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梅影脱了鞋就往床上倒去,睡她上铺的王燕玲正拿着书准备去上课。
“梅影,怎么了?看你脸色煞白的,是不是生病了?”燕玲还是很关心地问她,虽然她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情。
“没事,早上去县城逛了逛可能是累着了,躺一会就好了。”梅影有气无力地答着。
“怎么,下午又不打算上课吗?我看你啊,上过的课掰着指头都数得清吧。那你睡吧,一会儿点卯时我替你应了就是。”燕玲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去。这个跟她一样来自成都的女孩,活泼开朗,容颜娇好,父母又都是干部,她浑身流露出来的优越感让梅影很不喜欢,可是为了每天的点卯,她又不得不对着燕玲强颜欢笑。
梅影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更加彰显了她的卑微,每次燕玲问她家的地址她都含糊其词,她不想让燕玲来家里找她,她不想以自己的微渺之身去构筑她强大的自信与骄傲。其实她对有钱人没兴趣,她不喜欢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市侩气。她对穷人也没兴趣,怕沾惹了那股寒酸气。她只想优雅但不奢华的生活,但这样的想法于她而言似乎是天方夜谭。
“梅影,刚才二楼的汪丹来找你,你没见她吗?我看你跟她可比我们同宿舍的室友还好呢,只可惜她们班都住二楼。走喽,你好好睡哈。”燕玲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她说着,语气里有些羡慕,也有一丝不悦。
梅影她们宿舍原本住了八个人,后来有两个搬走了,现在只有六个人住这里,其他四个都是财会专业的,只有她和燕玲是贸易专业, 班上不多的女生也七零八落地分散住着。梅影平时不太搭理她们,她的床靠着窗户,书桌就在床边。很多时候她宁愿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也不想跟她们说话。她讨厌她们吃饭发出的声音,她感觉自己住在猪圈里。最反感的是她们吃咸菜,从小她就不吃这东西,那股酸酸的味儿每一次都会令她作呕,只要是吃饭的时间她一般都不会呆在宿舍。
很奇怪学校的安排,她们寝室的六人都是大专生,可对面屋的都是本科生,每一次开门关门的动静特别大,她真的很不习惯,在家里看电视谁把声量开大了她都会发火。大多本科生都来自农村,他们穿着寒酸,吃的也很简单,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起像梅影她们这样的城里人。他们贫寒又骄傲,他们貌似强大的自信在梅影眼里一钱不值,他们自视学富五车可又欠缺表达能力,每一次学校有什么活动还是他们这些城里学生去撑场面。她从不跟她们说话,就连出门撞见了也会谦让地等她们先走,她觉得自己有涵养有素质,可怎么没有一个男孩子真正爱她呢。或许他们是瞎了,他们看不到她身上的闪光点。也或许他们视力超强,他们很清楚地看见她虽姿色不恶,但的确是胖嘟嘟、圆乎乎的脸,肉感还不错,可就是美感差太多了。
男人都喜欢美娇娘,娇俏可人,脸似银盘,眼似水杏。可梅影显然达不到他们的要求,自春情萌动,她突然发觉一个女孩子的容貌太重要了,说什么心灵美,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心长在身体里,外面的躯壳不受看,谁还有兴趣去探究你的内心。
曾有一个本科班的几个男生跟他们结什么友谊寝室,八个人里有六个农村男孩子。真的很可笑,她觉得自己再丑也不可能找个农民,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总是让她坐得远远的,他们肯定也刷牙,但无论如何也去不掉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熏人味。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农民,就是感觉农村里每一户人家都会生很多孩子,然后亲戚一大堆,她不喜欢家里闹哄哄的,七大姑八大姨,舅子老表一长串,想起来就可怕。她喜欢清清静静地享受二人世界,如果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来,的确太挤了。
丹姐也跟她一样,都是抱着混满两年就走人的心态来念书的。像她们这种分数不够钱来凑的大专生还是挺多的,估计学校也是为老师的福利着想。梅影不喜欢念书,可父母的一腔心血又没法辜负,虽然指望她来光宗耀祖的愿望破灭了,但也寄予她厚望,有了文凭,最不济也能找个体面些的工作吧。
一想到父母,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她的记忆里,伴随她一同成长的应该是爸爸手里那根鞭子。其实也不能算做鞭子,确切地说是爸爸的一根旧皮带,但这十几年来她认定那绝对是鞭子。随着打她的次数递增,皮带就越来越细,铁棒都能磨成针,一根皮带算什么。那鞭子里透射出来的寒光绝对不逊于任何一把锋利的宝剑。父母没什么文化,厂里效益也一般,拉扯她和妹妹长大也是不易,对她的高标准、严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来是望女成凤的,可如今她快成猪了。她曾无数次地想过以后要挣大钱,一定好好地让爸爸妈妈享点清福。
每天这个时候都很安静,上课的上课,逛街的逛街,谈恋爱的谈恋爱,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她不是来念书的,也不像是来旅游的,对于这秀丽的风景她无意观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也许根本就是为了逃离父母的约束来找寻自由的。
脑子里很乱,美好的爱情在瞬间幻灭,最悲哀的是她居然连接吻的滋味都没尝到。记得那一个冬夜,看完《出水芙蓉》,齐远辉送她回宿舍,路经情人道,他一把拽住她,紧紧地抱着,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住,有些惊慌,身子微颤着,感觉到他身体产生的强烈反应,突然觉得怪怪的。第一次近距离地嗅到一个男人的体味,脑子有些眩晕,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紧张,但又有些贪恋他的怀抱。当他靠近她时,她睁着圆圆的双眼,那一瞬间感觉连睫毛都不会忽闪了,嘴里还生出许多津液来,不知道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除了惶惑与无措,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那一夜的窘态。天空有一弯冷月漠视着她,可那一刻她灼热难奈,好像天上有九个太阳,她被炙烤得快要溶化了。
一阵疼痛让她缓过神来,抓过被他褪去的衣衫,原来那么多美好的爱情居然是从疼痛开始,面前的这个男人以她的贞操为代价,给她上了一堂最昂贵的课。哭泣着甩开他游走于她身体的手,那一刻,她并不认为男欢女爱是销魂的,除了痛,还是痛。那一夜,她痛了一夜,也想了一夜,恼怒自己非要去看什么《出水芙蓉》,还没能优雅地入水,倒成了无比狼狈的落汤鸡。
后来,当齐远辉再找她时,她都以疼痛为由拒绝了,不愿意再去体验那种刺痛感。她很清楚,齐远辉并不爱她,只是贪恋她丰腴的身子。渐渐地,他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毕竟是她今生第一个男人,还是放不下,当疼痛感消失,她又去人群里搜寻他的身影,可是,他早已新欢在侧。
其实她也说不上是爱齐远辉的,只是被他优美的舞姿,还算风趣的谈吐给迷惑了,他太会哄女人开心了,在他面前,她连招架之力都没有。难得有上课的心情也是为了能坐在他旁边,可能是他大几岁的缘故,她总是爱听他讲故事,讲他们成年人的故事。梅影的情感世界是空白的,虽也喜欢过几个男孩子,但都因为人家的不理睬而作罢。她知道自己不漂亮,要让男孩子主动喜欢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为此,她很自卑,渐渐地,越来越孤癖。如果不是那一晚认识了丹姐,她无法想像这两年的时光该如何度过。
每次一想到丹姐,梅影的嘴角就会泛出一丝笑意。完全想不到她小小的身体里会潜藏着如此多的能量,她们俩个头差不多,都是属于肉滚滚的类型,丹姐厚厚的镜片后迷缝着小小的但很有震摄力的眼睛,厚嘟嘟的嘴唇和齐整整的牙缝间蹦出的总是欢声笑语。她爱穿大红色的衣服,就像一颗看似很微小但杀伤力很强的红辣椒。戴眼镜的女孩子理应是衿持的淑女型,而丹姐显然与之背道而驰。她力气很大,爱打抱不平,她不喜欢跟人拌嘴吵架,只选择最直接的方式来结束别人的喋喋不休,还经常跟她们班里的男孩子一起去打群架,可是她对梅影非常好,她的仗义令梅影十分地汗颜。
还记得那一个冬夜,她在小吃街用过宵夜正要起身回宿舍,不知哪里跑来一个人将她撞倒了,还没来得及发作,那人将她扶起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妹妹,帮个忙,把这个替我藏起来,后面有人追我。”说完了又望着她,“咦,妹妹,我见过你,昨晚你还跟我们班一男孩子跳舞来着,我住熊猫馆二楼,晚点再去找你哈,记着,别让后面的校保安看见。”话音一落她就跑了。梅影还没回过神来,一把沉甸甸、明晃晃的菜刀就到了她手里。还好她历来怕冷,里里外外穿了不少,随手就把刀遮了起来。
后来每次跟丹姐聊到那一晚的事都会笑个不停,丹姐说她有做间谍的潜质,她则双手抱拳称丹姐为女侠。丹姐他们班里的男孩子虽然看起来都凶神恶煞的,可骨子里生就的侠义情结令她很愿意与他们结交。她们俩非常讨厌那些装模做样的女生,每次看见熊猫馆门口那些对着男朋友耍小性子的女生,她们俩就在旁边做鬼脸。有一次在澡堂里,她们俩故意去扯人家的浴帘,引得满堂子的女生不停地尖叫,弄得隔壁男生澡堂里呼哨声不绝于耳。后来,她们就成了众矢之的,熊猫馆的女生看见她们俩就翻白眼,不过,她们从来不在乎,照样我行我素。梅影不喜欢跟女孩子结交,丹姐绝对是个例外。
大学校园并没有想像中的纯洁,她觉得受骗了,所有看过书里描写的校园生活和爱情不是这样的,她以为自己会像一朵玫瑰,羞答答地盛开,或者是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可现实是怎样?她还没开就成了残枝败叶,可笑啊,可笑!她被琼瑶骗了,被徐志摩骗了,被席慕容骗了,那些清丽的诗词,羞怯的容颜,那些浪漫婉约的爱情故事到底在哪里?
漫无目的的思绪拨弄着时针的嘀嗒,天渐渐阴了下来,也没心思睡觉。她在想像着冰凉的手术台和那些奇奇怪怪的手术刀,从小到大,她几乎不生病,就算有点小灾小难的也是被妈妈带去她们厂的医务室。她没有见过手术台,只是在书里看到过描述的文字,应该跟她睡的这张单人床差不多吧,一想到早上医生那张恐怖的脸不禁有些后怕,完全不敢去想像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情景,还要带家属去签字才能给她做手术,没有办法,只有丹姐来做这个家属了。
依稀听得门外的长廊里热闹起来,估摸着都下课了吧,盥洗间的水开始哗哗地流个不停,洗衣服洗饭盆的人络绎不绝,她不喜欢洗衣服,实在堆多了就用洗衣粉泡两天,然后开着水笼头一阵猛冲就完事。饭盆就更别提了,用纸擦几遍再冲一下就行,她觉得不必把时间花在这些无聊又无趣的事上。
“哐”的一声寝室门响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财会班的那几个女生就知道叽叽喳喳个没完,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还没完没了,燕玲大概去男朋友宿舍了,不到熄灯时间一般看不到她人影。梅影恼怒地吼了一声,“能不能小声点,没见有病人啊。”
“真好笑,你哪天不是病人,除了睡就是吃,你想变猪我们可不愿意,自己不喜欢说话还干涉别人。”从眉山来的唐红一脸不屑地说着。
“你说谁呢,臭娘们儿,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欠揍是不是?”,没等梅影说话,丹姐就冲了进来。
“走走走,她们俩蛇鼠一窝,不理她们,我们打饭去。”其他三个推攘着唐红拿起饭盆嘟嘟囔囔地走了。
“影子,好点了没?这几个臭女人该好好修理一下了,哪天把强子他们叫来吓唬吓唬她们。下午我只上了一节课就去找了曹斌,他马上要毕业了,整天都在宿舍里写论文,每天吃几个馒头就够了,反正他们北方人喜欢吃这个,他把这个月的生活费都给我了,我身上也有一些,你看,够吗?”
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根本就没把那几个女人放心上,从来不跟她们一般见识,整个宿舍也只她一人是短发。面对着这么一个耿直的姐们儿,看着这一张张散碎还有些皱巴巴的钞票和一些硬币,心底一阵翻涌,怎不教她心血激荡!
“丹姐,我……”梅影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也无法去搜寻到更好更多的词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想吃点什么?我去小吃街买些,吃了就好好休息,明天等她们出早操的时候我来叫你,你跟你上铺的就说咱们去乐山玩几天,别说漏嘴了哦。”
“姐,我没胃口,抽屉里还有饼干,饿了我会吃的。”
“那好,你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咱的路还长着呢,我给你收拾几件衣服吧,这天忽冷忽热的,落下什么病可不好。”
“谢谢姐,你吃饭去吧,我自己慢慢收拾,躺了一下午腰都酸了,正好起来活动活动。”
“嗯,也好,起来走走吧,可能对手术也有好处,那我就走了,明天见。“
丹姐关上门走了,突然想起她居然一天都没抽烟了,从枕头下拿出还剩半包的希尔顿,此刻她应该把所有的不愉快卷进烟里,慢慢地点燃,慢慢地吸进去,再悠悠地吐出来。这样,一切的烦恼便如这香烟一般随风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