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农村老家,一般而言,每逢春节外甥到姥娘门里拜年是必走的亲戚,因为在人际关系中亲情或是血缘关系可能是最重要,也是最久远的。娘奶等那边(统称为姥娘门)亲戚关系的维继一般是基于这样一个传统:娘或奶等(及以后)三代不应忘记姥娘家的门,或是姥娘门的也在这几代不忘记已嫁出去的姑及姑奶家的三辈后人。但随着长辈们的渐渐故去,三代以后大都与姥娘门的断了亲,若是此类亲戚一直延续下去的话,每家还不是都要有成百上千家的亲戚吗?别说是串亲戚了,仅是去想这些亲戚的家数或住所,还不把人累坏吗?其实,不少与姥娘门断亲的,都是始于二代,这多半是因为二代们之间相处的不那么融洽,热度不够,这亲情也就越来越淡漠了,以至于最后被断掉了事。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在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高小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他基本秉承了那个好传统,最起码在他这一代绝对不会与姥娘门里断亲的,为此,他坚持每年的春节都要去给他姥娘门里拜年,尤其是他的舅舅及妗子辈尚在的每年春节。自我记事时起,他每次去拜年,总要给那个上了年纪家庭条件很不好的三妗子一二十元,后来涨至三五十元的孝敬钱。在二三十年前,这几十元也是很算钱的,最起码顶得上现在的两三百元,真够他的三妗子一个人吃上一年的油盐,说不定还会稍有余钱,因为我的这位三舅奶是很会过日子的。即使是在某个年份,他不能亲自去,也要让哥哥或我等去代劳的。当然,哥及其他姊妹比我去的多,不只因为我小,还因为我一直在上学。直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我单独代爸爸去舅爷家拜年,好像是就只有过那一次,是在我去读大学的第一年春节。我于一九八七年九月开始读的大学。
我老家和舅爷家均是位于淮康、西河和太楚三县的交界地带,这里被我们当地俗称是三不管之地。我家属于西河县管,舅爷家是淮康县的。在那时,三不管地带的路一般都比较难行,因为哪个县也不愿意出钱修这些相互连接地段的路,甚至于不愿意单方修自己所管地界的那段路,以免让对方的县民享受到了自己的好路,而对方的县不修这边界路,让自己的县民难以享受到对等的好处,所以,要么都不修;要修,就大家一起修,哪怕是各修各的边界路也行,但各方是难以协同的,所以,在那时三不管地带的人往往难以走上好路。不过,最近几年因为有了国家出钱来搞的村村通柏油路,才使得这三不管之地的路况有了较大的改观。
一九八八春节前下了好大的雪,到初四了,村子里还到处是积雪,田地还被雪满满厚厚地覆盖着,路上不仅有积雪,路当中还有着厚实即便是在中午也仅能部分消融的冰。去父亲佬娘家的那条路本就不好,尤其是出了东华镇再往东去的那段路更是难行。那路是淤土铺就,只要见点雨啦雪啦的,就满路都是泥巴,一走一滑,步行起来也比较吃力的;更别说是在上面想很顺当地骑车、拉架子车,或是开着车走了,即使是在上面推着自行车走都很艰难,走不上三五丈远,那泥巴就会把车轮子沾满的,就得刮一次泥,若是不刮去泥,那泥巴会沾得几乎是比车子还要重的,推都推不动,除非是自己扛着车子走。即使是想扛着车子走过那段赖路,也很艰难,因为还要背着装礼物的篮子,或是包裹的。并且,那段路有三四里远,一路扛下来,需要费很大劲的。绕路不行吗?路子是可以绕的,但是那方圆十几个村子的地都是淤地,路也基本都是用於土铺就,在同样的天气下,路况还基本不都一样的是泥巴吗?说不定,是越绕,还会越坏菜的。
父亲,早已养成了正月初五及之前去姥娘门里拜年的习惯,后来就固定在了初五去给他的舅舅妗子拜年,这个习惯很少有例外的,因为他怕他的舅舅他的妗子在那天等着他。尽管在那年他的舅舅们都不在了,妗子中也只剩下了个三妗子,但他还执意要按老规矩去拜年的。他年纪也不小了,还身子雍胖,骑车技术也不怎么样,很显然,在这雪大路滑的天,他难以去了,可他还不愿改个日期,等天好了再去。眼看着自己去不成,他就想让我哥去,可我哥不大乐意;他就让我去,说是让我去,实际上是命令我去的。不过,他的命令下得还有点让我觉着已无可辩驳的余地:良儿,这几年你都没去了,现在已去读大学,也应该去拜见一下你三舅奶奶、那些俵叔和老俵们了,不然,以后参加工作了也更没多少时间的;你还可以顺便去见见那个与你同年考上大学,去清华大学读书的那个老婊俊丽了,她是你二舅爷家的孙女。
那时,淮康县的教育质量比我们县的高多了。淮康的教育质量在我们地区所属的十个县中正属于数一数二的县,而我们县基本上是年年属于倒数第一第二的县。自恢复高考到那个春节,我们县还没有考上过一个清华的,进北大的好像只有一个,进复旦上南开的也极为稀少,而淮康县每年都有几个考上清华和北大的,更别说是读复旦去南开的有多少了,还真没想到我的舅爷家能出个考上清华的,自己也曾为此高兴过好一段的。不过,对那个俊丽,我基本是已没有印象,或许是,在早几年前曾见过面,但在当时肯定是认不得了。
初五上午我出发的稍早,早吃过早饭,刚到八点,我就骑着原来上高中时那辆除了铃不响,差不多其它都会响的老旧自行车出发了。到舅爷家也就十五六里的路程,一个小时轻轻松松地就能赶到,按说无需赶早,要是在好路好天的话,十一点去也不耽误事,反正,去得再早也还是要等到中午十二点过后甚至于快到下午一点才吃午饭的,为之为防着在串亲戚的路上陷入了泥途。去得早了,可以赶在路上已被踩实的积雪、凝结的冰还未来得及融化时就到了。走得是反常了一点,反常也就反常吧,总比被陷在路上的泥泞中一走一滑的要好多了。
这破车,原是我爸单位的公车退下来的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它已为我爸单位服务的年限应该差不多与我的年龄相仿,不过,它的关键部位依然结结实实的。经过我上高中这几年的摔打,那车更是破上加破了,不但没有了车铃,前后车轮上方还都没有了车瓦,也没有车闸,车链子上边也没了链合,好像是前后车轮还均少了一根车条。不过,这破,也确有破的好处,车胎上沾起的那点泥可以几乎毫无遮拦地被甩了出去,虽然身上弄了点泥,但是因没车瓦、没链合被甩出去的泥形成不了阻力,一路骑着都没费多大的力气。即便是经过那令人森然的淤土铺就路段,也没费多大事就安然地骑过去了,不过,中途还是下来推了两段,因为这两段早已被农用拖拉机崴崴成了洼沟,里面尽是浑嘟嘟的泥水和不厚实的冰,但都不远也不宽,仅是几米而已。过这两段时,没在路上推车,基本是半搬着车子连带礼物,从人家麦地里绕过去的。
等到了舅爷家所在村耀庄的北地路上,才发觉路面上的雪和冰已开始融化,按我们当地的说法,已经想化了。此时,化了也不怕了,目的地快到了。车辙歪歪扭扭地从村北,碾到村东。等到了村东头,发觉村子已往东扩展了不少,原来靠路边的空宅子早已满满地住上了人家,那些旧宅子上也已比我上次去时多了很多的新房子,家家都拉起了院墙,户户盖上了门楼,到底哪家才是舅爷家的?虽然,在来之前,爸爸已交代过:舅爷家在村东住的,东头那一片都是舅爷家及其儿子家、孙子家的宅子、房子,你随便去敲哪一家的门都能问着家的。
在这大年下才初几的日子里,随便去敲人家的门,可总觉得既不大礼貌,还会让人家在背后说道:哎!这走亲戚的,连亲戚家的门都忘了,这还能算亲戚吗,还亲个啥!
那就,等人问吧。
此时,村子的路上行人稀少,村边路上的行人更少,东头这几家院外均是空无一人,就连越过院子东墙或南墙的目光也没有看到那几家院子里有走动的人。在院外,倒是有几只麻雀在已铲过雪的空地上此起彼落地寻食、逗趣,不亦乐乎。一个三五分钟过去了,未见人。又一个三五分钟也没有了,还是没有看到在院里或是出来走动的人。心想着,这村的人真是懒,都到九点了,还没吃完早饭?也不准备外出串亲戚吗?
再等上个三五分钟,若是还看不到这几家的人的话,那只好去不礼貌地打人家的门了。大家常常觉得,往往是最后一个馒头才填饱肚子。这等人,也恰恰是在你要起急,还要再耐心去等时,才见转机。
估计,就在这第三个三五分钟差不多快过完时,从村东南的路上过来一个骑车子的年轻孩。从他骑车的悠闲劲儿、身段的敏捷度及自行车的扭歪状态来看,他的年龄应该与我差不多,顶多也就二十来岁。他光着头,穿着一黑色风衣,好高帅的,还真有点像是电影镜头中黑社会的大混混,我之所以说他是大混混,是因为小混混还没资格穿风衣,与大哥比帅的。车子被他骑得倏倏地,车胎轧在路面上正化着的积雪和冰渣上的咯吱咯吱声老远就被听到了。心想着,他来,也是白来了,就一个过路的,还不知是去哪里的,估计不济什么事,用眼扫了扫他后,也就把视线收回来了。我的心还在村东头的这几家,哪管得了他去哪。
虽曾期望着他是来这村的,但真的没想到他就是来这村的。待那车快到我的跟前时,他的右腿一伸,顺便往后面一悠,就倏地下车了。那会儿,我正站在进村路的正当口上,路窄加之我是那路口上的中流砥柱,不,应该是中途抵住,我几乎是毫无顾忌地站在了那路口的正中央。那已扫过雪的路口充其量也宽不过一米五,而我少说也已占据了四五十公分的宽度,他肯定是因为骑不进去了才下车的,要不肯定就会撞上我的。其实,他在我的右前边就近下车时,双脚已踏在了雪地里;推着车子往庄里走时,是斜着走在雪地里过去的。我想,遇见如此霸道的我,他肯定把我烦死了,哪里冒出来的人敢把他的路子给挡着了。他没对我发火,还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他一句话没说,只顾推着车子走的。
看着他下车,便心想着,也期盼着:他,莫非是来走亲戚的吗?是来这儿走亲戚的也好,要是也去舅爷这几家的更好。最起码,他的路数可能要比我熟多了,因为我已是好几年都没到这里来过了。他下车后几乎没有抬眼看我,就准备直接把车推过我身边,然后径直进村去的。他的自行车上,既没带着包裹,也没看到挎篮子,我当即意识到,他可能不是来串亲戚的,说不定,他就是这村的,可能是起早去办事了,或是昨天去串亲戚没回来,今早才赶回的。
待他已从我眼前走过,准备再跨上车子时,我喊住了他,别讲他是大哥的年龄,还是小弟的岁数了,北京到南京大哥都通行,于是我就喊道:“大哥,你知道哪家是娃哥的家吗?”实际上,娃俵哥我也认不清了,但估计他肯定不是娃俵哥,他比娃俵哥年轻多了,近看着比我还小些的。上次来给舅爷家拜年,好像是没去娃俵哥家,去的是大舅爷家,也没见着他;好像他也没去过我家,我记得铁敦叔、娃俵哥去过我家,铁敦叔是大舅爷家的二儿子。
他愣了一下,斜眼看了看我,然后才说:“前面那家就是。娃是我大哥,我是他四弟,你是哪里来的?”
我说:“周楼的。”
“周楼,周楼的,”他重复着,也在回想着,紧接着问道:“是小楼的吧?”
周楼比我们村大多了,与我们村还是紧挨着的。我是怕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小楼,才扯虎皮造了个大旗,没想到还差点弄个误会,忙改口说:“是的。”
他说:“那是我姑奶家,走吧,我领你去。”
一到娃俵哥家,娃俵嫂子就说:“俵弟,你问得真巧,正好问着四弟庆利了。他昨天去会战友,没回来,一大早才赶回来的。”
然后,便是相互间的嘘长问短,我爷奶均已辞世,奶奶我自小就没见过。娃俵哥娃俵嫂子问了我爸妈的身体状况,我问了问还在世的三舅奶及各位俵叔表婶的情况,也顺着说到了俊丽。他们说:“昨天,俊丽一家去她姥家,到现在还没回来的。”说起俊丽,他们也都挺自豪的,不过,倒也怪起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学习很是不咋地,到时估计连俊丽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也不如的。
我们可聊的寒暄话,已说得差不多了。他们顺便与庆利说起,昨天一家走亲戚的,路过他们村时,因路滑,那家的手扶拖拉机滑倒了沟边,把大舅爷家大儿子的一棵树碰伤了一大块皮。当时自家的人都不知道,那家人已走那么远了,才被村里其他去走亲戚的人家发现,并转告给他们的。昨天自家的几个男的要不是去串亲戚了,要不就是好脾气,觉得那树无大碍的,也没人再去追那家人,让他们赔钱。若是庆利在家了,肯定会去追人家。庆利的脾气坏,那家人若不赔钱,肯定不行;若是不赔的话,庆利肯定要给人家干架。万一打起架,庆利被弄进派出所,那才霉气透的。在春节前,他就因给朋友帮忙打架还进过派出所的,被罚了两百元钱,要是再弄进去了,还不得加重罚吗?即使可以追回几个钱,那又有啥意思的?说不定,还没有罚款多的,何况还正是大年下的,不吉利。也幸亏,他没在家里,才少生了些闲气。
他们聊起了这事,也才让我不由地还真有些佩服自己的眼力,因为我第一眼就把这个四俵弟庆利当成是一个大混混了。看来,这庆利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是一个无事也生非的主。
上午特意去给三舅奶拜了个年,也顺便带去了我爸给她的孝敬钱。还去给大舅爷的二儿子铁敦俵叔拜了个年。其他的几个俵叔俵婶都走亲戚去了,要不就是走亲戚还没回来的。中午,在娃俵哥家吃的饭。吃饭前,铁敦叔执意请我去他家,娃俵哥娃俵嫂诚心留,我就没去。后是铁敦叔听从了娃俵哥娃俵嫂的建议:下午,路滑,还有泥,良俵弟就不走了,晚上去铁敦叔家吃饭,铁敦叔家地方大,也歇在那。铁敦叔这才满意地回去,照应其他亲戚了。
吃过午饭,不知怎地娃俵哥问起我:俵弟,你见过铁敦叔家的媳妇没有?他的媳妇是买来的,前年买的。
此前,曾听父亲说过一句,那是第一次知道在自家的亲戚中也有买媳妇的,不过早已没印象了,就顺便说道:还没见过。
娃俵哥很疑惑地说:也不知铁敦叔他是咋想的?弄回来个这么小的,今年才十五岁,这还不是作孽吗?他都四十好几了。
我没话可说,即使有话也不能随便说的,因为我只是来串亲戚,而不是来和事,或是搅事的,慎言为妙。
娃俵嫂子慢声慢语地说:估计,铁敦叔,也是没办法了,他给人家钱时,人家肯定不会说她是那么小的。等到知道她才那么小的时候,钱都已给完,人家拿着钱早走了,还有啥用呀?还找谁去要呀?即使去找,你想人家还认吗?想告,也不敢的,都是在一块串着的。不然,说不定,真是人财两空的。
娃俵哥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说道:心里总觉得,真有些别扭,也不怎么安分,这是违法的。没人告他,也就没事;万一有谁去告的话,他肯定是要进监狱的。
娃俵嫂子说:铁敦叔那样的人,谁告呀!他谁也不得罪的,老少爷们都说铁敦叔人好,心眼也好。何况,他还既不是官,也不吃公家饭的,一个平头老百姓,谁还想怎么着呀?
娃俵哥说:想想,也是的。不过,这铁敦叔想生孩子,也想得太急了吧?去年,她怀了一个,有五六个月了,没成。
娃俵嫂子说: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女孩子,能生成吗?他真还不如,让她晚两年再生的,可这话找谁跟他去说的?一般人说了,还怕他不接受的,弄不好,他还要怪人家多管闲事。
娃俵哥说:生孩子这事,谁去掺搅也不方便的。他急着要孩子,还不是怕她跟他过不长吗?两人年龄相差那么大,并且还不是正大光明地娶回来的,生了个孩子,也算是可以拴拴她的心了。何况,铁敦叔也已过骂年,还是,早生早安心的,毕竟是岁数不体谅人。
娃俵嫂子说:看样子,她也不会跑的,铁敦叔待她还真不赖,没让她干过重活,好吃的,好喝的,都先尽着她。
娃俵哥叹惜着说:她以后,跑不跑的,谁知道!现在,或许是她还小,还不知道怎么跑?买的媳妇,跑走的多了。
娃俵嫂子劝娃俵哥:你也别操那么多心了,她跑不跑的,那要全看铁敦叔的造化了。
铁敦俵叔家是村东半部的玩乐场,没事时,大家都爱去他那里玩耍。这或许与此前他是个单身汉,无人管束多少有点关系吧。不过,习惯一养成,也就难以改变,或许也没有必要去改变的。
吃过午饭不多久,我与娃俵哥娃俵嫂就一起去了铁敦俵叔家。我们去时,他院里已聚拢了十几个人,已有三摊人开始打扑克:争上游。不过,这里玩的争上游,与我们那里争上游的规则有诸多的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那里在出某带(三张以上同样大小的牌,统称为带)牌时,兴拐牌,我们那里不能拐。譬如,他们那里在出“三带”牌时,可以带一个“拐”,即:可单出“三带”,可出“三个带一个”,可以出“三个带两个”,也可以出“三个拐两个再带一个”,而我们那里不兴出“拐”的那两个。他们那里在出“四带”牌时,可带两个连“拐”,即:可单出“四带”,可出“四个带一个”,可以出“四个带两个”;还可以出“四个拐三个带一个或两个”;也可以出“四个拐三个再拐两个另带一个”,而我们那里的四个只能作为“炸子”单出,既不兴拐,也不能带。在出“五带”、“六带”等牌时,他们那里依然是可连拐还带的,我们那里都只能作为具有更大杀伤力的“炸子”单出。在出牌时,凡是涉及到“三带”以上的牌,在“带”数相同时,他们那里要求是全大才可压住他家的牌,也即是不但“带”前的牌点要大,“带”后的牌点也要大,否则,为不压上家,或是也压不了上家;出现带“拐”的情况时,不但“带”的左邻右舍均要大,而且“拐”的前后邻居均要大,否则,下家是干看着上家继续出牌,即“均要大于上家的牌,才可算能压住”。在“带”数不相同时,是“带”数大的压小的。刚开始时还觉得他们那里争上游的规则好复杂,实际上稍微一留心也便熟悉了。
他们的争上游,不是白争的,也要赌钱,但赌份较低,好像是根据最后一家所剩余扑克的张数计数,每张扑克一角钱。不过,他们不是单干,是打对班或三人班,并且第一个出完扑克的,可以保住最下游的同伙不出钱,对班间也不结算,只是在赢钱时才均分,以角来计,均分不完时余下的就归先走同伙中的第一个或是前二个。以后,再赢时,就稍作统筹。当然,输了时,要自个掏腰包。
他们几次拉我入座,看推脱不了,也走不掉,索性就被他们拉了进去,不找个消遣,还去干什么呀?他们那里的人,我都很陌生的。不过,像他们那种来法,随便输,也输不了几个钱。
每一遍牌都只觉得来得是很快,你想啊,在遇见带牌拐牌时,一次可以出一大把的,每一遍牌中很少不出现带牌的,那还能不快吗。四个人两副牌,一百零八张,若是起牌顺,出牌也顺的话,三五分钟就玩完一牌是常有的事,长的也不过就是七八分钟,十来分钟的。六个人三副牌的情况,与此也差不多。
我安安稳稳地坐了一下午,不但没输钱,最后还赢了一块多钱。
到了吃晚饭时,其他几个俵叔及俊丽串亲戚还都没有回来的。娃俵哥、娃俵哥的二弟、铁敦叔等陪我一起吃的晚饭,也喝了一点酒。
吃过晚饭,我们几个又陪人家玩了一会儿争上游。到了九点多,其他人家来玩的人及娃俵哥娃俵嫂、他二弟等人都回去了。铁敦叔才猛然问起我:你姑家离我们村这么近,很多年都不来走亲戚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晕了,我哪里会知道姑姑为什么不去他们那里走亲戚了?
他们两村之间,相距不过一地身子远,两村的地头都相接的,充其量也不过一千米的距离,去地里干活时相互间都能看得着的。我来舅爷家拜年时,还要走姑姑家所在村子北边不远的路的。我也没听姑姑等人说过,去舅爷家串亲戚的事,或是不去串亲戚的事。
看我没接茬。铁敦叔接着说道:此前,你姑经常来的,后来,因为你大佬表的婚事,你二舅爷把你姑给得罪了。
听他如此之说,我还以为,是我那个二舅爷给姑家的大俵哥介绍媳妇没介绍成,还费了钱财而得罪了姑姑的那。
我边摇着头,边应承着:我真不知道,没听姑姑说过此事。好像,我父亲也没给我说过此事的。
他继续给我讲着:那时,你的那个大佬表已二十五六了,还没成媒,眼看着就要过岗,寻不来媳妇。那年麦罢,你姑姑来走亲戚。你二舅爷出于关心,也是好心,就提醒你姑说,咱们这里“三家转”,或是换亲的也不少见,你大闺女该出门子了,二闺女也已不小,也该成媒了,即使为她哥哥换一个,也没什么不妥。
换亲,是一一交换,即一家的闺女去对方做媳妇,对方的闺女当日就来自家做媳妇。三家转,与此相仿,就是三家推磨式的,各嫁一个闺女,换回另一家的闺女为媳妇。
我第一次明白这三家转的本意,是得益于我老家邻居毛哥的老婆就是如此转着娶进来的,而他的大妹妹萍姐则是在同一天被转着嫁出去的,毛哥结婚的那日,正是萍姐的嫁日。
我第一次接触到换亲之事,则是在高中复读那一年的高考前,班里有一个姓梅名叫迎春的美女同学有一段时间整日沉默寡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原本很是红润的脸盘,不久就变得开始透黄,起初还以为她是怕高考预选(河南在一九八六年及之前有段时间参加高考需要预选)落选,不能参加高考的,可那年正好取消了高考前要预选这道折磨人的程序。其后,又以为她是失恋了,或是病了那,待我还没弄明白她不愉快的个中缘由时,在那年的麦黄之前,她的学业却先黄了,她辍学了。我们当年的高考是公历的七月七八九三天,还差月余,她为何就不参加高考了,我很是疑惑。据与她很知近、且知心的女同桌魏欣说,她退学回家,给她哥换亲去了。
此前没有用她去换亲,是因为她还小,她去换亲时刚好才一十八岁;此时用她去换亲,是因为怕她一旦考上了学,心就变野了,家里再给她哥用她换不着老婆。在她之上,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不过,大姐二姐三姐都比她哥大,并且均早已出嫁。在她和哥之间,还有个早已夭折的哥哥。她是爹妈的老生疙瘩。在平时,爸妈对她比对谁都亲的,捧在手里怕捂化了,含在嘴里怕牙咬着了。可是,在换亲的事上,与她几无任何可商量的余地,女儿都是人家的,为自己留根不绝户在他爸妈那里好似才是天经地义。
其实,迎春也不甘心回去换亲,可也不愿让她哥为此失去那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愿意换进她哥家的用以为他哥传种接代的女人,不换的话她哥真是难以娶到老婆。她,也不是没抗争过,但是,她争不过她爹娘,抗不过她那已快二十五、且没任何引人注目之处的哥。在她爹娘初次跟她谈起为哥哥换亲时,她说,干脆让她喝药死了算了。她爹接着她的话说,她要是喝药死了,那他就上吊吊死;她娘听了她的话,则说她喝药死了好,那她娘也要跟着喝药死掉,她娘俩可以一天过五期,一块过百天了。
在见到那个换亲对象后,她觉得这辈子恐怕要把自己委屈死的,她几近一米七零的个子,一副窈窕身材,端庄时败倪萍,冷峻起来赛梅婷,笑的迷人能让小香玉折身,那一双美丽动人且满是妩媚、还布满清纯的大眼睛敢超饰演《玉观音》中女主角时的蒋勤勤,确实能勾走人的心与魂,即使是很本分的男人看上一眼也都会砸吧着嘴回味上数年。她这么个美女却要被换嫁给一个比她还低矮好几公分,既黑又瘦,连小学都没毕业,家里还穷得叮当响的半结巴。在换亲的前一天,她手中拿着绳子,予以悬梁自尽来抗拒。她爹娘知道,这换亲真的是委屈她了,看着她正茫然无顾,不知所措时,她哥来了:“迎春妹子,你就上吊吧。你上吊了,也好,你可以解脱了。你上吊了,你哥我也跟着你吊死,咱姊妹俩个都可以一了百了。不过,咱丑话可要说在前头的,在你哥我去上吊之前,我要先让咱爸妈比我提前一步去阴曹地府的。我这样做,不还是怕以后他们二老要受苦受累,还没人养活吗?你真要是非闹到这一步不可,以后,到了那边你可别怪你哥不孝顺二老,你也别怪你哥不近人情,也别怪你哥不心疼你,你哥我是确实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若是还能有一点别的法子,你哥我也不想让你去换亲呀,可是咱爸妈没能力给你哥娶亲,你哥自己也没能耐给你娶个嫂子,娶不上嫂子咱家还不是要绝后吗?你就甘心看着咱这一门绝户吗?”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悬梁而去,让她爸妈、还有她哥都跟着殉葬,让他这一门绝户的,无奈中终于缓缓地松掉了手中的麻绳。
其实,那时追她的男生挺多的,既有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既有本校的,还有其它学校的;既有还在校的,也有已参加工作的;既有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有干部子弟,其中有局长、副局长的儿子,也有副县长、人大主任的公子。尽管我们班同学都为她惋惜,她的成绩还是挺不错的,在当时考上个中专绝对是没问题,而一旦考上了个中专,她就可以成为跳过龙门的鲤鱼,再也不用仰看家里人的鼻息,甚至于逃脱换亲的窘局。也尽管让那些对她紧追不舍的男生们为之痛惜,可是在当时谁也无力去帮其挽回去换亲的结局,因为无论是我们同学,还是她的粉丝们都不能用不通过她换亲而给她哥找到一个老婆。据说,县里的一高官家曾答应了,若是她考不上学,愿嫁进他家的话,就给她安排一个很不错的工作,但没听谁说过,人家还愿意帮她哥安排工作,和帮他找老婆。最起码,人家不会很快就给她哥安排工作的,而她的爸妈、她的哥哥都不想再错过这个娶媳妇的大好时机。她哥早已是农村的老大难了,拟换亲的对家也在急等着娶进媳妇,真是时不待她,也不给她可喘息之机。后来又据说,她辍学回家的第二周就被换到人家当了媳妇,而此时距离高考正好还有两周多点的时间。
无论是换亲,还是三家转四家转的,一般都是很无奈之举,也不是多光彩的事业,在大部分人的心中这都是确无能耐人家才干的“丑事”。然而,很奇怪的是,无论是几家转的转亲,还是换亲,这样的婚姻模式倒都很稳固,不像现在的不少人那样,说散伙,很快就能好似无任何牵挂般地各走各的了。这个中原因,或许是早已将各家的婚亲利益捆绑在了一起,一旦一家因人为因素而涣散了,其它各家的也都要随之完蛋;甚至于这各家的家庭暴力还少了一些,估计是因为一家发生了家庭暴力,也怕为此而导致其它家的连锁反应,所以各家的克制力度都比较大。写到此,不是说我提倡这样的婚亲模式,只是谈一点一个看客的偶感。
我静心听着,也在随意地胡思乱想着。
铁敦叔不管我愿意听否,还继续给我说:你姑姑可能是觉得换亲不好看,也可能觉得你大佬表也不是寻不来,她才不愿意那么下作的。她觉得,是你二舅爷瞧不起她家。自那起,你姑就没再来走过亲戚。不过,还真让你二舅爷给说着了。你大佬表,虽说要人有人样,要模有模样,家庭条件也不算很差,可不知为何却过岗了,可能是起初太挑了吧。你大佬俵还是到了三十多,去给你在颖口的一个大爷(大伯)家干活时,才娶个离了婚还带着家小的女人。
我无话可说,事关大佬俵换亲的这些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但他后来的娶亲我是知道的。
当时我只是随着铁敦叔的话感叹道:可能是,二舅爷把握的时机不对吧,说得早了点。他的好心,没被姑姑当作是好意。
我没想到铁敦叔会接着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你二舅爷说的已不算早了,因为你的那两个姑婊姐年龄都相差不多,并且她们也不比你大俵哥小多少,再不换亲的话,你姑家的两个婊姐都该出嫁了,很快就会没机会的。还有你的二姑俵哥,马上也该找对象了,若是再晚一点,即使再换亲也轮不上你大俵哥了。
对这其中的心酸,我真是无以言表。姑家二俵哥的娶亲,不是换来,也不是转来的,是他在高中时自谈的。
我走神了,此时也在想着,铁敦叔是因何而过岗的?直到了四十多,才花钱去买一个那么小的老婆。
到了夜里很晚,我才睡安。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急急忙忙地就赶回家了,如此匆忙,多半还不是为了不在那段淤土路上踩泥巴吗。我回到家时,路上的沉雪和冰渣才开始化。
待我跟爸爸说起铁敦俵叔买的那个媳妇时,他说:你舅爷村里的人都说,铁敦对她很不错,她还自由。在村里她想去谁家玩,就去谁家玩,铁敦家的人都不用跟着,随她的便。一点也不像其他人家,买来的媳妇去哪里了,都得有人监视着。她想吃啥,想要啥了,他都给她买,手中也没让她缺过零花钱。铁敦给她说过,只要她不跑,他就不打她,也不骂她。她也跟铁敦说了,只要他不打她,不骂她,不虐待她,她就愿意给他生孩子,她肯定会跟着他待在这里一辈子的。她家是贵州大山里面的,生活条件比铁敦家差远了,即使铁敦家也不富裕,她也愿意待在这里不回去。她被买来后的第二年,铁敦都已给她准备好了路费,让她回去给她爸妈拜个年,她都不回去。她说,要等她生个孩子后再去娘家拜年,她也怕她爸妈不让她再回来的。一旦有了孩子,到时她爸妈想再拦,也拦不住的,估计,到时也不会再拦她回来了。
待我问起爸爸是否知道姑姑与舅爷家断亲的原因时,爸爸说,你姑姑没说过断亲的事呀,不过,她一直都很少去的。
至于这个一直是多长时间,或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才算一直的起始,爸爸没说,也许无从去说,我也就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