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快要从戒毒所出来的满目沧桑和疲惫的某酒鬼。
四二厌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漫天星辰,流水烟花,和容貌倾城的某女友。
她喜欢这一切,因为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总是特别容易满足,满足的人才放心把自己交给世界。每一天,都有相同的黄色花纹黝黑葡萄眼的小猫仔假装经过,投以关怀,偶尔舔一下舔她的脚趾,逗得她发痒地直笑,然后走掉。也许每一只小猫其实长得不一样呢?可是于她,没有什么不同,她宁可都相同,这样的专注才让日子过得有希望。
他厌恶这一切,因为他什么都有。早晨被暖被摇醒,碧色纹络浅呈张扬的咖啡杯摇摇晃晃,快泼到他身上了!可没有惊动。这世界每天太多冲动,太多诱惑,偏偏什么都不一样,因为不一样得久了,他对什么都很快感到新奇,也很快感到厌弃。
“十碗粥,不用找了,谢谢。”四二略带戏谑得靠在看上去流光溢彩的黯淡早餐牌上,那模样滑稽,充满不屑却也强势得很。
搅动粥的勺子很诧异,便自行在那粥身上旋转了好一阵,终于确信了,受宠幸的粥木讷了好久,信了,便是仰头高傲与其他弟兄们告别。
“哼,享福去!走了走了!”不过它还有留恋,对周身,对成长以前的尾巴,所以扭扭捏捏拖拖拉拉个没完。
“喂,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四二眯着眼,不耐烦起来。粥受到了惊吓,又猫回了老窝,对这次出嫁旅行,显得毫无头绪。那只猫仔又出现了,慵懒地叫唤了几声,见没有粥,就跳进拥挤的垃圾小站,不见了踪影。
“十碗粥不好打,我手小。”她声音纤细得很,仿佛镶了银针,还有些柔柔,却充满了力度,没有退却。
“切。”四二轻蔑地抿了一下唇,一个转身,抢过她手里的勺子,盛上,盖好,打包,不到两分钟。
“就你这笨手笨脚的,以后别出来做事了。”他忽然这样说道,话很轻,风可以吹走。却吹进了她的耳朵,也吹进其他客人的耳朵,但每个人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说笑。
“西家铺子今天可下血本,大甩卖咯!”
“我邻家那狗日的竟然抱孙子了….”
“哎哟喂,你没听说呐,那汉子可不,要放出来啦!听说这都是那年轻小伙的功劳!”
“嘘——小声点,你不知道吗!那汉子跟这老板娘可有点关系!”
“这老板娘多大了?什么来头?啧啧,长得真不赖……”
“怎么,看上了?哈哈哈…”
杂话闲话都只是过耳就好。她幽幽放起陈年曲,一段梨园唱腔,小店风味有些变,熙熙攘攘,有人离开,有人回来。心里种下几股子“戏园”情怀,这人生不就如戏台么?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楼塌了。可现代和平年代,哪来这么多唧唧歪歪!难不成院里小孩又该说她矫情了?说吧说吧,只是留恋罢了,反正没人听到重要的东西消失的声音。”嘀嗒——“
那口老钟又响了,只是时间不太准。
“嘀嗒——嘀嗒——嘀嗒——“一个人其实喝不了十碗粥的,一碗用来品尝,两碗用来交换,三碗是为了解闷,四碗如果是为了祭奠……那么十碗呢?
“谁稀罕他的十碗!”
“谁稀罕她家的十碗!”
嘀嗒是一份份心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嘀嗒是旧梦重现的声音,嘀嗒或许只是雨声。
四二当着她的面,把十碗粥顺势洒下,弧度优美,浓稀不一地和在泥土里,没有芬芳,没有热腾腾的暖心感。凛冬时节,一点凉意很快会被席卷在大幅度冷空气里,她搓了搓手,呵!该收摊了!
“这样难喝!呸!这家店是凭什么还开着?她有什么资格?”
是凭什么呢?三一侧歪着脑袋想着。那部”黑色幽灵”的引擎催促着它走了,只是可怜地上那些生命,却无人问津。三一去大炉子旁取了扫帚,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扫好。但有些埋汰的,融在地底的,她委实没有再解救的办法和理由。
就像那些没来由的感情馈赠,缘何还带着点点羞辱的意味?可她知道他没有恶意。
四二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他每天都来,每天放下多于十碗粥的钱,每天开着黑色小奔驰绝尘而去,每天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演那一出,他以为那样才能让她多记住他一些。他可能以为他对这世间的一切感到无趣,却乐此不疲。
高墙里的人快出来了,今天十二点。因吸毒过失杀人还能放出来的,并不太多。就像在雪夜拾掇的婴儿,能幸运活着,并从农村辗转到城市的,也并不多。
那穿囚服的男人是她生父,没教她梨园曲,只教给她雪夜要懂得逃,可逃得远并不见得就能见到阳光。阳光是在数年后有了一家祖传粥铺,这本不属于她。粥铺本来的主人却死在保护她的过程中。
这一切如此荒谬,如此真实。
可吹笛给她听的小主人缘何不见了,代替他的是待人冷淡性格古怪的商界大亨,时不时来奚落一下她,却因他的名气,使粥铺生意蒸蒸日上。是什么消失了?是什么再次浮现了?
“青山悠悠作白练,舞一曲当年俏许仙,救了白蛇救不动塔尖,只那法海一袖间,是非恩怨全不见……”
只粥儿侧卧在泥土上,没觉得这归宿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