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的香,我进佛的堂,突然想起了我老娘···”,窄小的屋子常年响着这样的经文。
杨婆婆今年76岁啦,已是半截脖子埋进黄土的人咧,身子骨却还硬朗,一双包裹着的小脚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特别显精神。人上年纪,倒小孩似的贪图热闹,喜好四处游转,逛庙会,看大戏。杨婆婆大半辈子烧香参佛,不沾荤腥,处处行善积德,如今也算功德圆满,现下儿孙满堂,儿女们个个家业有成,孝敬老人,曾孙孙也聪明伶俐,12岁都长成小伙子咧。杨婆婆现在日子过得清闲安乐,村人皆夸杨婆婆善大。佛家讲“因果报应”,现在这一切,都是杨婆婆多年苦心修来的业报,村人连同儿女们一致认为杨婆婆死后会幻化成登往极乐的仙子,在西方大慈大悲之界,永享安乐。因杨婆婆在族中排行十一,所以大家都管她叫“十一婆”,无论她上哪座山,进到哪个庙,总会有不少人认识她,“十一婆”长一声短一声问候着,杨婆婆笑得露出一嘴脱光的牙来。
十一婆不曾读过书,没接受过什么教育,却心明眼亮,诵得一口好经。什么《劝世良文》、《十盘山》、《老娘泪》,她都念的一字不差。无论方圆哪里庙会,只要十一婆去,必要给菩萨念经一番。奔着八十的人,吐字竟还清晰准确,声音清脆,听得一帮子老婆妇女家拍手不断,交头称赞。
每月初一、十五,照例要给菩萨烧香。十一婆的佛堂收拾得细致、清整,散着淡淡的幽香。一尊青绿的观音,明晃发亮,一手执着净水瓶,一手捏着垂杨柳。笑容委婉,清眸朱唇,大显慈悲之气。佛龛是十一婆拿纸箱做的,外面用深红缎子裹着,怕佛像见着灰尘。佛龛前放着紫色的三足香炉,香炉正前印着端庄的“卍”,香炉擦得一尘不染。案桌上还放着一把绵软的香,一沓油黄的裱,薄薄的清香裹满屋子。佛堂对面是杨婆婆安寝的地方,一方低矮的炕,一床青蓝的被单,素净清雅。
今天正好十五,照例要烧香。十一婆却软在床上,行动困难。午饭时,小儿来唤母亲吃饭,才发现母亲小虫一样塌在床上,面色蜡黄,额头渗出薄汗,一副疼痛难受的样子。小儿忽觉不对劲,仿佛一口大黄钟猛在耳边狠敲,提醒自己妈年纪大了,是容易出事的时候,要多操心留意老人家的状况。不敢迟疑,小儿赶紧去卫生所请大夫。
大夫仔细观察杨婆婆的症状,把过脉,背着十一婆走到屋外,对着小儿摇摇头,“十一婆这病我看等不得,估摸是胃上问题,你赶紧带老人家去城里医院检查检查吧!”
轰,小儿心里一片木乱,一下子倒没了主意。平日里看着好好的精精神神的一个人,现在怎么突然就说出问题了?小儿赶紧给城里的大哥拨去电话。
老大在城里大学当教授,风光着呢!常年忙各种科研项目,也顾不得回家,十一婆是由小儿常年经管的。老大听到小弟这么说,赶紧给母亲安排联系大夫,让小弟抓紧带母亲来检查。
诊断结果:胃癌晚期。
女人家眼软,瞬间眼泪撒豆豆一样倒下来,整个人都松软了。大儿知道了,突然一下子扶着墙滑下去,蹲在那里,脸色沉重,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儿听完后,满脸的质疑痛苦,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老人家一直由我经管得多好,怎么能得这么毒的病?
该发生的终究是来了。这年龄,死,都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估摸十一婆也就几个月的事了。
大儿小儿就召集了所有的兄弟姊妹,和他们共同商讨母亲后面的生活安排。
“让妈住我那里吧,我常年忙于科研项目顾不上看妈,现在也该行行孝了”大儿说。
“去我那里吧,你一个男人家,怎么照管得好妈,还是去我家吧。”大女儿在城里开服装店,生活颇为宽裕。
“算了算了,你们都是大忙人,再把妈撂倒你们那里,不是更要忙死你们了?”老三打断大姐的话。
一时间几个儿女争辩起来,各说各的道理。
小儿来了气,一时说些硬气的话来。
“把妈接到城里住?就说你们愿意,那还要看妈愿不愿意呢?妈又不是没去过你们城里,上个厕所还得坐着上?想出去串门家家都还拿铁门锁着,谁也不认识谁?妈想出去走走吧,满街的车和人,把人都能吵死?就说你们城里哪样方便着妈?妈去你们城里不是受罪么?”
城里的儿女被说得皆低了头,再不好张口了。
“你们工作忙,妈也理解你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几次曾孙孙嚷着要妈带他去城里,都给妈挡了。妈是理解你们的,可是你们忙得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回,回家了屁股坐不热,把礼品放下,给妈留些钱呆不下几天又走了,现在妈这样子了,你们才知道行孝啊?”
小儿边说边哭,儿女们都觉得心里有愧,一定要好好侍奉好妈最后的日子。
十一婆还住在小儿家,现在城里的儿女比以前回家勤快多了,每过一礼拜就回家看十一婆一趟,给她带些新药回来。小儿每天变着法给十一婆做好吃的。今日葱花豆腐,明日香菇青菜,一天一个样,搞得十一婆整天跟过年似的。虽然儿女没有告诉十一婆病情,但他们这样,十一婆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说破。十一婆看得开,能吃就吃,该睡就睡,没啥难过的。也许她觉得自己大限已到,享了几年清福,儿女们都好,没啥撇不下的,好吃好喝,极乐路上,也不至饿着。现在病成这样,十一婆也不忘给菩萨烧香,到了初一、十五,就提醒女儿给菩萨上香。
不知不觉,十一婆瘦下去了,仿佛脱了一层皮,浑身的骨头明显凸出来。为了不让儿女们难过,十一婆整天展着眉头,和儿女说笑说家常,她乖乖吃药,挂吊瓶,尽管这些药不能治她的病,却能减轻她的痛苦,使她增些气色。时间一久,屋里的药味就盖过了香味。
屋里实在待闷,十一婆想出来溜达溜达。女儿担心村人看到母亲的样子背后说叨,会让老人家难受。十一婆不以为然,“人老了,生老病死,都这个样子,没有谁能笑谁。”
女儿挽着十一婆在村子短短走一段路,就带她回家。十一婆头发锐减,大片的头顶头发已裹不住,眼睛也凹下去,脸部萎缩,她见到村里人,不忘和他们念叨几句,村人恭恭敬敬回笑十一婆几句。望着十一婆日益羸弱的身子,村里人不免悲叹:十一婆今辈子行尽善业,终了却落下这病,还是早早归往极乐,免得受人世罪孽。
五月天,麦子成片成片金黄,在热浪中起伏。麦穗“哔哔剥剥”胀开,村子热火起来,男人女人湿透了,在焦灼的大地火干。
十一婆的院里,却是静极了,太阳花一盏盏撑开。阳光金噗噗地点满花丛,娇嫩尖圆的叶儿,像一块小玉,绵绵厚厚,透透亮亮。
五月,扑腾着扑腾着颠来,世界散着金色光泽,一种喜悦和希望跳跃着、涌动着!
十一婆病情恶化了。她倒在那块炕上,很难再起来了。此时药水就是聋子耳朵样子货,没有多少作用。儿女也知道什么要发生了,平静焦灼地等待着。
家里陆陆续续来人。一日一日,人来得越来越多。亲戚一个个笑盈盈提着水果、吃食,“婆”一声“姨”一声高声问候着,只恐十一婆听不见。十一婆蜷成一团,缩在炕上,像只受伤的猫,发出“咝儿咝儿”轻微的呼吸。她的手已看不出手的样子,身上皮萎缩了,纸一样盖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能戳破。原来合身的衫子空空大大软塌在身上。
一看见吃食,娃娃家腿撒得贼欢式,三天两头给十一婆家跑。盯着吃食,娃娃们巴巴靠着门边,啃着指头。十一婆听着娃娃欢叫,让儿女赶紧拦他们在门外,娃娃还小,怕碰着自己的病,与娃不好。她叮嘱女儿把桌上的吃食全散给娃娃。娃娃伙分着吃食,竞相欢愉叫嚷着,一股脑撒腿就跑。这群瓜娃娃,只晓得吃的乐趣,哪曾看见十一婆受的熬煎。
一日,一年轻小伙提着包包看望杨婆婆。多年不见,一切都陌生得难以辨认。以前的土胚房没有了,黒木门也没了,满院墙上贴着白晃晃的瓷片,打着水泥地板,屋里清亮干净,唯一还能让小伙记忆清晰的是院中热烈开放着的几盆太阳花,仍旧开得和六七年前一样丰满动人。
“姨,我来看我婆哩!”小伙子不大自然叫着。
三女儿瞅着小伙半天,看着面熟熟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支支吾吾,“你是?”
“姨,我——五祥他儿!”
一报家人名字,三女儿自然想起,“哦,啊呀,原来你是五祥他儿,我就说瞧着怪熟的!好些年没见,一下子长成大小伙了,嘿嘿!”。
“本来我爸要过来看我婆的,可他人偏偏身体不好,还住院着呢,路也远,接到消息,赶紧差我先过来看看,等他好了,再来瞧瞧我婆。”
“噢,就说呢,你爸还能不过来?那你爸,他人还好吧?”
“还好,他要好好将养,不干重活,就不打紧!”
“哦,那就好,那就好。你先坐着,姨给咱做饭去!”
“姨,不急忙,你歇着么!”
“也快晌午,我给咱早早把饭做好,趁凉吃了,也就不热了。”
小伙点着头进去十一婆房间,二女儿进厨房趁凉做饭。
“婆,婆”小伙子连连问道。十一婆眯眼看着他,她也认不得这是谁家孩子,也不想多说话。小伙子傻呆呆站着,不好意思坐下,自发笑着,笑容僵硬极了,他不知道该给十一婆说些啥,又不好走开,一阵尴尬不安,猛然想起什么了,他慌忙从包里掏出一油油纸袋。
“婆,你饿了吧?来,吃包子,还热着,香得很!”小伙子笑嘻嘻把包子拿到十一婆面前。
一股绝妙的香顷刻在屋子散开。原来满屋的药味仿佛一下全消失掉。终日浸淫在浓浓药味里,十一婆早对吃没了感觉,可今日,十一婆忽被这沁人的香味刺激。她的眼睛突地放出光来,她死死盯着白花花的包子,它像活物一样,透着灵气,沁人的香一丝一丝在十一婆的全身涤荡。她久已把世界当作黑暗,对什么都失掉念想,不想这包子像一道光,给她打开一扇门。十一婆嘴颤微动着,全身无比通畅,好像什么东西正把她从沉睡的世界唤醒。她闭着眼睛,把包子放在鼻边细细闻着,她轻笑起来,像明白什么似的,仔细嚼着,当下吃掉三个。
三女儿进来给小伙倒水,闻得一股羊肉香,看到母亲油光的嘴,马上明白过来,狠狠瞪着小伙,
“你怎么可以给你婆吃羊肉?”
三女儿气得差点一把打过去,“你眼瞎了,你婆不吃荤,没看见门后的佛堂?”
小伙子这才瞥见门后有尊观音,她浑身淡绿轻灵,脸上浮着温婉的笑。小伙知道犯了弥天大错,低着头,不敢出气,脸涨红得像下蛋鸡,愣愣站在一旁。
十一婆才知道原来她刚才吃的是羊肉,她竟然吃了荤,破了戒,不由心头战栗,皱起眉头,连声念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己苦苦戒口多年,诚心向佛,最后竟然破了口戒。十一婆猛觉得世事真像做梦似的,无常啊,无常啊。
“娃呀,不要再责怪小伙了,他也是不知道啊,荤我既然吃了,这是妈命中该有的劫数。”
十一婆拧过头,侧了身子,不愿再看见任何的光亮,她闭着眼,昏昏睡去。
三女儿知道这一吃,惹下祸端。“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佛前,
“菩萨慈悲,我妈一辈子积善行德,一时不知,沾了荤腥,你可莫要怪罪与她,消掉她的功德,祈求菩萨,就让我妈安宁去往极乐吧!有啥罪过,我做女儿的代她受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女儿连连磕头,万般不安。
第二天饭时,三女儿给妈端来拌汤,拌着青菜、面筋,豆腐,西红柿,清淡鲜美。十一婆却紧闭着眼,没有一点要吃的意思。晚饭,送来小米粥,十一婆还是吃不下。
平日吃饭多少要吃一点的,今天怎么了,不吃饭?这样下去,怎么行呀!二女儿忧心忡忡的,思来想去,才明白原因,就告诉兄弟姊妹妈吃荤的事。
“破就破了,没啥大不了的,只管让妈吃好!”
“那可不行!妈苦守口戒一辈子,善心礼佛,怎能随便破掉口戒,毁掉一辈子的功德。”
“啥年代了,你们女人家思想咋还这么守旧?妈现在不吃饭,难不成让妈做个饿死鬼下世!”
“呸呸呸!瞧你的啥臭嘴!妈下世,要登往西方极乐的,怎么能说成鬼呢?”
“妈一辈子积德行善,吃斋念佛,该有她的业报,不能让这吃戒毁了妈的一世修行!”
“佛是妈的一种信仰,妈信奉一辈子,在最后时刻,破了荤戒,该我们作儿女的帮帮她!”
“呵!说的好听?人一死,两腿一蹬,什么也都不知道了,还说什么信仰?”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八个儿女一个都说不过一个,争得一团乱糟糟。
老大沉默半天嘘出一口气,“人在做,天在看,妈一生的功德,是咱十里八村人看在眼里的,区区几滴荤腥岂能消了她的功德。妈现在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想吃啥,就随妈吧!”
此后,十一婆每天饭里必有一些肉。好像她真饿了很久,闻着肉香,感觉到一切都那么真实不可抗拒,竟狗儿似的扑卧在碗前,“巴扎”着舌头,新鲜地吃起来,也许这是在人世最后,十一婆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东西。
十一婆吃荤的消息,渐渐在十里八村传开。有人替她惋惜,一辈子的善业,白白让几滴荤腥糟蹋掉,太不值得。有人甚至说,十一婆死后要被阎王拖到十八层地狱用火烧,用油煎,才能洗清她的罪孽,重新投胎做人,还有人说十一婆善大,这些年行善积下不少功德,定能躲过荤戒一劫。人家猪八戒贪恋酒色,不也照样做了净坛使者?
六月初一,照例要给菩萨上香,这天也恰逢村里庙会。和往年一样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逛庙会。小商贩高低起伏的叫卖,戏台上激越高昂的秦腔,喧天阵阵的锣鼓队,红红绿绿的秧歌表演,热闹喧天,今年唯独少了十一婆念经。现在人们还能清晰记得十一婆清晰真切的声音,一字一句扫尽尘世的苦难。
这天,儿女们请来经师来家里念一遭,要与母亲扫清下世路上磕绊。经师们在院里敲打,念念有词,“菩萨着把门开开,娘娘着挽花来,阿弥陀佛啊,娘娘着挽花来···”
十一婆听见这些熟悉的词,跟着念起来,身上竟然有了力气,还坐直了身子,她双眼盯着远处,谁也不知道她在望什么,一会,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这一刻,十一婆断气了。床头安安静静放着白瓷碗,里面盛着肥美光鲜的肉片。她一筷子也没动,饿着上路了。
十一婆过世,前来吊唁的人真多,连平日在庙里寄宿的叫花子也赶来,豁展敞亮的大院,现在挤得人都没处落脚。好些年来,方圆十几里还没哪个老人死后能有这么壮观的场面。望着这些善心陌生的来人,儿女们莫大欣慰,心中感激,决意要把丧事办得气气派派,好生招待各方来客。
十一婆死后究竟去往哪里?儿女们想知道,村人,十里八乡的人也期望知道!
农村丧葬有个习俗——出煞,老人死后对家中一切多不放心,在他魂魄离开肉身之前,要专门在家里走一遭,看到一切安好,才能放心离去。阴阳先生算好出煞日辰,待到这天,先要把家里牲口的笼笼门门全部用白布遮住,免得它们见到魂灵惊叫,吓走魂灵,然后还要在院里撒一层草木灰。家里不能待人,要紧闭大门,也不能让过路人从门前走过,要让他们远远绕过。时辰到后,敲三下铜锣,然后把一只大红冠公鸡放进家里,等到公鸡鸣叫后,儿女才能进家,其他人一概在门外候着。他们通过草木灰上的脚印,得知老人的去向。要是草木灰上有铁链划过的痕迹,先人一定给判官锁走了;要是脚印平缓舒展,一定是被西方使者送去极乐。
时辰过后,小儿敲了三下铜锣,然后把一只大红冠白公鸡放进家里。一会儿,“咯咯咯”清脆的鸣叫打破静默的院落。小儿和三女儿进到家里,他们仔细瞅着地面,发现草木灰上面没有任何痕迹。真奇怪,今天没有吹风,怎么会没有脚印呢?草木灰照旧原模原样撒在院里。两人打开大门,向门外的家人、亲邻讲明,“草木灰上没有铁链划过的痕迹。”
众人一阵激动,“十一婆真是善大!”。长久争论的话题,总算有了结局,大家纷纷点头笑着:十一婆真金之身,躲过一劫,登着极乐做仙子去咧!
六月天,似火烧,人闷得在家里呆不住,纷纷提着小板凳在洋槐树下乘凉,大家情不自禁会说起十一婆,说十一婆破戒成仙,像神话一样把十一婆讲得神神秘秘。不知不觉她们给这个故事增添了许多色彩,她们必须要把这个故事讲下去,讲给更远处的亲戚朋友,甚至讲给一代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