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夜晚,我和妈妈正在收拾着餐桌。深秋天气已渐渐开始转凉,十点不到,门外公路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
我们准备打烊。这时,门口玻璃门“吱——”的一声,进来看起来像是父子的两个人。两人一进来,不知是看见我们正在收拾桌椅还是什么的,显得拘束不安,父亲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臂,想要往外走的样子,儿子则四处不好意思的张望。
妈妈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微笑着端着茶壶就迎了上去。
“进来坐,进来坐,没事,没事,伙计刚不小心打倒了一杯水,这不,正收拾着呢!”
父亲勉强赔了一个笑,脸抽动了一下,好像之前的尴尬也少了一些。
我远远打量起他们来。父亲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室外工作服,有点破旧;儿子则是一身校服,像是读初中的模样——他们似乎是住在我们店左边的。
我们店在市郊,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我们右边早已开发为高档小区,出出入入都是一些达官贵人,而左边则是未开发的一畦低矮的民房。原来的居民,大都已搬走,现在住着一些本地的或外地民工什么的。平时,我们店主要的客人是右边小区里的住户和一些过路的慕名而来的客人,从来很少左边的人来帮衬。今天,怎么……
倒完茶后,妈妈示意我拿单过去点餐。干了一天活,我极不情愿地走到他们面前。
“一碗虾蟹粥,一碗白粥。”儿子小声地说,“白粥”的声音更小。
我马上明白,准是这小子想吃虾蟹粥,央父亲前来,无奈拮据的父亲只能支付一碗虾蟹粥的钱。
我们这里的虾蟹粥一碗15元。由于妈妈一直坚持用最新鲜的虾和蟹,这样的价钱在在同行中其实已经很低,可对于眼前这个可能省吃俭用惯了的父亲,可能还是有点……
我对于这个父亲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到厨房交单,我吩咐师傅,“朋友。多加点料。”
店里没什么客人,粥好快弄好。一碗虾蟹粥,一碗白粥,虾蟹粥是儿子的,白粥是父亲的。
“两位请慢用!”
放好托盘,我回到柜台继续盘点。
两父子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谁也不说话,餐厅很静,只有他们吃粥碗匙碰撞的声音。
无意中,我发觉他们俩的粥不知什么时候调换过来了。我端错了?不对呀,我明明把虾蟹粥端给了儿子,把白粥给了父亲,现在怎么成了父亲的是虾蟹粥,儿子的是白粥了?难道是儿子吃了一半跟父亲交换吃?也不可能呀,刚上,那么烫。况且,那碗虾蟹粥还是满满的。
再一看他们父子俩,儿子埋着头,静静地吃着白粥,像是这本来就是他吃的,有时儿子抬头瞟一下父亲,父亲察觉,儿子就迅速地把头低下去。而那父亲,却像饿极了似的,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拘谨,一边吹着气,一边“吧吱吧吱”地向外吐壳,好像恨不得一下子把面前这碗虾蟹粥吃完。
对这个父亲的好感突然荡然无存。我鄙夷地转过脸。
十分钟不到,父亲的桌前就只剩下一堆渣了。
这样的客人我实在不想久留。我拿着账单走到父亲面前。
“承惠17元。”
父亲后退了一下,不知是给我的说话声吓到,还是给这突如其来的账单吓到。
父亲正想解开上衣的扣子,这时,儿子已把一迭钱交到我手里,一张5元,十二张1元……
……
秋去冬来。
一转眼,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我们店左边低矮的楼房早就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崭新的高楼大厦,我们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起来。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父子俩。慢慢地,我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阳春三月。
一天晚上,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我在柜台算账,妈妈和伙计们围在餐桌前聊天。
这时,一辆小汽车在我们门外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年青人二十来岁,不怎么说话,很严肃很笃定的样子,年长的那位紧紧跟在他后面。
他们一坐下,我立刻就把他们认了出来,他们不就是多年前的那对父子吗?小子已长成小伙子了,而父亲的背也微微有点驼。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很快就认了出来。
小伙子剪着小平头,衬衫,西裤,应该是出来工作了,父亲则是一套套装,很悠闲的样子。
这么多年不见,他们去哪儿了呢?不过看起来,他们过得还挺不错。
我拿着餐单走了过去。我们这里虾蟹粥远近闻名,这次,看他们也宽裕,点两碗虾蟹粥肯定没问题了。
“一碗虾蟹粥,一碗白粥。”儿子声音不大,但明显比多年前中气足了好多。
我愕然。
“一碗虾蟹粥,一碗白粥?”我听得很清楚,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对,一碗虾蟹粥,一碗白粥。”父亲说。
我实在不会猜了。一碗,还是一碗!老实说,这碗虾蟹粥无论给谁吃,我都看不过去。走进厨房,我没好气地把餐单扔给了师傅。
不一会,粥好。我把虾蟹粥放在父亲面前,白粥给了儿子。可能,儿子天生不喜欢吃虾蟹粥吧。
从厨房放完托盘出来,我下意识看了一下他们,他们竟然又把粥换了,儿子虾蟹粥,父亲白粥!
这……
在我之前的多种猜想中,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难道这是儿子要报复多年前刻薄的父亲吗?
父子俩都没说话,顾自吃着自己碗里的粥。有几次,父亲抬头看了看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儿子,但都给儿子的目光压了回去……
趁儿子来柜台买单的当儿,我问:“他是你爸吗?”
小伙子看了我一下,点了点头。
“那……”我指了一指他们餐桌。
小伙子怔了一下,很快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爸血压升高了,医生说不可以吃虾蟹粥。”
看我还一脸疑问,小伙子笑了一下。
“今天我们是回来祭祖的,很多年不回来了,爸爸他非常想念以前的老街坊,要到处看看。不过,他更想念的是你们家的虾蟹粥,他说你们这里的虾蟹粥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粥。”
“本来我们是要一起吃的,但没想到,爸爸他今天祭祖,爬了好多山,血压又升高了,医生交代血压高万万不要吃海鲜。”
说到这,小伙子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本来我说我们不来吃了,等下次再一起来,但爸爸一定要来,他说他要还我多年前的一碗粥,他一定要我尝尝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粥。”
“多年前?还?”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是的,多年前我们来过你这。以前,天天从你家门口经过,我都可以闻到你们这里好香好香的粥味,每次爸爸都答应我,要跟我一起来吃,但他一直忙一直忙一直没吃上。后来,棚户区要拆了,我们就要搬走了,本来我们约定要一起来你这吃一次虾蟹粥才走的,可碰巧我那几天得了感冒,高烧不退,吃海鲜会使病情更加严重。”
“其实爸爸给我看了医生,也没有多余的钱了。”
“但我知道,我们走了以后,可能以后很少时间回来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你们家的虾蟹粥。我知道爸爸也很想吃,最后一天晚上,我拿出了自己平时攒下的零用钱,把爸爸生拉死拽,终于使他来了你这。即使我不吃,我也要爸爸尝一尝我们一直梦想中最好吃的粥!”……
我的心里暖暖的。
同时,我羞愧不已,为自己荒唐的猜测,为自己的小人之心。
……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辆黑色小车在店前“嘎吱”停下,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远远地竖着两个手指,
“老板,两碗!”
看着后面跟着的父亲,我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