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那次欠债至今对我来说,基本上还是一个未完全得以破解的谜,尽管它的底好似愈来愈加清晰,也尽管我一直都无意去解析这个谜,可那些看似很偶然的耳闻还是有助于帮我一点一滴地去渐渐揭开这个谜底,别讲能否真地把这个迷兜起。
在我大学毕业之前两年,老爸就已退休。不过,他是退休,不离岗;在退休的当时,便被原单位返聘回去了。他所在乡卫生院的人都说,高会计太老实了。无论啥事只要是交给了他,那你就请放心了。这可能是他之所以被返聘回去的最重要原因吧。
在乡联中住校读初三时,我看到他住的那间屋里带着半间小套间,里面的那几张破椅子烂桌子上堆满了用箱子装着、已开具过多年的处方,最起码可以装上十好几鱼鳞(化肥)袋子的。起初,我还真不明白,这些已用过的处方怎么会让他这个做会计的来保管?在他们院里也不是没有保管员的。有次实在是忍不住,就问起了老爸。他说,王院长说了,放在别人那里不放心。
自他调入该卫生院以来,每年每个大夫所开具完的处方都要交给他来保管,自然也就成了惯例。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在了当时的地区技工学校,妹妹同年去技校读书。待我参加工作刚满三年的中秋节前回到老家。一天傍晚,刚吃过剩馍。我们当地都把吃晚饭,俗称为是吃剩馍,或是喝茶。妈把锅碗洗涮完毕不久,我听见老爸给妈唉声叹气地说道:我还欠着院里一千多块钱的,这可咋办?若不还,才来的人就不会接手,可我也不能耽误人家工作的。
说这话时,他与妈是在堂屋里的东间。我在正对着门口的床铺上躺着。我觉得他很惆怅,也很无奈。
当时,他所在的乡卫生院准备调进一个会计。老爸的身体很肥硕,上下自行车都很费事,而且,还血压高。院里怕他万一有点啥事的,也不好交待,这是其一。尽管返聘他的院长还在,并且,院长对他是很舍不得,可是人家院长也有自己的难处,这是其二。有人向上级多次打小报告,说院长与高会计相处得太好了,……;或是,这个高会计也太知道给院长搂台了,不知道院长另外给他了啥好处?他退了休,还不回家,咋能会说没好处的!……。为此,上级也就调进了一个拟接任他的会计。
我回去那段,老爸正在准备着办理交接。
此前不久,妹妹刚回过家,到校后她便把此事无意中说给我了。那时,妹妹正在我所供职的地区技校读书。不过,她没有给
我谈起,老爸还欠着单位钱的事,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是搞不明白:他咋会欠单位那么多的钱?
那几年除了供养我上学,再就是供养妹妹跟着我去读技校,别的,也没做什么大的家事。何况,我去读高中和大学那几年,还都不收学费,其它花费也不多,肯定不会让爸爸为此负债的。或许,妹妹去读技校时的学费是借的。
在妹妹上学期间我还经常给她生活费,若仅是生活费的话,也不至于会让他塌下那么大一个窟窿。我本科毕业那年每月才领一百二十余元。他每月的工资不到二百元。按说,他的工资也不算很低了。这可相当于他七八个月的工资的。即便是妹妹上学时的学费全都是借的,可那总计二千二百多元的学费这三年来也早该还完了。
有可能是在老爸返聘结束这年的五六月间,妈妈去地区医院住过一周多所花的钱。不过,几年后哥哥说了,那次的住院费老爸只付了一小部分,除了我另付两百元外,剩下的都是他付的。妈妈那次住院总共花了一千多块钱。
老爸不吸烟,也很少喝酒,就是偶尔喜欢买本历史书籍,或是这样那样的历史演义,或是易经之类什么的。这些类的书,纵使在他已过世近二十年后的今天,哥还保存着不少的。哥不止一次给我说过,那些书都是给我留着的;也不止一次地督促过我,赶紧把老爸的那些书弄回我家。在乡下,老鼠多,地还湿潮,那些书保存起来很不容易,尽管哥是用塑料布紧紧地包裹住的,但他也怕一旦有什么不妥,就会前功尽弃的。不过,我还没想着把它们都弄到我在市里面的家,因为我不大需要它们,也怕它们占地方的。老爸纵使喜爱买书,可那也都是很有数的,不需要经常买,更不需要月月买。在二十多年前,书籍还很便宜,对此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花费。
他的一部分钱用在了帮衬给在家务农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身上了,不过,哥哥和姐姐也很少向他伸手的。即使是他主动给的,他们一般也很少要。这些,我都知道的。
还有他时常会给庙会或是庙宇捐些善款,还不断给他那个寡居多年的三妗子一些灵便钱。据知情人说,在聂堆镇思都岗女娲庙的功德碑上还刻着老爸的名字的。不过,我们家里人都没见过。老爸此前曾在聂堆镇的农行营业所、卫生院待过一些年,对那里是有感情的,给女娲庙捐点款也是可以理解的,并且,他本来就对此类的历史及演义很感兴趣。不过,捐赠这些事一年也就是三五次,每次也只是二三十、三五十的。
为了避免让他难堪,我一直都没问过他,为啥会欠下这一大笔款的。对如此欠款的默不作声,对他就是一种尊重。他自有他的用途,即便是再去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又会如何?反正都已发生过,而欠债的问题总还是要解决的。
那时,我没结婚,也还没订婚,用不着他为我花什么钱。即便是在以后的订婚、结婚上也基本没让他花钱的,我自己挣的就够开销了,——房子是单位给安排的简易房。自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便开始到校外代课,代课费都已赶上了我的工资,根本不需要他接济我。
多年过去后,无论我怎么想,可还想不明白:老爸为何会欠那么多的钱!
一听到他说发愁话,我立马就笑着问他:爸,你欠了,一千几呀?
他没有告诉我欠多少,只是很轻声地说了:不用你操心的。
我说:我手中有钱。我已经攒了两三千,够你用的吧。
他还是不说,妈也没说。不过,妈倒是给爸帮腔了:你们姊妹几个,谁的钱也不要,我们自个想办法。
还能想什么办法呀!若是真有办法了,也不至于还会让他们俩个为此发愁的。放着我的闲钱不去用,这不是自个跟自个过不去吗。
等到我都快问急了时,妈才替爸说了:欠一千四百元。
此次回家之前,我怕他欠着单位的账,就随身带了一千二百元。没想到,他欠的,会比我预想的还多。我怕他不好意思,就把这些整钱立马给了妈。
看到我给了这么些钱,妈赶紧说:够了,够了,我那里还剩一扎的。
其实,妈是不知道还差多少,她基本不几个识字,也不大会算账。她的钱都是用皮筋扎着,然后再用布头或是手绢包起来的。她的钱向来都是按扎来估算,所以,每次让哥哥帮助数钱时,哥哥总能占到一点小便宜。
我问妈:您那里还有多大一扎啊?若是不够了,等我回去后,再给您寄回来一点。
爸这才忙说道:还有两百多点,就那也不能都给你妈用完的。等明天回单位了,我就给院长说说,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还上。
不过,爸和妈都说了:等过了这一阵,有钱了,就还你。
我说:还还啥呀!你儿子的钱,还不能用吗。
他们还是执意说:要还。
心想着,他们要还,就还吧。反正,还时,我也不会要的。
此后,爸妈还真多次说过还我钱的事,可我一直就没说要过。几次过后,他们也都不再说此事了。
爸爸离世两年前,听哥哥说过,我家的一个邻居哥经常去爸那里借钱。那个哥的老岳在镇里的街上,他每次去老岳家走亲戚,一没钱就去老爸那里借,起初每次借个一二十的,再后来是二三十,三四十。要说那个哥只借不还,就可能有些污蔑人家了。那个哥是还过钱,一年去还个两三次,一般是赶在麦罢和秋罢才去还钱。他借钱的次数肯定要远远多于还钱时所踢老爸门槛的趟数。
一旦麦罢、秋罢过后不久,他便开始了新一轮的不断去借钱。那哥每次去借钱总把自己弄得很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孩子病了,就是孩子的姥姥或姥爷病了,要不就是缺钱去给孩子的姥姥或姥爷做生日,偶尔也说过是给他自己的父母过生日或什么的,还说过是去买农药、化肥的。
老爸是一个很有孝心,也很有爱心,而且还蛮热心的人。那哥借钱时所摆出的理由,还真让老爸拒绝不得的。他只要去借钱,老爸都会借给。先是他腆着脸子去借,后来,他媳妇似乎也摸着门道了,也经常去借。谁知道,那哥和那嫂借的钱去孝敬谁了。反正,大家伙都知道那哥是大烟瘾,还嗜酒如命,家里穷的叮叮当响,可还是能经常见到他是一天两盒烟、两次醉刘伶的。他自己一个人在家也喝那些赖酒,就是块把钱甚至是几毛钱一斤的地沟烧。没菜时,就就个蒜掰,或是吃个生花生米喝;蒜掰或生花生米也没有时,那就干喝,每次还都是半斤不少。其实,他媳妇也很能喝酒。
到老爸过世那年,那哥家还说过,还欠着老爸两百多元,得想办法还了,尽管从没见他家还过钱。待老爸过世后不久,人家从不再提起那个账了,直到两三年前那哥也已不在人世时,好像也没听他家再说过还欠着老爸账的事。但愿那哥去了阴间,不再去找老爸叙旧,诓着老爸再借给他钱。真要是细算一下,那笔欠款差不多是那哥一年的酒钱,他愿意断自己一年的酒瘾来还钱吗?他肯定,会不心甘的。
老爸返聘结束回家后,那哥还试图借过一次钱。待那哥正没脸塌涩地缠磨着老爸想借钱时,哪知正好被我妈看到了。当时,妈说老爸:你还有钱借给他吗?那哥才灰溜溜地走了。不过,这倒让老爸觉得很难为情的:毕竟,他也是个孩子呀;孩子有难处,作为个老里的,能不管吗?
此时,老爸兜里还装着五六十块钱的。要不是被我妈及时看见,十有八九又会被那哥给借走不少。那哥很会打温情牌,也会用孝顺牌,时常都会让老爸感动得不得不为他拿钱来。老爸向来崇信关爱、博爱,无论是对人家,还是对自家他都会尽力而为的。
那哥经常去向老爸借钱的事,此前我多次听老爸的同事赖医生说过。她每次说时,都对那哥很是不屑:也不知道他咋那么多事,不说是十天半月的就要来一次,一年他最少都要来个五六次、七八十来次的,弄得我们大老远地就能认出他了。有时他来时,高会计不在房间里,他还拍院子(满院子)挨个屋去找,比找他爹还真心的。高会计,还真是好脾气,若要是换个人的话,恐怕人家早就不理他了。
同乡的赖医生还不止一次地给我们姊妹几个说过:您那村里的好多人,一来院里看病,没钱了,就去找高会计。只要人家长辈的一说,文秀,你先垫着;晚辈的一喊他,大(叔)或爷的,先给您孩子或孙子垫着;……,他当即就给垫上了。
邻村的何医生、后来曾当过院长且还曾给我介绍过对象的樊医生等也给我及我哥说过此类的话,他们也是在帮老爸发牢骚的:……,也不知道,高会计给人家垫的钱,事后人家还他没有?
我见过有人去我家还钱,但是,去还钱的人家一般与我家的关系都比较远,只是同村或邻村的同姓或异姓爷们。而关系较近,且借钱次数颇多的人,我没见过他们去我家还钱,或许是只有去了老爸所在的医院时才把钱还吧。
前年回老家,忠义哥等几个邻居在我家喝酒时,不知怎么地会说到了老爸。老爸比他爸大四五岁。
他说:他在告诉他两个儿子,你们在卫生院的爷爷刚断气了时,他两儿子的眼泪立马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并且,他的小儿子平生还槑槑地哞哞’大哭起来。其他那几个与他们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只要是一听说俺大爷(大伯)去世了,哪个还不都是眼泪汪汪的吗?他们都知道,俺大爷已不在,他们就没糖吃了。他们小时候,俺大爷只要从西华营卫生院回来,从没有空过手的,只要一见到这十来个小孩子就立马从兜里,或是从他那个破提包里给他们掏糖吃。到后来,这些孩子都会算着日子去大路上等着俺大爷回来的。他们也都不傻呀,只要一等到他们在卫生院里的那个爷爷或大伯回来,就有糖吃,你想,他们谁还不去等呀。不少时候俺大爷回来时,那路边就已站着七八十来个那么大的孩子,在眼巴巴地盼着他赶快回来,给他们分糖的。每次见到他们,俺大爷都很高兴的,他是真喜欢孩子呀。那些糖块联络着俺大爷,与这些孩子、孙子们的感情的。以前,还真没细算过。现在想想,那也是不少花钱的,俺大爷每周回来两三次,每次最少要买一到两块钱的糖,有时还会更多些,一个月就是一二十元,仅是这一项差不多就已占去了他工资的十分之一。有时,他还会给这些孩子另外买点心,其它的不说,我经常能看到平生他们几个嘴里正吃着蛋糕的,一问是哪来的?他们都说,是俺在卫生院的那个爷爷给的。怪不得俺大爷他攒不住钱,还不都为了这些孙男弟女老少爷们了吗。
……
种种说辞渐渐显明,老爸那次的欠债是源于他的大爱,而这种大爱有时又好像带些无原则。替他还债,对他是一种报答,这也可算是对老爸的一种尽孝和爱戴。
尽管此前曾在心中埋怨过老爸不该如此大爱,也尽管自己不会像他那样无节制地去为某个人捐赞,也更免得会把人家给惯坏,对此形成了依赖,不过,为老爸还如此之债也还是很值得的。现在只要是一提起老爸,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人家高会计(或是老高)真是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