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好,与我是同岁的,虽然我生在农历年的年初,她生在农历年的年尾,若是按公历年来算的话,我基本上是应该比她大一岁,但是在算年龄时中国人习惯上取农历年,我们俩个的年龄也就是一样大的。我们的村子比较小,说实话,在我们那个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像我们村子那么小的村子肯定是极为稀少的,可它确实是存在的,至今也就百十余口人。不过,我们村起初是作为东边大村一个队的组成部分,只是在实行承包责任后才被划为一个独立的生产队。我是正月初七出生,在我们村中生月(俗指生日,下同)比我大的只有一个,仅从出生月来看,我是第二大;她是腊月二十九生的,而那年正好没有年三十,二十九也就被视作为年尾除夕了,仅从出生时间来看她是出生月份最大而年龄最小的,因此我们俩个的生月在村里是独一有二的。
小好,是我家后院小名为马的爷家的二闺女,我的一个正在五服头上的远房姑姑。自打小,她就比我乖巧,聪明还听话,很早就能帮助她妈妈干活;她人长得也白,不过,有点太白了,跟二遍的小麦面、开得发白的棉絮一样,以至于白得会让不少人都在背后揣测,她是不是得了白化病,也怪不得人家会那样想,因为在我们村里两千多口人中,就没有一个比她白的,而且她爸妈都不怎么白,她的其他姊妹们也不怎么白,所以她的白也就让人觉得有点怪。
她对我做了不少,让我气恼,想想也颇还有趣的事,而这些事是不是她的故意或调皮之举,我不知道。即使有些事可算是她的恶作剧,不过,也不应全部去怪她的,我自己也有相应责任去分担的,或是另有起因的。
六岁时,爸爸就想让我开始上小学一年级,给我交了钱买书,还有学杂费,可我就是不愿意去,即便是被狠揍一顿后,还是没有去。买的书,也只好送给了没钱缴书费的人。小好,却在六岁头上,非闹着去上学不可,被后院奶奶揍了一顿后,还是哭着闹着要去上学。在我拒绝上学后,她闹着上学时,早已开了学,想买书也已买不到,没书自然进不了学校。那时,好像还没有复印机的,她家人也没有想着给她找本书抄抄,估计可能是嫌她太小,免得累着了,否则,个头难以长高。
到了七岁头上,我高高兴兴的背着书包去上学。小好,却不干了,怕在学校受约束着,她不想上学,被后院奶奶好揍了一顿后,才哭哭啼啼去了学校。小学一二三年级,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她均在我前面两三排坐。她的成绩不如我,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我得了奖状;她因没得着,又哭又闹,被后院奶奶揍骂了一顿:你得不到,还怪谁!哪还有脸哭呀?以后,我再得到奖状时,也再没看到她的又哭又闹了。
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学后,一次数学课刚开始,大家在下面乱哄哄,你一言,我一句的。教数学的高祥瑞老师突然说,大家都别说话了,都往前看着黑板,下—面—我—开始—提—问,谁会演算这道题?都想—想,算—算这道题的结果是多少?什么题,到今天早已忘得无任何踪影了。尔后,他才在黑板上很快写了一道题,此时我还正同其他人说话,没注意到他说的什么,也没看清黑板上那道题要干吗的,就随便说了一句:“我,不会!”我的话,或许是无意,亦或许是故意。不过,当时可能是想着一说不会的话,老师就不提问或是不让去演板了。没想到,老师偏偏盯上了我,非得点着名,让我去演板:你不会?光说不会,不行,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他不相信,一个平日的好学生,竟然不会做他的那道小题。
在黑板上,我很利索的演完了板,一点没错。高老师马上开始批评我了,不过,他是就事不就人来告诫的:“大家可不能像刚才演板的那个那样,不说真话,会了,还说不会。谁要是再这样说的话,以后大家就叫他小瞎话。”顺便他又给我们讲了,大人们都很熟悉的那个关于放羊娃最后被狼吃掉的故事。没想到,高老师的故事刚开头,她便扭过头来喊我:“小瞎话!”、“高瞎话!”她这一喊,大家也都跟着喊,把我羞得脸红通通的,觉得很是发烧,两眼发绿似地瞪着她,她却不理不睬,连喊多个“小瞎话!”、“高瞎话!”。
下课后,她还故意喊。我暗下狠心,一定要治治她。
待放学时,还没找她算账的,她就急急忙忙的往家跑,一路不停的还喊着:“小瞎话!高瞎话!”经她这么一喊,外班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说瞎话了,也附和着喊我小瞎话。让我对她好气恼。虽对她很气恼,可还是没有明目张胆着去惩罚她。我一路玩着,还没到家时,说瞎话的事,就传到家里了,是她给我妈通的风,报的信。为此,我还被妈妈狠骂了一通。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躲着我,每次去上学,或是放学时总要与她姐姐或是比我大的女孩一起,她怕我揪她的小辫子,拽她的书包不让走,此前,也确实不止一次干过揪她的头发拽她书包的事,在她气恼我时。
有时想制她一下,可也不怎么容易,她人很娇小,躲起我来一点也不糙,不仅跑的不慢,而且,她还喜好往人群中钻,一钻她就塞进了人缝中。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也只能跟着忽而东忽而西,不是踢了这个一下,就是绊了那个一腿。还真怪不得赵本山在小品《红高粱模特队》中说:猫,走不走直线,那是要取决于耗子的。追撵她时,我拐不拐弯,是要看她想当人塞子不。她才不管这转来又转去的会给别人带去诸多不便的,或许这应该是她觉得最好的避险方式了。很多时候,虽想着惩罚她,可一旦真的追到她了,也没怎么惩罚,不少时候撵着她跑,只是吓唬吓唬她,揪她一两根头发以示惩罚,让她收敛一些。
虽然,在追她撵她时,也有人帮她解一时之围,但后来还是我妈帮她彻底的解了围,我不知是谁告诉我妈的,是不是小好去讨巧也不知道。有天妈妈问我:你又欺负小好了吗?我说:没的呀。我妈不信,就再问我:那小好为何躲着你?我撒谎说:不知道!我妈呵斥我:你不知道的话,是见鬼了吗?那还不是,你上课不注意惹的祸吗?那,也不能只怪她呀,也不是就只她一个人喊了。我无言以对。妈妈劝我:她说了,以后不再那样喊你了,人家已经答应改了,你也别再找她算账了。不然,你马爷马奶还真以为你欺负她的那,你马爷的脾气很不好的,他跟咱村里几乎每家都吵过架,还跟不少人家打过架的,你可别把他惹急了,这事以后可不能再提了。
帐,是没再找她算。可为此好长一段,她也没敢再肆意的去惹我,不过,她还时不时的,调皮着,喊我小瞎话来着,好似故意气我,这一般发生在不让她看我的书不让她抄我的作业题时。也是过了好一段时间,大家才把小瞎话忘掉,也许是因为我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以至于同年级(尤其是三四年级阶段)另一个班的孟良时常跟老师说要挑战我,据说他还向老师交过向我的挑战书,不过,我一直都没见到过。
虽然高老师的那句话成为小好喊我小瞎话的引子,但是他确实比较看好我,也欣赏我。上三年级时,还是他教我们数学。那时,提倡德智体劳一并发展,我们在农忙季节还要停课帮助各队去捡麦子摘棉花等农作物的。记得那年秋季在王翠娥、高祥瑞等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三年级的两个班去帮四队到我们东边大村南边的那块地里摘棉花。在摘棉花的过程中,他们几个老师闲聊时,不知高祥瑞老师怎么扯到了我们班的巧、婷和我三个人。听他说道:巧、婷、红义这几个孩子,若照此发展下去的话,将来肯定能考上学,这几个大学坯子我们要好好的培养,尤其是红义这孩子。
王老师接着说:既然是这么喜欢,干脆我给你找他爸妈说说,你把他认作干儿得了。顺便也把巧和婷,都认作是干闺女。巧,是海清的妹妹,咱们与海清都是一个学校的,这好办;婷,你们是一个村的,并且你与她家住的还近,也不会有问题;与红义他爸,我很熟的,你也认识他爸,这也不会有问题。从辈分上讲,也正好,你与他们三个的爸都是一辈的,并且还都姓高,真是再好不过了。
其实,王老师的丈夫也姓高,并且也是我们叔辈的。我听到高老师很爽快的答应了:瞅着机会了,我就把他们三个都认下。
王老师、高老师等的玩笑,我也听到了,不过,当时我只是想,他们可能只是说笑的,估计,谁也没当真个的,因为事后王老师没给我爸妈说过,数学老师也没再提过,我想,只要是他们谁给我爸妈一提这个干亲的话,我爸妈肯定会认的。谁知,老师们的玩笑话,也被这个死小好听到,且被她当真了,她立马便对我做起鬼脸,还大声喊着:老师的干儿子,大学的坯子。她连连喊得成了一个头羊,不但让去摘棉花的同学都跟着喊了,还又被她一直喊到家了,喊得我爸妈都知道了。我爸当时就说了:认给你老师也不错,那可有人管了。
好像对小好的这次放肆,我没怎么找她的茬,也没再刻意地去吓喝她,或许是自己也大了些,不去与她斤斤计较了,更何况,老师们说的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期待,也是对自己赏识的另一种表示吧,不然,为何愿意去认我这个干儿干吗?“大学坯子”的称谓,在今天早已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时对我确实是一个很好也持久的激励,因为那时高考(含高中起点的中专生,下同)的录取率是非常的低,不到百分之十,即便是到了一九八七年我去郑州在河南财经学院读本科时,高考录取率也还不到百分之三十。不过,巧在小学五年级时,就不见了,可能是转学,或是,退学了,……。婷,在读四年级上半学年,随她母亲农转非后去周口读书了,她爸当时在周口农校上班的,自今再未见到过。不过,有时这事还真凑巧,一九九零年七月在第四次人口普查中我去郾城县三周乡做实习生时,倒听过三周乡当时的行政秘书张说到过婷一次,因为那个秘书是在当时的周口农校毕业的,与我们是同龄人。他说,他可能与婷是同届的,对婷倒有些印象,一则,因为她爸当时在学生科的,而他是班干部与学生科老师打交道比较多,为此对那些个老师子女的情况知道得也就相应多些;二则,因为她脸上的那块胎记太明显了,挺大一块的,容易招惹大家的注意;三则,好像她爸对他还很不错,一度还有想帮其争取留校的指标。大学毕业到周口参加工作后,我曾委托朋友打听过婷在哪里的,但两个受托人都没给我问清楚。我自己也偶去过农校两次,一次是公事,一次是私事,但均没顾上去打听她。
我们的小学每个年级都是两个班,初中则是一个班,即有近半数的小学生要毕业回家,小好上完五年级就回家干活了。我继续读初中,我们行为的交集也就少多了。读完初二时,我们县北部五个乡的原高中一起合并到聂堆乡的高中去了。高中、初中接连合并的原因,可能是国家教育政策的改变,从原来的提倡普及高中教育,转变为更务实一点的普及六年制(或是小学)义务教育,所以各村的初中在缩减的基础上合并为乡办联中或乡中学,原来各乡的高中再缩编为定点高中。于是,各大队学校的初中一二年级经过挑选,剩下的那不到五分之一的学生被集中到乡里原来的高中去读初中。我是那剩下的不到五分之一中之一,就去了乡联中读初三。正好此前不久,我父亲已从聂堆卫生院调至我们乡卫生院。那时,我们那个乡还没有改为镇。学校在北街,卫生院在西街,从学校去卫生院,不怎么远,步行大约只需十多分钟,若是从田地里斜着插过去估计十分钟就到,所以我一般都在我父亲单位搭伙吃饭,住还是在学校。一时闲着的书籍本子资料什么的,也都放在了父亲那里。父亲那里原本摆放着一个半闲着的办公桌,平时也就在上面放些碗筷的,去镇上读初三的那年也就成了我的书桌,我的杂什都放在那张书桌的抽屉里,那抽屉是没有锁,也不需要锁的,因为我父亲当着我的面从不去翻看我的东西,或许是,我不在时他才翻看的,也或许是,他从不翻看的。另外,平时去我父亲那里的闲人也不多,有事就说事,办事人去了那里,谁也不乱翻乱看的。
去联中读初三的那年我14岁,好像刚开始发育,喜欢哪个女孩子,尤其是用眼去瞄女同学,也很正常的,但这种喜欢一般也只是剃头的挑子,一边热而已,从未向其示过好,或是对其有所表示。当时,似曾喜欢过的柳雪,长得很漂亮的,个头也不低,一米六二六三的样子,在我们班里,不,在我们这一届两个初三班的三十多名女生中,她肯定能排上前五的。她的弟弟在我们这一届的另一个初三班,我与她弟弟一样大,她好像已初中(她第一次读时初中是两年制)毕业,与我的另一个同学一样均是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再上的,她可能比我大两岁。十六七岁的她早已是一个大姑娘,正是青春妩媚时,难免让我们这些刚发育不久的男孩子想入非非,那时明着向她示好的男生不止一个。我们班从新疆回老家来读书的轩东升一到联中就开始追她了。轩子,比我稍大,还像是专程回老家来补习初三的课程后,再回新疆参加中招考试的。轩一家都是城镇户口,据说他爸爸在新疆那边的工作还不错,好像是农垦兵团的一个副营长什么的。轩还曾夸过海口,她要同意了,他家能给她农转非,并且也能把她带到兵团那里去的。还有我们班那个那时已有176厘米高的班长陈大个,经常在寝室里说柳雪长得真好,能娶她做老婆更好。陈大个后来去当兵了,再没联系过。她挺好学的,下早读时经常可以看到她缠着教英语的沈老师问这问那的,很是羡慕她的英语那么好了,还这么执着,平时我的英语也就考个三四十分,当年中招时英语占五十分,我的中招英语只考了十九分。充其量,对柳雪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暗恋。有一晚,梦见了柳雪,我们在一起学习,在一起逗着玩。第二天中午,我心血来潮,就把这个梦,流露在了日记中。
自己有自知之明,没有去追人家的资本,学习不如她,俊靓度不如她,上进心也不如她,人家可是一心直奔着小中专去的,一旦考上了个小中专,哪怕是小师范也好,就要吃商品粮了,而自己能考上个普通高中也就烧高香了,不过,好像是当时还真没想过考不上高中的问题,那年我的成绩好像是在全班的三分之一之内的。
这个梦,那点日记,都是在联中读初三的上半学年期中考试过后不久完成的。那日记,随后也就任其放在了我父亲给我准备的那个书桌的开放式抽屉中,也早已把这个事忘记了。次年春末的一天中午,我去父亲那里吃饭,饭刚吃完,父亲问我:义儿,谈恋爱了吗?我说:哪有呀?父亲责问我:你小好姑,翻到你的日记,她看到你在里面写了,她还让我看,我没看。
又是这个小好!坏透了的小好!当时,我一下就被小好的这个举动给气懵了,心里恨透了她:你个该死的小好!来了,就乱扒乱挠的,把什么都给我翻出来了。
真没想到本是秘密中的秘密,就这么不经意之间被人窥探尽然,还被昭示于外,虽然是小好的故意做作,可也是自己没保护好,只想着父亲不去翻,可真没想到会被这偶然冒出的小好她们给弄了个底朝天。为了避免再出前车之险,此后好多年,都没再写过日记,工作中好多时候能不做记录的也都免去。直到,近两年,才有点想把闲情逸致记录下来,但是保密措施一点没少的。
没办法,我只好给父亲撒了谎,以作圆场:那是写着玩的。随后问起:小好,怎么来了?
原来是乡里又起麦前戏,也举办物资交流会,她与她姐、我姐、我嫂等七八个人一起来看戏,逛会的。因为戏台搭在乡卫生院西不远的路南乡药厂东边的那块空地上,她们几个就顺便到我父亲那里坐坐,喝口白水茶,不大会儿就都走了。
待我周六回家时,不只是全家人,周围的邻居也都知道我的恋爱了,还知道是恋的那个柳雪。无论是谁看到我回去,都要问我:“为何不把那个柳雪领回来,让我们看看?”对他们和她们我很不礼貌地说:“去!赶紧一边去!瞎胡咧咧啥的!”说来也巧,我嫂子说,她有个远房婊姑妹也叫柳雪,也是马王寨的,还在联中读初中的,说不定你还认识她的,嫂子没直接点明,我日记中的那个柳雪可能就是她婊妹。那时整个乡联中共六个班,也就三百余人,即使有同名重姓的,可要再是同村的就难了。我嫂子还说,她的那个婊妹也姓张。在她们村中就没有几家是姓张的,那不是她还能是谁呀?当时,我嫂子还说:红义,你与她年龄也差不多,你若真的相中她了,我就给你们找个媒人说和说和,估计差不多。我很羞的说:哪有的事呀?还不都是这个该死的小好惹的祸。
此次回家,及以后的若干次回家,只要碰到小好,我就冲她,还不止一次地骂她:你个死小好!净给我惹祸。
小好,还是像小学那次一样,大呼着:高瞎话,没说实话,自己恋爱了,还不敢承认,净说瞎话,不害羞吗。
这风言风语刮了一段,也就刮尽了。中招结束后,柳雪与她弟一起去了读县师范,我差十分没能去县高,只能去聂堆读了普高,再后来又转到县高。高考后,我差三四分没能去读很一般的211院校,就去郑州,读了在省里还算是相当不错的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当时还叫河南财经学院的。据说,她进县师范后,被县劳动局局长的儿子给追上了,也有人说是县劳动局局长的儿子被她追上了。反正,不论是谁追谁,到最后都成一家了。毕业后,她没去学校教书,最初进了团县委。那劳动局局长后来好像还坐到了副县长。现在她在县某个不显眼的小局做局长,他弟弟也因她而升迁至一副科级岗位。这些都是后话了。自初三毕业,与她姊妹俩个一直也没联系过,也更没遇见过。不过,有一次在沙河南岸滨河大道上有一早起还真遇见一个与她原来长相很接近的,也没去探问是否是她,或许不是她,因为她好像是一直都在县里的。
我去聂堆读普高后,与小好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聂堆离家有二十五华里远,交通不方便,没事时就不回家了。待我刚读普高一年级不久,她就找好了婆家,也就是订好了对象。而我因为怕妈妈缠着非给我找对象,常常借故不回家。她对象是西边离我们村五里远鲁楼的。从我们村去上联中和聂堆普高,一般是要路过鲁楼的。
我读高一那年的春节,小好的对象开始走亲戚,他是初二去马爷家拜年的,其时,马爷也离开人世。村里面像我这么大年龄的男娃大都已有对象,初二都去拜访丈母娘去了。他来拜年时,由我来做的陪客。他很精神,也白,人看上去还挺精的,都说与小好很般配。
那时,小好的哥哥还在部队,弟弟妹妹还在上学,家里的农活有她妈她姐和她操侍着,稍繁重一些的体力活,譬如要犁靶地,浇地等,就由小好的对象来帮扶着。虽然,小好的姐姐也已有对象,可是她姐对象家离我们村十多里远,路子不顺,不怎么方便,并且,她姐还不大喜欢自己的对象,时常有准备散场的迹象,因此她家那些需要帮助的农活一般都是由小好的对象来干。忙得很晚了,她对象也就在她家住下了。未过门女婿就住在娘家的现象,当时在我们那里的农村还比较稀罕。
暑假期间是农活最忙的季节。记得在高一放暑假那阵儿,我经常见小好的对象来她家帮忙,也看到过他晚上去村北地树林里乘凉。有好几个晚上,大概不少于四五个晚上,都听到后院的奶奶,小好的妈在喊:好——!好——!每次,她妈都是连喊数遍,也还没见她应声。声音都挺大的,在我家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妈第一次喊了几遍后,见没回声,我妈却坐不住了,赶紧隔着院墙问她妈:婶子,咋啦?
她妈笑骂着小好,以回复我妈:小好这个赖种妮子,也不知道死哪去了?一吃罢饭,就找不到了。
我妈宽慰她妈:都恁么大了,还能跑哪里去?丢不了的。
她妈第二次那样喊她好几遍,见她没应声时,我嫂子就隔着墙问她妈:奶奶,你喊小好姑干啥呀?出去玩了吧?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不用急的,需要帮忙了,您就给我吱一声,我去帮您。
她妈也就没话找话的:锅也不唰,人就跑没影了。也不知咋的啦,这个死妮子,越来越懒了。
每每都是在她妈喊过好一阵子后,她才急匆匆的回家了,一路走着,还牢骚满腹地说着:我出去玩会儿,都不行吗?她妈都会笑中蕴怒地说:去玩?也得讲时候的,瞎灯黑火的往外跑啥?
每次小好都是从她家后边回来的。小好的家位于我们村的最北边,她家屋后是前院三爷家的荒片地,种着三行榆树,榆树下光照充足的地方就种点葫芦、冬瓜、南瓜之类的;再北边,就是五队的自留地,不过那时都基本上早已栽种了泡桐、白杨等树,你想啊,那自留地一家也就是三五米宽,最多也不过六七米宽,每家至少要栽上一行泡桐树,个别的也插栽些杨树洋槐树楝树,所以那树林是很茂密的。夏天的白天,那树下面很少能见着阳光;每到夏季的傍晚总有很多大人、小孩去摸爬蚱,爬蚱是我们当地对刚钻出地面知了幼虫的俗称。不过,天一落黑,到了该吃剩馍(晚饭)时辰后,那边就很少去人了,因为这时大部分爬蚱早已上到了树半身以上,够起来已不方便,除非是那些来赶晚集的爬蚱才轻易地落在伸手可触到的树干上。
记得有次,小好急急忙忙地从北地赶回家,给她妈撒谎说:到北地树林里摸爬蚱去了。我那奶奶当时就揭穿了她:去摸爬蚱?你也不看看都啥时间了?你还够得着吗?你摸的爬蚱在哪里的?小好回答:没摸着,都爬树上去了。
她妈还告诫她:以后,吃过了晚饭,不许再去那里了,没事的话,就去前面官路上玩吧。北边,瞎灯灭火的,啥也看不着。别被狗咬着了。
她妈可能也发现了,每次小好黑乎乎地去北地时,她对象也不在家;对象不来帮忙时,她一般也不往外跑的。对象来的越勤,她摸黑跑出去的机会也就越多。那年暑假她妈前几次喊小好骂小好时,声音都挺大的;后来再喊小好,再骂小好时,声音总要降低了好多分贝,好似真怕被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她天黑了去找闺女。
经她妈骂过多次后,她对象来帮忙的次数明显也有所减少,这边不给他捎信让他来干活,他就不来了。她妈这边能不让他来帮忙的活,都尽量自己想办法去干。即使是捎信让他来干活时,一般也是当晚就回他家了,当天干不完的活,第二天他再来接着干,除非是阴天下雨的,路不好走,经奶奶诚心留他时才住下。那时的官路,不像现在的柏油路下着雨与不下雨一样可以跑得很欢。那时的官路还是坑坑洼洼的砖渣煤渣路,虽然距她对象家也不大远,但雨后走完那五里路肯定要弄一身泥糊涂,你想呀,若要是弄一身泥糊涂的回家,他爸妈不心疼吗?不骂他未来丈母娘也太不心疼孩子了?
高二的第一学期,我还在聂堆读书。记得好像是农历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到家,双脚还未迈进堂屋门口,喊了句:妈!当时,我妈就蹲在堂屋门口靠东门处,看到我,我妈立马给我说:小好死了。我吃了一惊,随口问道:怎么死的?妈说:喝药了。我心想着,活得好好的,干吗要去喝药?是跟谁过不去了?对她的死,很是惋惜,接着我叹息着说了句:死了,不是白死了?还不是自己想不开吗?
至于为什么想不开,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母子俩个刚说了这几句话,嫂子就从东院中意嫂子家回来了,刚站稳脚跟,妈就给她说:我说小好死了,你猜,他说啥?嫂子忙问妈:红义,说啥了?妈说:他说,还不是白死了吗。
没想到,嫂子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的,她反问妈:那不是白死了,还能怎么着呀?谁也怨不着的,还不是怨她自己吗?还没有毛蛋子大的,就作起精(不安分)了。很显然,嫂子的言语中,还含着怒气,当然,这怒气不对着妈发的,她是怒小好不争气的。
听了嫂子的话,我似乎已悟出些小好的死因了,可能是与她对象相关的,夏天的夜晚他们不断去北地树林子里的。
与妈、嫂子又在家里随便聊了一会儿,我就到前院三爷家去串门。三爷家位于全村的正中央,村里人,无论是大小,或是老少,也无论是男女,没事时都喜欢到他家里去聊闲,在饭时也都喜欢端着菜拿着馍去他家进餐,哪怕是蹲在地上吃饭,也没关系,好似不去他家吃着就没味道。既然人们早已习惯了去他家,那里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可随时扩散和集聚的信息中心。三爷家的堂屋当时还是两间的,东间住人,西间靠用粟杆(我们当地对高粱的俗称)织成的薄里子边放一张床,来人多了可以坐到床边,靠北墙边放一方桌,其它摆设很少,在西间他家特意留下尽量多的余地以欢迎相邻们去把玩。我到他家时,屋里正塞着大大小小的十一二个人,四个人在打争上游,旁边那七八个人在指挥着,叫喝声、指挥声、埋怨声与那后悔声,一阵一阵的,很是热火。与大家打过招呼后,我顺便问起小好的事来:小好,什么时间死的?
我这是没话找话的。
国良接上了话:前天吧。四爷接上国良的话:你这孩子,咋这么没记性?是大前天的,都四五天了。进良接着说:大前天吃吧早饭,咱那个奶奶,她妈一喊,我就跑去了。
进良家,与小好家住在同一排,是小好家的西边邻居。
四爷连忙说:我去到小好家一看,小好都有点发硬了,要是早发现点就好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时间喝的药?
进良揣猜着:很可能是半夜里喝的,若是在她死的前天晚上还没睡觉时就喝了,到第二天早起再发现时,肯定早已发硬得不得了的,再说要是前一晚上喝的,说不定她妈也会发现的。小好在里间睡的,咱奶奶在外间睡的,她妹还小,与她都在里间睡的,但是小好睡的是北边靠墙的大床,她妹睡的是靠窗的小床,她妹一睡着那还不跟死了差不多吗。这说起来也真怪,人的寿限还真是自己当不了家的,这也真该她死,正好她死那天晚上,她姐去她姑奶家两三天了还没回来。那天,她弟弟在上初中,晚上还住校。她喝药的那天下午,我还听见,她妈在骂她,说她咋还有脸活着?还不如干脆去投干坑死了的,若真是死了,一点也不会想她的。还说,她想咋死都行。
四爷接着说:不想?现在,她妈肯定是后悔得不得了,一个十六七的大闺女说没有就没有了,估计,她也想不到小好真的会去喝药。
国良说:那是当然的了,她若是能猜到小好会去寻死,她肯定会日夜看着小好的。
四爷说:小好要是真想死的话,她妈一个人肯定看不住的。
三爷终于开腔了:那还不好办吗?她妈,总不至于傻到连人都不知道喊了吧?你们那个奶奶,她也不傻,还真一点也不傻的。
没人去评说,小好她妈傻不傻的,谁还不知道她妈一向都很精明的。
进良转移了话题,问道:四爷,你咋去当几年兵了?
四爷说:咋了?
进良说:你到她家了,不赶紧帮我把她往架子车上抬,还非得等着其他人到了不行?我一个人也弄不动的,都说死沉死沉的,看来人要是死了的话,还真是沉的,她妈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帮助救人了。
四爷说:我害怕,还没到她家的,我的腿就直打哆嗦,觉得早已发软了,以前也只见过老年人死,哪见过这年轻人死呀,我真是害怕,后来,不还是你万利爷帮着给她穿的棉衣棉裤吗?
进良还是紧揪着他不放:你以为,我不害怕吗?可害怕那也没办法的,还不是救人要紧吗?小好若不是自己庄上的,哪个鳖孙敢上前去看她一眼呀!更别说,去帮助给她穿衣服,再去拉着车子往卫生所跑了。我看你在去前楼高德洲(乡村医生)那里的路上,脸色还怔怔的,心里不是还在发毛吧?也不知你这几年兵怎么当了?成了稀屎兜子一个。
四爷很尴尬地说:你,你,你这孩子,也不能这样说你爷的。
国良立马呛到:还想让大家怎么说你呀!事实就在那里摆着的,更何况你与小好家比我们与她家亲得多了。
看着马上就要陷入纷争,三爷马上岔开了话题:当时,怎么没想着去乡卫生院?乡卫生院的水平总要比高德洲强了。
四爷和进良几乎是同时说:来不及了,到前楼就这一地身子远,还没来及的。还没到前楼时,一见凉风,她全身都硬了,也没一点知觉了,瞳孔已发散。等到了高德州那里,人家就不想给她灌药了,估计灌也灌不进去了,最后给她用针推进去的。
国良说:小好的死,怨不着咱奶奶,也怨不着她自己。
三爷问着,还像是开玩笑:不怨她,还不怨她妈,那该怨谁呀?是怨你,怨我,还是怨在这坐的咱爷几个?
国良说:咱们谁也怨不着,就怨那个长舌妇了。
三爷问:谁呀?
进良说:你还真不知道嘛?最近一段,只顾忙你的菜园子,只顾自己发小财了,家里什么事都传不到你耳朵眼里了。
国良很小声地说:还不是你那个老毡帽嫂子吗?
老毡帽是三爷家的西边邻居。国良,怕隔墙有耳,才放低了刚才的声调,他说这话时,还用眼睛紧盯着三爷、四爷的脸,他俩是老毡帽的婆弟弟。
接下来,四爷问国良:真是怨她吗?
国良说:不怨她,还能怨谁呀?
他们几个把我说得如同飘入云雾一般,看来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隐情的,忙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呀?
国良说:半个月前,小好去乡卫生院做了流产,鲁楼的那个老何不是在乡医院吗?他可能把小好流产的消息,说给他们村里人了,老毡帽家有个侄女嫁到鲁楼了,她侄女把小好流产的消息又传给了老毡帽,老毡帽再传给了咱村里人,不知是她或是谁又把小好流产的消息传给了后院咱奶奶,你想,咱奶奶能不生气能不骂小好吗?估计,小好一生气,就寻了短见。
四爷说:好像在老毡帽说之前,我就听谁说小好流产了。
进良说:在老毡帽说之前,咱们不都知道了吗,这事还能瞒得住吗,与鲁楼就这么近,还不知道有多少亲戚的?何况她又是去乡里做的流产,若是去县里做的话,肯定知道的人会很少的。好像是在她去流产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了。不过,咱们知道也就知道了,谁也没怎么说,即使几个人私下说了,还不都是悄悄地说的吗,谁还能不避着她妈说呀?那么长时间都没出事,谁知她个老毡帽一知道就出事了?不是她作的祸,那还能是谁呀?
进良等人对小好之死的归责,我不知道是否冤屈了老毡帽?或许是她引爆了那个潜藏的炸药包。若是将这件事放置于现在,估计也就不会再有那个炸药包了,即使再有炸药包再有人去点火,那威力肯定要小的多了,说不定也会因那引线返潮而瞎火的,未婚先孕,未婚就流过孩子的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三爷说:怪不得在大前天之前那天,我路过小好家时,看到她妈在放鞭炮,当时我就问你奶奶她,不赶节气的放什么炮呀?你奶奶还说:崩崩霉气!我还心想着,哪里来的霉气呀?都没灾没病的,天也没下大雨,庄稼都长得好好的。本来想再问问她,后来也没问。原来,是这档子事呀,现在,都啥年代了,还那么想不开,她这个精明也是白长了,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你奶奶她能不后悔吗?况且这也不是与别人的,怀孕这事早晚都会有的。小好若是没事的话,将来两人还不是要成一家吗?
四爷说:估计,不但是她妈后悔,连她对象都会得很长时间忘不掉她的。
国良说:多长时间忘不掉,很难说,不过,我想,在他没成家前,是忘不掉的,会不会再来走亲戚看看她妈就难说了。
此时我忽然想到陶渊明在他的《挽歌(三)》中的几句诗:“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几句诗,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中也曾用过。
小好死后的第一个春节,她对象来给后院的奶奶拜过年,好像是正月初五来的,很悲伤的样子。那天中午吃饭时,好像也没人作陪的,他也没怎么吃饭。他要回家了,奶奶送他时,在家中我还听到,还不断地她在劝他,要他想开点,小好走了,也就走了吧,谁也怨不着的,都是她命不好。以后,他要学着照顾自个,该找对象了,就找吧,再等她,也等不上了。
自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小好的对象来看望她妈妈,其他人也都说没再见过。
时至今日,小好已离世有三十年,谨以此文为念。
小好,你要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