣讲,说这个姑娘浑身妖气,只有妖精才能够如此的勾引人,必须拿来祭祀上天,只有这样能让全村度过劫难,恢复往日的和谐。姑娘的母亲马上感知了这个消息,偷偷让继父来接姑娘回家,那年夏天姑娘十二岁。归家中途,下起了暴雨,继父将姑娘按在一块巨大的凸凹不平的石板上,粗爆的强奸了,将她扔在了雨水里。姑娘湿透的脸上仍旧像往常那样平静,像往常那样接受并面对任何事实,只是感到背部和双腿间撕裂的疼痛,温暖的雨水刷洗着清幽幽的山坡和姑娘瘦小的身子,在远处和眼前荡起层层迷漫的白色水雾。姑娘觉得自己是一片无迹昏暗沼泽的公主,正躺在舒服的丝绒弹簧床上,不知道是失去的直觉让她产生了幻觉,还是幻觉产生的景象让她忘掉了疼痛。姑娘在天黑时钻进了河边的一个草屋里,缩着身子艰难睡去。半夜被一只粗糙的手抓得疼了过来,一个浑身恶臭的模糊身影压了过去。阵阵撕裂的疼痛让姑娘晕了过去,这天的梦里她看见这个黑影走出草屋后掉进了河水里,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雨停了。河对岸的石头上躺着一个浑身肮脏,头发生蛆的男人,已经死了很久。姑娘叉开着双腿,头上顶着白热的太阳,一晃一晃地沿着陌生的泥路走着,鲜血不停地沿着裤腿往下流。中午十二时她已经面无血色,下午三时姑娘终于摔倒在血泥里。
下午的阳光重新变得酷热时,雨后的大地又被灼烧出鲜草和泥腥味儿。一位医生看到镶在土地上的姑娘,刚开始认为她已经死掉了,直到附下身子。医生是艰难的把姑娘抱回家的,因为她的衣服上的黑色凝血和一大块泥土黏在了一起,并且被太阳晒得坚硬无比。医生的妻子把姑娘放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浸泡几个小时后,泥土与血块的混合物才从姑娘衣服上脱落。妻子给姑娘换上一件不合她身子的衣服,并把她抱上床,扎上丈夫提前准备好的一瓶药水,就去做晚饭了。这期间姑娘都是昏迷的,脸色黑紫,如同死了很久一样。第四天一大早,妻子听见从厨房里传出的哐当声,以为又是那只野猫,随后看见一位头发乱蓬蓬,穿着宽大松散上衣的姑娘走到院子的墙角下,在厚厚的杨树叶上撒了尿,随手又抓起一把树叶盖了盖。妻子这才想起她是丈夫几天前抱回来的那个姑娘,她上身的衣服是自己亲手给姑娘穿上的。只是姑娘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头发虽然乱糟糟却散发着蓬勃的生机,黑亮的晃眼,妻子承认这种回复速度可以算得上是个奇迹。直到在餐桌边做下来,妻子才从意识回到现实,这的确是那天晚上丈夫抱回来的即将死去的孩子。但和那天分明判若两人,她表现出的美甚至让作为女人的妻子都开始惊悚了。丈夫回来后,目光从未移开姑娘,他双手不停的颤抖,用筷子时,仿佛所有的菜都是光滑的玻璃珠,没放进嘴里就掉落在地上,最后是妻子用筷子使劲夹住了丈夫的胳膊才停止了颤抖。夫妻俩的小儿子在一边不停的哭,因为姑娘吃饭的样子把他吓坏了。姑娘吃完饭就又回到床上睡觉了,一句话没说,仿佛是自己家里一样。医生的胳膊直到晚上都还在颤抖,眼睛还在盯着姑娘坐过的那把椅子,目光发亮。姑娘除了吃饭上厕所,从来没有离开过屋子,总是坐在床的一角,看着窗户外面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发呆。有一次医生来给姑娘把脉,他不停颤抖的双手在碰到她肌肤的那一刻,停止了颤抖,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和短暂的满足。离开屋子后就陷入了空前的绝望。接下来的数个月里,医生变得无心阅读医书和研究医术,眼神凝重忧郁,经常去姑娘的屋子给她把脉,好像医生只能够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一但离开就会变得呆滞。村子里的人们也没有再到医生这里来看病,好像被通知医生心不在焉一样,其实,自从姑娘来到医生家里的那一刻起,村里人就没有和医生见过面。
五月的一天中午,周围空气安静的像门口水塘的湖面,几个月来的第一个病人走了进来。病人是一个退休的军人,脸色犹豫,呼吸显得深长且吃力,因为他现在只剩下半个肺。军人在军队服役的二十年里,主要任务是负责开通隧道,却因此吸入大量的石粉,这些石粉在肺部不断堆积,终于把左肺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每次呼吸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左肺被切掉以后,呼吸就变得微弱而深长了,还发出着嘶嘶的声响。手术后肺部经常发炎的日子里,军人除了漫骂政府虚情假意,无济于事的看望,还得靠低廉的消炎药来降低痛苦,直到实在撑不下去出现在医生面前。医生并没有因为病人将付医药费给他而感到开心,脸上挂着阴沉,仿佛比眼前的这个病人还痛苦。军人要求注射青霉素,医生给他做了皮肤测试,转身给他取药。医生却在这个时候走了神,想起了姑娘望着窗外时微微笑意的脸蛋儿,不禁也笑起来,随后叹了一口长气,脸上重新挂上绝望。军人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语气把医生从梦游中弄出来,却将他自己送向了死亡。医生给他注射完青霉素后,军人站起身,还没走出屋门就一头扎在地上了。军人在来之前服用了其他类大量的抗生素,这些抗生素和青霉素之间产生了副作用。几天后村里人为这位军人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医生在葬礼上表现出了深深的自责,他已经哭得眼睛红肿,喉咙也哑了,他把军人的死亡归结与自己的马虎大意。
六月中旬,窗外一片金黄。收割小麦季节里的一个酷热中午,姑娘吃了两碗米饭,半只鸡,四斤葡萄,回到房间的床角,在打开着的窗口吹进夹杂着麦香和蝉叫的热风里,第一次将满胃的东西反刍了出来,重新在嘴里咀嚼起来,这种复杂酸苦味道的食物让她回想起几年后的一个滑稽情形。那时她坐在有成排粗大杨树的河边看一个留着胡子的和尚洗澡,随口说道:“你是他们中间最厉害的。”
“什么?”和尚说。
“床上功夫。”
和尚突然满脸羞涩,脖子通红 ,从河里跳了出来,半天都没能把裤子穿上,就摔倒在河边的淤泥里,于是重新跳到河里,清洗淤泥后再次跳到岸边穿裤子,却又摔到在淤泥里,就这样反复来回,直到太阳落山,姑娘离去。
姑娘反刍的食物里,除了胃酸的苦涩,也充斥着许多莫名的愉悦与痛苦,这种对于未来的回忆,并不能够让姑娘清晰的看出将要发生的事情以便能够去为改变命运做些什么,只会让未来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奇怪的是,姑娘从来不会在现实生活里回忆起过去,只有在对未来的片段回忆里回想起过去,但无论现在对于未来的回忆,还是在未来的回忆里对过去事情的记忆,都是真实发生的。
军人的葬礼是在凌晨一点钟的黑夜里进行的。全国上下已经明令禁止随意到处土葬,提倡用火葬来节约国家的土地,虽然群众都持反对态度,更对节约土地的说法觉得荒唐可笑,却还得偷偷摸摸,因为邻村的人会因为一笔可观的奖金而偷偷举报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采用土葬仪式的人家。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大地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霜。军人的棺材由村里十几个健壮的中年人抬着,上面涂的黑色的墨汁还在不停往下滴,木质粗糙的纹理里散发出清淡的木香,与咸臭的墨汁味混在一起,明亮夜色里发出的光也很暗淡,棺材显然是下午才匆匆做出来的。入葬的队伍借着月光缓缓前进,停在了村子东北角的池塘边一块杂草葱郁的荒地上。几个男人很快就挖好了墓坑,放入棺材,封上了厚厚的黄土。有人点起了蜡烛,开始焚香烧纸。突然有一个老人站在墓前,开始说一段有关军人一生总结性质的铭文。这种仪式已经在多数葬礼上被现在的人因感觉麻烦而略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军人的墓前出现,队伍里的中年男人都十分吃惊。姑娘没有在队伍里,而是坐在了池塘对面的土地上,观看人们在昏暗里忙碌。她看见军人坐在崭新的坟头上面,流下了泪水,庄严的对着老人敬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这种场景仿佛变成了军人的授勋仪式,好像军人在这里获得了新生,虽然他已经真切的死去。
姑娘在独自难眠的夜晚,总会坐在池塘边,看明亮的圆月,听周围的寂静,闻麦穗的清香,也注视着军人的活动。军人就坐在池塘对边,在水里洗了洗手后,把手插进左胸口,将仅剩的右半个肺拿了出来,浸在水里清洗,那肺仍在发出丝丝的声响。姑娘每次将一块石头扔进水里都没能够引起军人的注意。这个坐在池塘对面清洗右肺的人,曾经在两个月前姑娘一次对未来的回忆里被记起,但当时她并不知道他就是军人,更不知道军人已经死去。所以,姑娘对未来的回忆不能让姑娘认清将要发生的事,更不能去为之做出改变,而只能静静的等待这个片段的发生,那时,她也不会想起自己的过去曾经对正在发生的片段有过回忆的呈现,因为姑娘从来不会回忆过去。
医生的妻子是个说话低声细语,做事胆小怕惊,内心温柔贤淑的高个单眼皮女人。妻子走路慢悠悠的样子正是她天生散漫性格的写照。妻子对医生表现出的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却不是屈服,而是幸福生活中的自然流露。他们在一起生活多年,表现出了极其的默契。医生总会在精确的时间坐在饭桌边,妻子则是在恰当的时候做好满桌子的饭菜。医生咳嗽一声,妻子就知道医生会往哪个垃圾桶里吐痰,妻子一个眼神,医生就立刻明白接下来的该有什么动作或者还说什么语言。妻子对丈夫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恕与关爱,这让医生很快重新振作,脱离了自责,并打算去镇上买些新药重新开起医馆。医生带上了姑娘,因为这是姑娘自己要求一同前往的。在正午阳光晒的地面发出声响的树林里,他们俩建立了牢固的通奸勾当。之后医生就常常在夜里借口肚子痛等等,爬上姑娘无限诱惑的床头。虽然这是一种丑事,在被妻子发现之前,医生的手不再颤抖,脸上重透露出了做为一名医生应有的和蔼笑容。妻子误认为是昔日的丈夫已经重新回来了,就迅速跑遍了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劝他们到丈夫那里看病,可最后换来的都是同样的回答,“我们没有病”。妻子心情依然愉快,因为丈夫回来了,同样相信,村里人迟早会需要医生的。
深秋的一个晚上,妻子突然惊醒,到处寻找丈夫,并在姑娘房间从打开着的窗子斜照进来的清冷月光中,看到了他们两个赤裸裸的纠缠在一起的身体,那身体反射的光是蓝色的,像是青铜雕像。早上丈夫没有来到浴室之前,就闻到了令人敏感的血腥味正弥漫在室内的空气里。医生走进浴池,妻子正躺在浴缸里,她是将右手腕的动脉割断的,那鲜血喷到了窗子外面,吓跑了夜里的一只猫,这只夜猫经常通过姑娘房间里打开着的窗子跑进厨房。现在地上的血迹已经变黑。地面上一盒被摔的粉碎的水银体温计,一些水银在浴缸底部聚成一个个小圆球,像刚刚流出的鲜血一样发出亮光,医生眼里沁着泪水,往地面的水银上撒上硫磺,随即仔细处理并包扎了伤口。妻子被送进了一家大医院里,那里的医生用一把刀子将妻子的后背沿着脊椎小心的切开之后,清洗里面的水银,最后缝上一条六十厘米的伤口。医生看着妻子受尽了折磨,终于流下了滚烫的眼泪,那泪水落在医院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由于医生精细熟练的照料,妻子很快就能拄着拐杖下床了。她能够走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姑娘的房间。妻子看见姑娘依旧是坐在床角,抱着双腿,她露出的胸部已经微微凸起,秀发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姑娘表现出的美仍然是让妻子惊悚的,这种美虽然充满了孩子的稚气,却让空气静止,让其他孩子哭泣。妻子望了许久,没有说任何话就转身就离开了房间。姑娘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其实生活用品只有一只牙膏和一只牙刷。医生把姑娘送到了车站,期间医生说了一大堆话,最后把一些钱给了姑娘。姑娘看着医生紧绷而忧郁的脸说道,“这才是最实在的,其它的都别再演了,我不是你的,也不可能是你的。”医生确信这话是从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姑娘口里说出来时,脸上竟显得无比平静了。这种平静是不可想象的,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几个月来医生一直在等待姑娘做出某个似乎意料之中的举动来使自己回到正轨的生活中来或者背叛所有亲人后能够和姑娘永远待在一起,借此让胳膊永远停止颤抖。这种过程应该是从极度的痛苦与煎熬之中,在时间的洗礼下慢慢最终走向平静的,而医生得到的平静却超越了极限,打破了这种常规,没有了中间难以忍受的过程,医生在这种平静中得到令一种更可怕的平静,就是死心,也叫做忘却。
两个月后,妻子已经能够扔掉拐杖,料理正常的家务。四个月后,村里的人又重新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到医生那里看病。六个月后又是初夏时节,清澈的水塘边上的桐树开出了带着清淡苦香味儿的白色喇叭状花朵,医生望着满树美丽的桐树花,已经不能记起姑娘是否真实的存在过,他只是觉得,他正生活在幸福之中。
姑娘没有打垮医生,而却让医生在受尽折磨后找到了真实幸福的存在。这是极少数的或者是唯一的在遇到姑娘后还能回到正轨的一件事,本身就是奇迹,也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不管怎样,姑娘依然是美丽的,惊艳的,让孩子死亡,让空气静止,她依然在用内心最真诚的回答,带给男人们绝望,这种绝望是无期限的,也是彻底的。
姑娘看到远处一个模糊的女人向她招手,那女人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分辨不出来,却能闻到浓烈刺鼻夹杂着粉底和香水的味道。姑娘走过去,出于好奇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是怎么会从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拉着姑娘,在秋末沙沙的碎风中,走进了一条奇怪而昏暗的街道。这里所有的门都是半开着的,所有门窗的玻璃上都胡着一层厚厚的纸,纸上都写着同样的粗体手写的字,字体歪歪斜斜,五颜六色。透过门缝,能看到年轻的露着白腿的女人们默默地坐在长长的凳子上,女人们看到路过的男人后都在做同样的动作,用力拍打门上的玻璃以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整条街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和拉着姑娘的女人身上相同的复杂气味,并且姑娘开始深信,这种味道是将陪伴自己一生的,但姑娘却不会发。姑娘跟着女人一直走道街道的深处,进入了一个贴着黄纸的门缝里。同样,这里的长沙发上坐着两个画着浓妆的年轻女人,其中一个女人胸部沟深不见底,另一个女人贴的眼睫毛像两个扇子,眨起起眼睛来几乎能吹动门窗。她们看到眼前这个瘦小,白嫩,头发被风吹的乱糟糟的姑娘时,双腿竟不自主开始颤抖。晚上,又被姑娘吃饭时的样子吓坏了,医生的小儿子曾经被种吃饭的样子吓哭过,这样子就像一头母猪吞食时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声响。姑娘住在楼顶的肮脏的小房子里,其实并不是脏,只是冷乱。屋顶是一块空地方,东北角堆着乱七八糟的被岁月剥离的只剩下枯枝的完整花盆。姑娘倒在床上一直睡了两天两夜后,开始清扫屋子和屋顶,把花盆沿着屋顶摆了几圈,每天八点钟准时浇水。来年的春天,屋顶变成了一个花园,甚至招引来了蜜蜂和蝴蝶,还有爬上楼顶的蚂蚁。楼下的女人们从来没有上来过,因为姑娘总是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餐桌旁。姑娘在小屋子里度过了几个岁月,早上修剪花盆,给花儿浇水,下午做在姑娘十六岁的一个早上,像往常一样,给屋顶的花儿浇水,修剪枝叶。然后把洗完的衣服挂起来晾晒,楼下街道上的一个年轻人目睹了姑娘的样子,刚开始年轻人的表情是怀疑的,然后挂上了深深的绝望,呆呆地站在阳光里整整一个下午。年轻人几次的要求都被女人拒绝,女人说楼顶已经荒废数年,更别提有什么年轻姑娘。这天中午在吃午饭之前,女人第一次走上了房顶,看到了花园,闻到了姑娘成熟后身上自然散发的女人味儿,和自己身上的完全不一样,这味道像一口清泉,像一片草地,像一抹天边的白云。“你不应该让人们看到你的样子。”女人说完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街道上横躺着一具尸体和一把竹子做的梯子。男人是头扎到地上的,可见当即毙命,只不过眼睛里挂着让人们看了都心疼的绝望,这绝望里却依然闪烁着渴望。正是这个年轻人几天前目睹了姑娘的样子,他在夜里借助梯子想爬上楼顶与姑娘约会,因为他左胸口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其实是白色的花朵沾染了自己流下的鲜血,没想坠落死掉了,这白色的玫瑰花就好像早就预示了这个结局的发生。那梯子砸破了街道对面糊着纸的玻璃窗,里面的女人们吵闹着要尸体赔她们的玻璃。姑娘站在楼顶,看着一辆车过来装走了尸体,她随手抓了一把白色的花瓣洒了下来,花瓣散落在在年轻人的血渍里并瞬间被染成了红色,因为年轻人的鲜血依然像红色的墨水一般没有任何要凝固的意思。正是这个时候,楼下街道上成群的男人看到了姑娘,目睹了她那若隐若现却又清晰可辨的美。次日早上,门口拥堵,不同岁数的男人们,手里拿着不同的东西,说要和楼顶那个人姑娘结婚或者私奔。这些人在门口等候了三天三夜后,一个男人终于得到了女人的允许,因为他出价最高。女人把姑娘收拾一番,盘起长到肩膀的头发,带到了二楼一间屋子里,并给她交代了床上的一些注意事项,因为女人认为姑娘是第一次和男人做。
这个男人走进来时,姑娘正坐在床边,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欣赏自己将头发盘起来后的新发型。姑娘觉得很奇怪,这新发型让她从圆圆的脸蛋变成了长长的瓜子脸,无比干净的脸蛋儿头一次真切的接受自己仔细的端详,觉得这张漂亮的脸蛋儿显得是那么做作,整张脸上的东西摆放的位置有点不合常理,就像故意的一样,这张脸让她甚至有点恶心。可当姑娘看到窗户里出现那个男人的影子后,她却又觉得这张脸从来没有这么白嫩过,这么高雅过,这么清秀,这么成熟过。
这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体板厚实,卷曲着的棕色头发里散发着古龙水的轻淡味道。男人看到姑娘的脸蛋后转过身去开始一件件的脱掉全身的衣服,一边嘴里说道,“干他妈的,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了。”男人说这话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愤怒,到像是在祈求。男人一把将姑娘拈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顺手就将手插进了姑娘的白色短裤里。没错,姑娘仍然没有穿内裤,这种习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变过。以前,姑娘夜里在池塘边清洗月经弄到裤子上的血渍,下午坐在床头的阳光里把它晒干,池塘对面经常是军人坐在池塘边清洗那发出丝丝响声的左肺。后来,清洗就在三楼的屋顶进行,同样是下午挂在楼顶的阳光里晒干。其实这种习惯是从她母亲那里遗传过来的,也是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唯一东西。男人体力惊人,姑娘就像是一只躺在地上任他玩弄的小猫一样。他的那玩意儿和姑娘的胳膊一样粗,但他身上如同络腮胡子般硬帮帮的体毛才是让姑娘感到唯一难受的,这种难受使姑娘有了另一种感觉,她不是在跟一个人做爱,而是跟一个畜生。男人卖力的干着,嘴里还不停地重复那句祈求语气的脏话,“干他妈的,老子倒了八辈子霉了”,并且用双手使劲的抓住姑娘的手腕,抓的骨头咯吱咯吱的响。男人精妙的性爱经验加上可怕的体力,让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结束后,姑娘已经严重虚脱了,手腕和脚腕被男人抓出了紫色的手印,她躺在屋顶房间里的木制床板上,屋里的墙角依旧堆放着几十年前的陈旧报纸,发出着霉土的气味儿,这熟悉的味道让姑娘很快的便睡着了。夜里她梦到这个络腮胡子男人坐在夕阳里看日落,随后被夕阳映红的大地竟开始燃烧,男人竟一动不动的被烧成了白色的碳灰儿,像极了一个石膏塑像,风一吹,塑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第二天,街的南头横着一具男尸,他是被人用汽油活活烧死的,已经认不出长相,奇怪的是脸上的络腮胡子竟然没有被烧焦。下午,在几个警察和一个私人律师的注视下,男尸被它的一个妻子和四个情人紧实的围着,这五个年轻的女人把手放在尸体上用力的来回撕扯着,就如同男人抓着姑娘的手腕和脚腕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般用力,她们的手上已经被烧焦的肉皮弄成粘嗒嗒的黑色。这五个女人的泪水狂流不止,表面上看起来痛苦极了,毕竟躺在地上曾经属于她们的男人被烧的失去了他离开世界时仅存的一点尊严,但是当仔细观察这五个女人的颜色和哭声,那分明是对渴望已久的事情的发生而情不自禁流下的幸福和激动的泪水。
转眼间,姑娘从接客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南方也进入深冬,虽然没有下雪,但这个北方的姑娘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他乡冬季的彻骨寒冷。她在自己的床板上铺上厚厚的旧报纸,女人还给姑娘买来了一条纯蚕丝织的褥子和一条白羽绒被子,很明显,姑娘一个人给女人带来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这条街其他店里所有女人们的收入总和,哪怕姑娘一天接一位客人。整条街依旧被男人女人堵的水泄不通。男人们等待与姑娘同床的机会,女人们在寻找自己的男人是不是也在这群男人中间。很多男人其实已经整整等待了四个月,当然就是从姑娘接客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等待,从夏季等到冬季。他们对于姑娘的渴望已经远远不局限于对性的追求,而是对梦想或者美好生活的渴盼,整条街的其他妓院已经四个月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了,那些平日里面带笑意阔绰大方的客人们正怀揣重金站在冬天凄冷的街道上等候与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姑娘疯疯狂狂的做上一整夜或一整天。整条街道到处热热闹闹,平日里到处可见的警察也消失了踪影,有些加入了等待的人群,有的则深信,这群等待的人群不会惹事,他们的心都完全被内心真诚的祈祷引导着,这份祈祷是远远高于他们跪在佛像面前许下心愿时的真诚的。
伴随漫长等待的是饥饿,寒冷和困倦,但却没有一丝厌烦。除了关门的,剩下的妓院已经重新装修成了旅馆,饭店和娱乐场所,生意非常好。甚至从姑娘所在的妓院往南数第十七家店里,开设了一家北方才有的特色茶馆,里面全部都是木制桌凳,涂着酱色,还特地从中原地区请来了一家以说书为生的戏班,每天下午两点钟开始,持续到晚上八点钟,到里面的所有消费都是免费的。这个店面大方的主人就是那天晚上向姑娘招手的女人,她的确是个生意人,她利用姑娘给她带来巨额财富的一角,足以维持这家充满古味道茶馆的所有开支,那怕这家茶馆的一楼二楼可供三佰人同时吃茶。女人之所以把这家茶馆开在离自己店面隔有十七家店这么远,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店面积在整条街数最大,更重要的是,自己店面门口这么多男人,为了方便,店墙壁上的石灰都被冲了下来,而且骚臭难闻。不久管辖这里的领导知道了这条街的情况后,还专门向财政部门申请了一笔钱,在街道的各个地段修建了四个大型干净且高端的公共厕所,而且成倍的增加了打扫街道的人数,还特意弄来卫生防疫检查委员会,定期进行消毒和防疫。政府这样做是考虑到姑娘让整条街回复了正规,不仅是妓院数量由几百家减少到只剩一家,还有就是这条街已经是一条真正繁荣的商业街了。政府所做的一切都让女人感到厌烦,因为政府所做这些的资金来源,除了修建四个公共厕所是财政的拨款外,其余都是从女人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弄来的,征税。征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征收对象。这个对象就是姑娘,陪姑娘睡觉的费用已经涨到了几十万,政府认为这已经超过了一个合理的人性交易,而应该将男人与姑娘之间的关系叫做贸易,依照法律应该征收相关税款。后来女人威胁政府说要关掉店面时,政府才做出了勉强的让步,就是从每个与姑娘睡觉的男人身上征收一笔钱,就当作是贸易税。结果是可以预料的,男人们都同意了。
姑娘每天陪一个男人睡觉并非出于女人对姑娘的关心,而是所有男人在等待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后终于能够第一次清晰的欣赏姑娘那惊艳的美时表现出空前的安慰。这种安慰在短暂的停留后很快转为肉体无限制的放纵,可也并非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一次暖和的正午,姑娘坐在屋顶的小花园里看蚂蚁在花瓣上爬来爬去,将胃里的东西反刍到嘴里咀嚼着,一边回忆起一年零四个月后的她正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秀一幅十字绣,一缕黄色的阳光透过一扇扁窄的窗子照进来,姑娘看着阳光里飞舞着尘埃,回想起几个月前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孩儿,他在看到姑娘充满生机的裸体后,彻夜流下了热泪,那滚烫的泪水曾经烧伤了她的肩膀,飞散的泪水砸在玻璃窗上啪啪直响,如同夏季的暴雨,次日的阳光化成赤红的枫叶飘落满房屋的各个角落。这是一个不为性的男孩儿,他欣赏了姑娘的身体,却送掉了双眼。
姑娘对于每天规律的生活开始表现出厌倦,她已经十七岁了,她不再听从女人的安排,接连几天不再接客。除了有时一睡就是三四天外,姑娘经常去的就是另外一条街的一家店,去看她的小情人,一个十三岁的蘑菇头小姑娘。在遇到这个蘑菇头姑娘之前,姑娘则是到一个叫做古藤园的小型南方园林里散步。这个南方的园林虽小,但味道十足。五百年的紫藤,传说乾隆皇帝栓过马;几百年的古井栏,里面投满了金币;二百年的石径,下面流着清澈的水;还有各种四季树木和花儿。一次正逢花儿盛开,姑娘看到一种漂亮的粉红色花儿,开出四片修长笔直的的花瓣,清秀不失高雅。姑娘伸手碰了一下花瓣,花瓣竟迅速的枯萎变黄了,这不是羞花,因为那花已经死去。花儿也羡慕姑娘的美。园子的水池旁边有一个二层小古楼,里面经常坐着的一个老人用枯干的手写下力道十足的行书。姑娘坐在凳子上,几小时专注的观赏老人写字,并将这些字挂在墙上。姑娘从来没有和老人说过话,老人也是如此,他们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但姑娘在每次坐下来看老人写字的数个小时里,感觉内心从来没有如此的平静过,姑娘头一次在平静里为她的罪责感到可恨和自责。她让无数男人因为她走向了死亡,也让无数男人因为她走向的绝望。姑娘望着老人写下的那些老练的字体,感觉到她是如此的无知和轻浮,她正在利用自己天生的条件毁灭着世间最原始最力量的异性魅力,她对于男人们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责,最终将有她自己亲手去承担。可惜的是,姑娘对于内心的反省是短暂的,也是特定的,她的内心天生就是高傲的,蔑视周围一切的,同时也是如石头般无比坚硬的,不过无论如何,她都将以某种方式去了结她对待这个世界最隐形也最无情的手段。姑娘走出这个园林的瞬间,内心的一切自责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天阳光清澈, 姑娘一大早睡醒后趁女人和政府的人聊天时就遛了出来一路闲逛,浸入了下午恍惚的光线里,无意间走进了一条寂静的街。街道地面由四四方方的青石块铺就,两旁房屋都是一个样,仿宋朝样式的多层小古楼,整整齐齐的。门框都被刷成硃红色,正门上面都挂着一个黑底金字匾,门口古老的石板在岁月和人们脚印的践踏下光滑剔透,整条街都洋溢着厚厚的古香和舒适。姑娘走过一家普通门口时,停了下来,里面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古筝调子,生疏里却夹杂着些许孩子般玩耍般的调皮。门框上的木制招牌上面写着黑色的几个字,楷书,黑色的墨迹显得陈旧暗淡-高山流水。整个屋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民族乐器,还有几把传统的木质吉他,墙上挂满了别具一格的木制小玩意儿和几幅硕大的山水墨画。姑娘见到了这个小姑娘,蘑菇头发型。蘑菇头姑娘正坐在一把硕大的古筝面前,玩弄着,调皮的曲子在屋子里飞来抚去。眼睛不大却圆润有神,鼻子和嘴则是小而精致,小姑娘今年十三岁。小姑娘一脸文气的看了姑娘一下,接着低头玩弄着古筝,看来她是十分喜欢手里的这个大物件的。小姑娘穿着整齐,身上那件红色带着花朵刺绣上衣上面从右肩到左腰的一排螺蛳样式的纽扣别显精致,姑娘被风吹的乱蓬蓬的头发与小姑娘的整洁安静相比,在这里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姑娘从墙上取下来一把油光发亮的木吉他,坐在屋子的一张凳子上面,轻轻拨了一下其中一根最粗的弦线,发出浑厚的声音,震动了空气和墙上样式古怪的小玩意儿。小姑娘给姑娘端来一杯清淡的茶,杯子是纯净的青色瓷,属龙泉窑的制品,没说一句话小姑娘便又坐在了古筝面前。小姑娘走路左右摇晃,慢慢呑吞,比女人还要显得娘气很多,她穿的一条不合身的裤子已经被鞋底踩破,露着线,却没有一丝泥土。姑娘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瘦小的小女孩儿,内心头一次产生了怜悯和关心。
夜里姑娘回到屋顶的床上,闻到墙角旧报纸发出着熟悉的霉土味儿,这种霉土味儿在无数的夜晚都是姑娘的安眠剂,可今夜却让她无法入睡,姑娘满脑子都是蘑菇头小姑娘,小姑娘的圆眼睛,小姑娘的漂亮纽扣以及小姑娘左右摇摆的走路姿势,姑娘刚开始认为这种让她难以入睡的思念是对小姑娘的怜悯和关心。姑娘在与男人做爱时想着小姑娘,在早上八点给花儿浇水时想着小姑娘,并且开始接连三四天都无法入睡,彻夜感到煎熬,内心里产生了急切想与小姑娘见面的魔咒。煎熬的思念之中,姑娘也感到了生来最美妙的境界,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竟觉得她如此的幸福,心情如此的欢畅。姑娘有一天夜里梦见她站在一块墓碑面前绝望的痛哭,醒来后姑娘知道会有人死,但梦里没有看清墓碑上死人的姓名。第二天,姑娘再次来到这条街的那个店门口时,看见了令她无法入睡的蘑菇头小姑娘。小姑娘正站在店门口擦拭两根光滑粗大的石头柱子,她回头看了一眼姑娘后继续擦着。姑娘蹲下身子,抓住小姑娘的肩膀,再次看到了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姑娘亲吻了蘑菇头小姑娘。接着小姑娘就哭着跑进屋子去了,因为姑娘亲吻的不是小姑娘的脸蛋儿,而是嘴巴,并且将舌头申了进去。姑娘对于小姑娘的深刻思念,并不是怜悯和关爱,而是真实的爱情。姑娘感到不可思议,不仅是对自己不会对男人产生爱情感到不解,还有就是自己会爱上一个十三岁的同性小姑娘。但姑娘确实爱上了小姑娘。
姑娘接二连三摆脱女人的安排并没有引起街上那些男人们的任何注意和怀疑,因为他们相信与姑娘同床是值得等待,同时也是指日可待,那怕有的男人已经等待了两年,成了街上旅馆的长租客。这条街也因为越来越多男人的拥入,做生意的越来越多,政府修建基础设施的越来越全,真正成为了一条热闹繁荣的商业街道。隔着几条街原先是一家大型的服装贸易市场,现在修建了长长的飞机跑道,街道尽头一位北方人开设了一家豪华的电影院,还有一位南方人在电影院旁边开业一家高端电子休闲场所,其实就是一家隐藏不漏的赌场,来供男人们无聊时候消遣。各行各业在这条街开展的有声有色。政府知道所有这些都与姑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女人严格的保守着姑娘在政府面前的神秘,这也是她在政府面前说话有力的保证。姑娘陷入了爱河,在里面越挣扎越深。姑娘开始每天都抽出时间来看小姑娘,每次都带些奇妙的东西来使蘑菇头小姑娘欢心。小姑娘也逐渐开始对姑娘产生好感,但这种好感却不是爱情,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挡姑娘对小姑娘的深爱,姑娘希望能够陪伴在小姑娘身边,一刻都不想离开。姑娘带小姑娘到古藤园里钓鱼,在小姑娘弹古筝时把吉他拿在手里小声乱弹一气,在小姑娘写毛笔字时帮她磨墨,甚至一大早过来给小姑娘穿衣服,姑娘经常亲吻小姑娘,即便是把舌头伸进她的小嘴吧里,将手插进她的裤子里,捏的她浑身发痒,小姑娘都不在反对,在她天真的眼里,姑娘所有这些举动只不过是儿童之间新奇的游戏罢了。两个月后的一整个下午,姑娘呆在木凳上,看小姑娘坐在一群比她的年龄大很多的女孩子中间,身上穿着那件有一斜排螺蛳状纽扣的衣服,有模有样的听她们的老师讲述中国国画的发展史,然后是工笔画的基础知识。姑娘全然不知道讲的这些是什么东西,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小姑娘。傍晚七点,姑娘该回家时候,小姑娘把她送到了街口。姑娘在一家古文具店里为小姑娘买了一支用东北黄鼠狼尾巴毛做成的灰色笔杆的毛笔,笔干上刻着小篆,装在一个桃木盒子里,这是店里最贵的一支毛笔。小姑娘拿在手里,说道:
“我会用生命珍惜你送给我的毛笔的。”
姑娘亲吻了小姑娘的脸蛋,示意小姑娘回去。晚上,姑娘坐在床头,抱着双腿,就如同在医生家里的床头那样,看着雪白的月光照在花盆里盛开的花儿上面,那花瓣变成了小姑娘身上精致的螺蛳形状的纽扣,在晚风里左右摇摆,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姑娘在拥有爱情的美丽夜晚,在心情无比轻松愉快的夜晚,竟然陷入了孤独,这种孤独远比没有这份爱情之前的那种孤独更可怕,这是懂得人活着有牵挂之后的孤独,孤独中包含了可以预料的绝望。姑娘的绝望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姑娘跑过来时,只看到一滩干竭的黑血。蘑菇头小姑娘是从二楼跳下来摔死的,至于她为什么跳楼谁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不过姑娘送给小姑娘的那只昂贵的毛笔不见了。姑娘满脸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悲伤的样子,转身就离开了。姑娘躺在屋顶铺着旧报纸的床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七点五十分,姑娘起床后脱下裤子,蹲在屋顶的花园里,用她温热的尿液洗了脸,八点钟准时给所有花盆里的花浇水,上面仍然挂满了螺蛳形状的小纽扣,姑娘摘下一大把纽扣塞进了口袋。姑娘站在黑色的墓碑面前,那墓碑是玄武岩做成的,上面写着白字,黑白分明的字迹却让姑娘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这像征纯洁的白色,此刻竟然显得如此凄凉和混乱。姑娘跪在墓碑前面悲伤落泪,哭出了声音,这声音正是孤独中包含的早已预见的绝望。下午四点钟,姑娘终于恢复了平静,她从裤袋里掏出摘来的一把纽扣,撒在墓碑前,这些纽扣缓慢的掉落在墓碑前面的草地上,开出了一片白色的花朵。
蘑菇头小姑娘的死去似乎并没有对姑娘带来太多的记忆,姑娘很快就回到了往日的生活,比以前更肆无忌惮的活动。姑娘是真心的爱着小姑娘,但小姑娘已经离开,这种真切可以触摸到的爱很快就变成了对死人的忘却,并且将永远不会被记起,无论是将来,还是现在姑娘的梦里。姑娘的性格也有所改变,不是因为爱过而变得多愁善感,心底善良,而是对身边的所有更加麻木,更加无情,更加随意。一次,是一个浑身赘肉的老男人,身上没有多余的体毛,光滑的像个被拔光毛的胖猪一般。进行才半个小时,胖男人的汗水已经将姑娘和床单浸湿。姑娘没有任何反应,她被压在肉块下面,几乎喘不过气,却记起一个电视片段,希特勒坐在河边的一个破旧木屋子里吃一双放在盘子里已经煮熟的大头皮鞋。他吃的津津有味,像是正在享受美餐,甚至用西方小巧的刀子和叉子切成小块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一边还喝着红酒,姑娘觉得这个人物举动实在可笑,竟笑出声来。胖男人却错认为是他的力量让姑娘有了感觉,变得越发卖力。其实是姑娘记错了,那个吃熟皮鞋就红酒的人是卓别林。
这条商业街依旧繁华,金钱的流入让政府内部喜笑颜开。这种看似高速发达的商业街,就如同早已被蛀虫蛀坏的黄河大堤,只不过还需一点点雨水就能把一切湮没。这场春雨将随着国家的换届选举如期而至。
三月初,绵延的细雨就密密麻麻的下个不停。街道繁华的地下排水系统受到了严峻考验,满街的积水上面飘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应和着各式的霓虹招牌。环境工人们开始用小船打捞垃圾,市里面的领导积极想在选举前把这里弄的一尘不染,以便保证自己能够顺利接任早已到手权力只差头衔的要职,因为所谓的公平选举都是掩人耳目,人们也都从来没见过选票长什么样。水上打捞在连绵的细雨里进行了一个星期。三月中旬,选举结束。新任的市长以前是临市的副市长,他早就想整跨这条街道。他的儿子曾经因为姑娘放弃了父亲规划好的看似完美无缺未来,长期住在街道西边的一家高档宾馆里,最后失去了消息。新任市长一上任就制定了庞大规模又详尽的整治计划,第一个目标就是这条从前不起眼而现在极度繁荣的老街。新市长清楚的知道,一切的关键是姑娘,而想要见到姑娘,要过女人这一关,女人对姑娘的保密程度仍然只有出了高价的男人才能见到。新市长先是派来新面孔专员与女人进行谈判,女人表现出了一如既往强硬的态度,并列举一系列姑娘给街道带来的巨大变化希望能打动新任市长,可市长却更加关心他孩子的未来。谈判数日后市长夜里派人绑架了女人,包了一节车厢,把她运往北方的一个偏僻的女子监狱,而且没收了她的所有现金,银行账户里的钱全部充公,这笔钱里包括女人答应给姑娘的一笔巨款,虽然姑娘从来没有在意过,因为姑娘觉得街道外面的这群忧郁的男人,只要姑娘愿意,多少钱他们都会掏。女人的离去让原本有规则的街道变得颓废起来,这种荒唐的败落,就像是一种有着内在关联的连锁反应,迅速彻底。街道上的人们怨声四起,因为已经好久没有男人走进房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男人们觉得他们苦苦的追寻一下子变成了无期限的绝望,就开始在街上乱摔东西,破坏公共设施,不再按时走进茶馆,不再按时入睡,整整一星期的时间里,这条街道就变成了热闹的沸城。自从那夜市长偷偷运走女人后,政府就像忘却了这里一样,再也没有派警察,卫生组织来到这里。其实政府并没有忘记,一直都在紧张的关注着这条街道的动静,很快这些紧张就变成了欢喜,因为街道里所有人的反应正在按照政府的预期发展。
姑娘这段时间里,消失了的女人的呼唤和安排,她感到不正常,这不正常的表现反而让姑娘觉得是最正常,最该发生的。姑娘早上依旧八点准时浇花,中午按时晒晒太阳,下午要么呆在床上看二十年前发黄散发着霉味的报纸,要么去古藤园看老人自言自语的书写着漂亮的书法。姑娘在这种平静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底安静,这种安静里包函了微弱却冗长的孤独。孤独让姑娘感觉难受,她需要一些知心的朋友,这种需要没有流露在言表动作上面,令人难受的孤独里也有姑娘喜欢的东西,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对亲人多余的牵挂。姑娘生活单调极了,她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迷惘着,像一只无家而无忧无虑的脏狗。
店面帖着黄纸的木门自从女人被市长送往不知名的地方后,就对所有人敞开了,很多男人们惧怕政府盯上他们,都趁着夜色来到了姑娘住的三楼屋顶。他们都被月色下面美丽的花园吓傻了,第一次看见花园时,花朵儿是一张张陌生精致的面孔,相互说着听不懂的话,紫色的叶子像一只只来回挥动的手。
男人们依然按照顺序每天晚上来到屋顶的敞开着小屋门的小屋前,坐在房顶的地板上面,给姑娘诉说内心真实的想法,却都没有得到姑娘的一声回应,男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姑娘是否正坐在屋子里面倾听,无论如何,都没有发生奇迹。直到一天夜里一位瘦弱低矮的男人看见花盆里的所有花朵变得干枯,失去了绿色,一声痛苦的尖叫消失在月色中,这群男人漫无期限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就是不用在等待,姑娘不辞而别让他们认清了现实,却无法摆脱由于漫长的等待换来的绝望,因为绝望是不会被忘记的。姑娘走的那天早晨,照样给花儿浇了水,修剪了枝叶,她头一次望见了远处修建一半的飞机跑道上面长满了高高的杂草。姑娘微笑着望着她这几年精心照料的满屋顶花朵,说道,“你们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姑娘话音落下,花儿就变成了枯枝败叶,像被扔进火堆里一样迅速。
花朵的枯萎仅仅是个开始。姑娘离开的消息传遍了街道,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宾馆门,现在街道的烈日下面,说话的声音把阳光都震动了,人们是在抱怨,也是在担忧,就像是战争前的混乱。在确定姑娘确实离开之后的数个小时里,宾馆茶馆电影院洗浴室变得空无一人,人们都对姑娘不再回来肯定不已,这就是姑娘的风格,也是人们对姑娘的了解。夏日的热风从西边刮向东边,卷起了脏希希的塑料袋,卷起了热燥的尘土,卷起了寂静,卷静了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开店的人在收拾着最后的行李。两天前这些茶馆,电影院还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繁华异常,突然变得没落,流浪狗跑到路上四处张望,寻求新的去向。姑娘不会在回来,这里甚至不曾给她留下任何的经历,尽管她在这里生活了七年时间。姑娘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直到一座深山里不再有花儿开放。
姑娘来到寺里的一整天里,都在观察房顶灰绿色耀眼的瓦片,屋檐下光滑明亮的石柱,青砖铺就的干净整洁的院子以及院子里西墙角茂密的红色枝干的竹子。寺院周围被茂密的树木围的严严实实,这一切让姑娘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就连寺里的和尚们也都少言少语,各自做着事情。傍晚的时候,和尚门在主持的吩咐下,把寺庙里东边一间空房子收拾干净让姑娘住下。他们把地板,墙壁,房顶迅速清扫干净,随后从寺庙后面的小溪里挑来几十桶水,把地板洗刷一遍,几个和尚砍来新鲜的粗树枝,修成长方形,把几乎零散的木床进行了加固,最后在床上铺上柔软的干草,铺上他们今年新制作的竹席,那竹席还是清绿色的,发出着竹子的清甜味。第二天上午,姑娘坐在田地树荫的斜坡上,看和尚们裸露着粘满汗液的后背轻松地清除杂草,把长长的红薯瓤翻来复去,以便更好的接受阳光。下午,姑娘坐在寺庙门口,听他们在远处山涧清澈的溪水里弄的溪水哗哗作响。第三天,姑娘走进了寺庙的正堂。她入门就看见了三鐏高大盘坐着的佛像,四周塑着许多骑着不同猛兽的彩色小佛像,一群脑袋发亮的和尚和寺里的主持正坐在那三遵佛像下面的空地上,紧闭眼睛,双手合十,弥漫着的淡淡焚香在阳光里变成白色。姑娘坐在门口一张石头凳子上,远处一尊胖胖的佛像发出耀眼的金光,如同真佛一般。
夜里满天星光,姑娘光着脚在院子里边哼边跳,其实她并不会熟练的跳舞,舞姿里略带的调皮劲儿和蘑菇头小姑娘弹古筝时调子里的调皮劲儿是一摸一样的,她那光滑的双腿在月光下是羊脂色的。和尚们的房子里和这夜色一样安静,深夜里姑娘才想起回到房间。关上了灯却开着房门。一个清晰的身影走进了姑娘的屋子,屋子里面的灯亮了,过了好一会儿又灭了,点起了一盏煤油灯。这个半夜遛进姑娘房间的人正是寺里的主持,花白的胡须,深陷的脸颊,口里急促地呼出带着口臭的粗气。姑娘早已脱光了衣服,做在床边抚弄长到腰间的头发。主持一把将她抱住,揉捏美丽的乳房,亲吻她的肩膀。当他把手放在姑娘光滑的两条大腿中间的时候,一动也不动了。随即将枯树皮一样粗糙的老脸贴在姑娘大腿上哭出声来,哭声如放屁般沉闷,短促,泪珠顺着姑娘的腿流下来,爬过高高的门栏,在院子里聚集成一团。姑娘对主持的举动没有丝毫的惊讶,就好像知道他会停止,他会哭泣。主持平静下来,站在姑娘的床边,脸上闪过一丝绝望后就重新挂上有着很高修行的老人应有的从容和坦然,慢慢地给姑娘披上他走进来时穿着的一件白色内衣后,光着背趔趄的跨过门槛,坚决的向后院走去。姑娘安静的用手捏灭了灯芯后,便很快睡去。夜里她梦见后院莲池里发出不断跃动的红光,映红了屋子里四周的墙壁。次日一大早,她就被低沉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的梦是真的。寺里的主持圆寂了。姑娘赶来时看到水面飘浮着燃烧剩下的黑色木头渣和白色的骨头沫,莲池里一大半的荷叶被烧焦,发出浓烈的糊草味。和尚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把从莲池里捞上来的木头摊在院子里晒干,又花了三天时间把粘在木头棍儿上的骨灰用刀子从木头上刮下来,摊在院子里的青砖上,中间垫着粗糙的黄色薄纸,这纸是和尚从镇上买来烧给神像的。姑娘走过去,不知是想去看看还是无意路过,却恰好刮来一阵风,将骨灰吹落她一身。和尚们慌忙把寺的大门杠上,试图从姑娘身上弄些白色的粉末下来时,除了摸到她滑嫩的皮肤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得到。晚上姑娘从大水缸里舀水时,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左眼角下面出现一颗豌豆大小光滑的黑痣。后来姑娘在黑痣上抹上石灰,用刀子刮,用火烧,都没有把这颗黑痣弄掉。
早上和尚们一边清扫本已经很干净的院子,一边给姑娘讲述老主持的生前琐事。和尚们提到老主持最喜欢钓鱼,但不是在河边,而是在后山一个断崖边的青石板上。一个和尚甚至从老和尚的遗物里拿出来那根用紫红色竹子做钓竿,粗布条结在一起当鱼线的奇特渔具,鱼竿手握的地方已经被老主持的汗渍浸成光滑的黑色,那打着许多结的布条做的鱼线比鱼钩粗了太多,以至于不仔细看都会忽略掉细小的鱼钩。这天正午十分,空气里弥漫着和尚的鼾声时,姑娘默默的走出寺院,沿着茂密树木遮蔽的小路向后山走去。直到树木突然消失,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方出现耀眼闷热的太阳光,姑娘闻到了柿子霉烂的气味。接着看到不远处那颗在七月间竟然挂满了红色柿子的大树。树下有一块由于经常被人坐而已经变得下凹的石头。姑娘坐在柿子树下,看到老和尚光着膀子,双腿盘坐在一大块青色的石头上,额头上硕大的汗珠滴在石块上,升起一团白烟,发出声响,如同水滴入炭火。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紫色的竹竿,粗实的鱼线静静的悬在热燥的空气中,鱼钩上的蚯蚓已经变干发黑,可以闻到焦糊味儿。姑娘走到悬崖边的石头上,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却像是饱含生命的力量,因为上面浸透着老主持的汗液,在太阳下面竟能渗出油来。姑娘在老和尚坐过的地方盘腿而坐,刹那间仿佛坐在了烧红的铁锅上,浑身顷刻像刚刚冲了澡一般湿透了。姑娘忍受着热烫,还故意将自己雪白的肩膀裸露给太阳,而太阳变得更加厉害。姑娘透过睫毛上的汗水看到悬崖下的山脚还萦绕着浓雾,绵延的青山越来越远,颜色越来越淡,最终变成白色和天空混在一起。周围死一般的沉寂,让姑娘想起老住持脸上那种黝黑安静的神色。她觉得这里美丽极了,即便能够死在这里也会是笑着的。可是很快溃烂的肩膀就把她从梦里拉了回来。
晚上和尚们拿来一瓶绿色的金创药,里面满是虫子的尸体,并发出阵阵恶臭。可是涂抹在晒烂的伤口上后疼痛就立刻消失了。
晚上清风吹的竹叶哗哗的响,姑娘关上了灯,依旧开着屋门。一个身影飘了进去,灯亮了,灭了,煤油灯被点亮了。一个小时后煤油灯灭了,一个身影出来,又进去了一个。就这样四个和尚轮流翻腾一直到五更天,姑娘的房门才关上。白天寺院子里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厚厚的竹叶在院子的青砖上哗哗的响,寺外被风吹断的树枝陪同沙石也落了进来,寺院瞬间像几年没住过人似的。但这些都没人理会,平日里忙碌的和尚们也都躺在他们各自的床上,眼睛都睁的圆圆的。昨晚和姑娘折腾一宿的和尚睁着眼睛望着房顶的粗梁发愣,好像姑娘就躺在房屋的梁上,给他们进行着裸体表演,时不时往下看上一眼。今晚要走进姑娘房间的和尚也注视着屋顶的大梁,他们正为今夜赴会的激动而做着诚恳的祈祷。以后要去的和尚们同样盯着屋顶,同样激动难眠,尽管他们昨晚也是一夜没睡。姑娘睡得打起了呼噜,响亮的咕噜声震的院子里的竹叶哗哗的响。就这样,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寺院里白天没有人,晚上姑娘屋里的煤油灯一直燃到五更才被掐灭。下个星期开始时寺院才恢复了正常,一大早和尚们忙着把厚厚的树枝和树叶清扫出去,用铁铲铲走一米厚的碎石和尘土,重新擦拭石柱。姑娘在几个和尚的帮助下把重重的床单抬了出来,将它穿过伸长到院子里的一个粗树枝上,使劲拧成麻花状,上面流下来黑色的发出着浓烈刺激氨臭味的液体。床单变轻了许多,姑娘就拿着它去河边了。这一个星期里,和尚们长出了长长的胡子和头发,脸上的灰尘竟能搓下来厚厚的一层。晚上他们在寺庙门口的草地上用一整天清理出来的树枝和竹叶生起一堆火,火里扔进了成框的红薯,火堆上面支起了平日里做饭的大锅,里面飘出他们到天上也不可能嗅到的阵阵肉香味儿。大黑锅里装满了下午从河里捉来的螃蟹和白条鱼。尽管盐都没有放,和尚门却在一分钟内让满锅的东西神奇的消失了,只留下光亮的锅底和冗长的打嗝声。姑娘只吃了一个烧焦的红薯后,就被这群疯狂的男人抬了起来,绕着火堆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子。此刻这是一群男人,是一群因为有了姑娘才真正成为男人的男人们,他们分享最美味的食物,占有最美丽的女人,变得不再有约束。姑娘看到火堆染红了寺院的外墙,如同那天梦里后院莲池里闪动的红光照亮房间四周的墙壁一样,充满着不祥。
晚上姑娘缩在屋子的墙角流下了泪,然后脱光衣服躺在床上,掐灭了煤油灯。姑娘终于又一次感到了她自己的可怕,她不仅使普通的男人受尽了折磨,竟让一个保守一生信仰受成群的蚊子从敞开的木门飞了进来,落满全身。姑娘一动没动,听到蚊子滋滋的吮吸声,随后便是啪啪蚊子肚子破裂的声响,这声响如同院子里的风吹动清脆的竹叶,如同那夜头发乱蓬蓬青年的眼泪砸向窗户。第二天一大早,狂风开始肆虐,暴雨如约倾盆,地上的水泡刚刚飞起来就被雨滴刺破。姑娘保持着昨夜平躺的姿势,就好像她是躺在多年前被后爸强奸后的大雨里一样安静。中午的时候,山顶的雨水已经汇成浑浊的水流,朝山下的河里流去。成群的白条鱼顺着山坡的粗大水流逆流而上,钻过寺院的排水道,在院子里游来游去,在姑娘的房间里游来游去。下午一点钟雨停了,和尚们打开房门,看到了让他们兴奋的一幕。由于他们的房门一直是紧闭的,所以鱼没有游进去。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反射着太阳光耀眼光芒的白条鱼,整个下午他们都忙着把院子里和姑娘屋子里已经停止跳动的鱼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串儿,挂在屋檐下,挂在竹子上,挂在伸长到院子里的树枝上,让太阳炙烤。由于没有经验,鱼儿很快就腐烂成臭水,滴在屋檐下的青砖上,渗入雪白的外墙,招来了成群的大眼苍蝇。姑娘是被苍蝇吵闹的声音吵醒的,她跨出门栏的一刻间,所有的苍蝇就都一头扎在地上死掉了。她光着身子,完全没有被蚊子咬过的样子,伸个懒腰后就又回到床上去了。和尚们第一次清晰的看到姑娘阳光下的裸体后,胡子都竖了起来,双手不停的打颤。这天夜里和尚们失眠了,躺在床上盯着房顶的粗梁,看见姑娘在上面爬来爬去,不时还会朝他们一笑。
姑娘一大早穿好了衣服,并且梳理了长长的头发,她想是时候推开那座屋子破旧腐朽的门了。墨绿色的苔藓长满了青石台阶,门柱早被白蚁食坏,那门仿佛是被尘土掩上的。姑娘走了进去,房间内到处都上面爬着拳头般大小蜘蛛的蛛网,仅靠墙壁的两个摞满书籍却落满灰尘的书架,几乎变成化石了的一碗蒸红薯,最后看到了一位老和尚的背景,他身上那件黄色的袈裟闪闪发光。姑娘不仅没有因为屋子里有人而感到惊讶,反而故意露出长长的大腿,拨弄散发着菊花和皂角香味的长发,刚要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听老和尚说道,“你脸上的痣只会令更多的男人因沉醉而变得憔悴,这颗痣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你将带着这种罪过孤独一辈子。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年轻时曾比他们疯狂,我肯定会因为你抛弃我的一切亲人。但现在的我已经得到了佛祖指点,尘缘的所有一切都在心里化为灰尘。你我该离开了。”姑娘因为老和尚话语里诚恳的自我呈现从身体最深处发出了彻骨的寒意,这股寒冷从脚底演变成鸡皮疙瘩顺着大腿一直爬到了腰间,最后布满脸颊。姑娘慢慢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晒起了太阳。寺里的和尚们这时正在寺院里翻箱倒柜,搜索着最后值钱的东西。他们把那座金灿灿的佛像搬到院子里,用刀子刮下帖在上面的金铂,佛像露出了上等和田白玉质地的身子。他们用斧头把佛像砸的粉碎,每人分得一块,藏在已经打包好的包裹里。姑娘仍在炎热的太阳下蜷缩着身子发呆,直到一个和尚跑过来送给她一块白玉,这是佛像的一个完整耳朵。就在这时,那座腐朽的老房子终于在岁月和众人面前倒下了,变为一大堆尘土。和尚们并不伤心,因为自从他们来到寺里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对这间破旧的房子起过任何兴趣,更没听说过这间房子里面住着人。下午两点一刻,寺院所有的房屋里开始布满尘土,杂草从地面的砖缝里长了出来,屋顶的瓦片失去了光彩,粗梁也发出吱吱断裂的响声,所有佛像缠绕着蛛网并出现了裂缝,到下午四点钟,这个寺院看上去已经是真的几年没有人住过了。
四年后的春天,阳光温暖的季节里,整座山依旧没有开出一朵花儿,尽管周边的山峰早已是花红树绿,蝶蜂漫天。早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山脚下的小河里趟过,从圆润的鹅卵石上走过,从荒芜的红薯地边走过,站在了重新刷过红色朱砂的寺庙门前,这个女孩就是姑娘。姑娘的头发还焕发着令男人们窒息的味道,身材曼妙妖娆,还穿着白色的短裤。这四年时间里,没人知道姑娘去了哪里,甚至都以为她已经死去,因为没有人见过姑娘。寺庙的外墙也重新刷上了白灰,显得庄重宁静,门口石阶上面的杂草也被清除干净。姑娘走进去,向她第一次走进寺庙时那样,看到了西墙边茂密的紫色竹竿,干净的青砖地面,光滑的刻着龙图腾的石柱,粗大的枝干伸到了院内。寺院好像获得了重生,不过确实如此。因为有个男人打理着一切,四年前,那群和尚分道扬镳时,这个男人送给姑娘一个玉质佛像耳朵。这个男人再分开后去了海南做起了甘蔗生意,北方大部分人吃的甘蔗都是他用火车运过来的。这个男人之所以放弃巨大的生意,是因为姑娘的一个眼神。当年这个男人送给姑娘那个玉石耳朵时,姑娘多看了他一眼,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对视,但却是姑娘与男人的对视,在这个男人看来,那个眼神里饱含希望,充满诱人的结果。这个男人从这个眼神里看见多年后他和姑娘组建了美好的家庭,还拥有成群的孩子,而且对这个未来身心不疑。
姑娘刚走进院子,男人就立刻意识到是她来了。因为西墙的竹子正颤抖的发出哗哗的声响,苍蝇在院子里死了厚厚的一层,东边姑娘睡过的那张床自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在院子里转着圈。一切迹象足以说明是她。男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看见姑娘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饱含希望,充满诱惑的结局。男人丝毫不怀疑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将会举行婚礼。寺庙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庙里的佛像,之前的数百尊佛像现在仅剩下一尊,孤零零的放在寺庙的正中间,前面还有燃着的香火。这天夜里,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夜没有睡着,整夜都在透过窗户观看姑娘光着脚在院子里明亮的月光下面跳舞,甚至认为姑娘的舞技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是不可能被人类超越的。接下来的第二天和第三天,这个男人没有走出房间,趴在桌子上面一直写个不停。他在回忆目前还能够邀请来到婚礼现场的亲戚朋友,很快就写好了一百多幅请帖,还差最后一封。男人犹豫不决,这是寄给他母亲的,却担心母亲收不到,他记得的地址仍然是十几年前的,并且模糊不清。这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样,趴在窗户看姑娘在院子里跳舞。突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的结婚对象是姑娘。为了避免亲戚朋友家庭或者个人的不幸,男人很快就将一百多幅请帖在佛像面前焚成了一堆白灰,坚决而彻底。姑娘躺在床上,望着月光照的雪白的墙壁上面映着一个人影。老住持站在门口,虽然他已经死去将近五年时间,但似乎得到了永生,面容越发年轻,头发也开始变黑,嘴里的口臭也消失了,皮肤变得紧实。姑娘并未感到任何吃惊,安静的躺在床头,指头不停地在燃着的煤油灯上面拂来拂去。老主持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可是一辈子毕竟是短暂的。若想活的有意思,就应该像你那样,随心所欲,无牵无挂。但人不能,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去拥有,值得去留念,值得花一辈子去忘却,比如你。我只是没曾想到,即使死去,还能对一些东西如此的眷恋。是时候离开了,你已经欠这个世界太多太多,你不曾想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折磨你身边的一切换取最后的不屑一顾吗?如果真是这样,你明天就离开吧。你本来就是流水,怎能懂得落花的心思”。
第二天一大早,整座山都是白雾。浓密的白雾就如同姑娘出生那天的大雪般美丽,让人留恋。姑娘走向后院的莲池,那里一夜间开满了洁白的荷花。姑娘脱去衣服,坐在池水里,看着水面自己精致的脸蛋,第一次感到这么漂亮的脸蛋是多么的可怕。眼角的那块黑痣化成了一行黑色的水流了下来,这个黑痣就像是老住持在她身上下的魔咒一样难以祛除,现今一点点清澈的水流就让这魔咒奇迹般的消失了。早晨的阳光斜照着,金灿灿的,洒在幽香的荷叶上面。姑娘顺手折下一个沾满露珠的荷叶,放在水面上,从岸边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她用左手轻轻擦拭去左乳房上面的水,然后将剪刀从左边的第三根肋骨缝里插了进去。姑娘慢慢取出心脏,在池水里洗去血迹,直到心脏不再跳动,姑娘用折下来的荷叶将心脏包裹起来,埋在池边。池水已经变得一片殷红。
这紫红色的池水像是拥有生命的液体一样,满过池子,向四面流去。流过的土地四年来头一次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像人们期待中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