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清明前回老家,与同学兼邻居金亮等几个人一起聊天怀旧时,半晌不夜地,金亮突然问道:良成,这几年,你见过老叫驴没有?对他,还有印象吧?
金亮,比我大一岁,与我属于同姓同辈。我自大学毕业被分在市里工作后,每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碰到老叫驴的机会也就更是可屈指数了,况且老叫驴一般在小集,逢集时才容易看到,而我回老家的时间往往不是在中午,就是在下午,这时小集那个长不过三四个钟头的集市早已散了,街面两旁只留下十几家人员来往稀稀疏疏的各类店铺的门敞开着;乘车离开时,一般是在早晨六点左右,即使是在小集有集市的日子,这集市一般也正处于酝酿中,人才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开始聚拢过来,此时往往是卖家比买家多,还不到该老叫驴上套时。
所以,我就说: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今年中秋节前回老家。中午十二点到小集时,正巧碰到老叫驴在集上转悠,老叫驴当时还帮了我一个小忙的。原本是我哥到小集上去接我,哥到小集时我所乘的客车尚未到,哥就到路边小店里看人打扑克去了。我下车落定,刚把所带的礼物在靠路边的地上放好,老叫驴就过来了,很近乎地跟我说:良成,你哥来多会儿了,在那边的,我刚才还看见他,你等一下,我去喊他,可能在那边看人耍排(打扑克)的。
我给他让烟,他连连摆着手,没接,就径直去喊我哥,不大一会儿我哥就过来了。
一个猥猥琐琐的老叫驴,却不知溜哪去了。
叫驴,是我们当地对公驴的俗称。之所以称其为叫驴,多半是因为公驴发情或兴奋时,会长久不息的引吭高歌:哼昂,哼昂,声音浑厚悠长,穿透力还强,在十几里外或是几个村庄外就能听到,好似小火车的轰响。年龄大的公驴,自然也就被称为老叫驴了。不过,我在前面碰到的老叫驴,不是头老公驴,是对一个两条腿的人之谐称,但他与现实中的叫驴有着共同的性别特征:雄性。
老叫驴,是我同学的弟弟。我与他姐是同班同学,小学的,我与他姐还曾三次共用过那可以坐得下五六名同学的长条木桌。那木桌实际上就是一层约一尺来宽、一寸左右厚、长约七八尺的横木板,下面长着四条腿,个别的会长着六条腿,还不带抽屉。这种木桌在那时的教室中,一排只能摆放两张。他比他姐小两岁。当时的学校一般偏小,且普及,每个大队均有一所,并且属于初中、小学合办的。我们那个学校,小学每届两个班,初中的班级缩减为小学的二分之一。学生基本上都是同一个大队的,除个别是家在外村公办老师的孩子或是我们村北边劳改农场管教干部家或是家不在本地的供销社那帮员工的子女,因而对同届每个同学大都很熟识,对上下届的基本也都不陌生,对姊妹们在上下届的,一般也认识。我们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好像他小学四年级就缀学了,他姐姐是五年级毕业的。
与他几乎是没什么交情的,仅是认识而已,充其量也就是在家上小学、读初中时,喊过其老叫驴,还是背后的。老叫驴,继承了他父母的高个子基因,他爹差不多一米八,他娘也有一米七出头的样子,他三年级时比我们大多五年级的个子还要高,且脸长长的,像驴脸,比中央电视台原非常“6+1”节目主持人李咏的脸还更像驴的;且有点傻和呆,外加骂起人来喜欢拧巴脑袋,很犟劲,他的年龄肯定要大过一般的叫驴,因此很早他就被称之为老叫驴,而不是小叫驴。
此次回到家,见着金亮、东山等同龄人,在闲聊中我顺便说道:“刚才在小集上,看到老叫驴了。”
金亮接着说:“今早,我见他又空着手回去的,估计,八成是没得手。”
东山说:“我经常见他,空着手的,哪能次次都得手,就他那样的。”
猛生说:“我看到老四,挎个篮子,买了一点点青菜。”
老四,是老叫驴的父亲。他是老四的监护对象,据说,老四也是他突袭人家时的掩护。每次逢集上集时,都是爷俩一起,默契成分挺高的。
众生的爹排行第四,所以通常称其为老四,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无论是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都一样喊他,除非是他自己一门的晚辈。
金亮呵呵笑着说:“老四的篮子都空着,那肯定是老叫驴没得手了。老叫驴,若是得手的话,肯定不会自己拿着掖着的,不交给老四,还能交给谁呀?”
“爷俩,一个比一个邋遢,大冬天整天都穿着那一身绿棉袄,还不知一冬洗一次不洗一次的。”东山说。
“整天就那熊样,怪不得半辈子了还娶不上媳妇。”金亮说。
“你没想,谁寻他呀?”小伟说,“名声那么坏。”
“名声坏,不当紧。坏名声的,娶上媳妇的多了。”东山,反驳说,“你看,人家射虎,坏不?娶的媳妇,还挺漂亮的,咱村里比得上他媳妇漂亮的还真不多。不过,人家不在家门口使坏,坏都坏到外地去了;回家来,谁能看得出他坏?东头大半个村子,都说射虎好;恐怕,咱们村里说射虎坏的,还真不多。”
“你怎知道,他坏?”金亮问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射虎坏。不过,也没听谁说过,他会偷会抢的。”
“不会偷,不会抢,就不会坏了吗?射虎那家伙坏得还很的,他会使骗,也敢骗,据说,骗得还大的。”东山还未解释完。
金亮就把他的话打断了,随口问道:“射虎,骗什么了?”
小伟插话说:“还能骗什么?不就是原来在他队里学习过做肥皂吗。”
金亮很是疑惑地说:“就他原来那逑手艺,想不到在外边弄得还挺吃得开的,钞票挣得成大把成大捆的。若不是蒙着了人家,不是骗着人家了,谁还会信他的手艺呀?在咱们村里,做起肥皂的技术比他强的人多了,看看谁有人家射虎挣钱了?看看谁家的房子有他家的气派?在已盖了搂的各家中,看看谁家的楼有他家盖得高?我那一把子中,有与射虎是同行伙的,他们在外地曾联手过,要不,我咋能知道他能骗呀,好像我听谁说过,有段时间人家当地公安局的还专门来咱们这里抓过他,不过,没抓着,知道的人也不多。看来,臭名,要扬在家外;要坏,就别在家里坏。”
“兔子拉屎,还不拉在窝边的。”金亮说。
“人家可能只是名声不好,”小伟补充说,“老叫驴,不但名声不好,关键是还懒得不叫招,懒得要命。还整天一身脏兮兮的,谁看了,谁不恶心,才怪。”
“干了几十年那手艺,现在还穷得一塌糊涂。”存生很瞧不起地说,“要是我去干,肯定也比他强。”
“你那么行,咋不去干?”金亮撑着他了。
“那活,哪能是咱去干的呀?”存生嘿嘿嘿笑着,说,“咱的脸皮,薄。”
“你的脸皮,咋薄的?”小伟在揭存生的短,“还不是,被老婆给挖的了吗?”
存生是有名的怕老婆。
“有人想怕老婆,还怕不成的。”存生不但不介意,还挺自豪的。
“瞎说!”金亮情绪激动地说,“尻,哪个男的想着怕老婆?只不过是,自己斗不过老婆,或是让着老婆罢了。”
“我,瞎说什么了?”存生很不服气地说,“你看,人家老叫驴,想怕,还怕不成的哪。”
“那,那,那是的……”金亮点头说,“那你怎么不去当老叫驴?”
“我当了老叫驴,我的孩子从哪里来?”存生自己倒笑了。
“去找母驴呗。”小伟接上来了。
“想找母驴?”存生来了情绪,“你以为母驴就那么好找?你看看,现在咱们一个大队三千多口人、八九百户人家的,能找到几头驴?还不光是母驴的。”
他们一个个掰着手指数着,可到底也没搞清楚村里还有多少头驴,驴中又有几头母驴。
“他想的美!”金亮说,“那些母驴,现在也不找他,配驹繁群时还不都去了配种站吗?他想粘,也很难粘上边的。配种站的叫驴,也比他看着还是味的。”那意思是,他站到一边,望望风景,看看春天的美好,还差不离;若是想踏上一脚,那可是行不得的,估计不仅是母驴的主人不喜欢他,就连那母驴也未必会喜欢他这个老叫驴的。
还没上学时,老叫驴就干起了那活,拿人的还要悄悄地干活。我们三年级,开始到校上早自习,好像他上三四年级时,至少有一半时间没上早自习,而在他没上早自习的早上,小集基本上是逢集的。小集,是逢单日起集。周边,双日逢集的,都在十里之外,好像他去那些地方的时候不多,或许是也入不了流,那是人家的地盘,冒冒失失地去了,还怕挨揍的。
“嘻嘻!”小伟将话题转移至了老叫驴,“就他那手艺,能养活他自己就不错了。更别说,挣钱娶媳妇了。”
“说不定,只靠那,要饿他牙的。”金亮说。
东山说:“他还有地的,怎能饿着?”
小伟说:“就他?想着,地他也种不啥逑好样子。”
金亮说:“我第一次见老叫驴做活时,他才六七岁样子,那时他还没上学。有天放早自习时,我看见他嘴里衔着一条有一撑子长的鱼,两手甩着在前面急急忙忙地往家跑,老四在后面紧跟着。见到熟人,老四就笑着小声地骂着:你看看这孩子,一点都不听话,拿着人家的东西就往家跑,是干吗呀?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后边,是那卖鱼的在叫骂:哪个鳖孙的手,这么不干净?把爷的鱼,给摸走了。”
子不教,父之过。子,如此教,岂能不属于父之过?老叫驴,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人家的东西;老四,也就一次次地这样责骂儿子。
至今,老叫驴从事不劳而获的那个行业已有三十多年了。
老叫驴,让不少人遗憾的地方是没能成为行家里手。俗话说,熟能生巧,可能是他的手太笨拙了,在不少人的眼中,他一点也没有巧。每一次做活,都能被人看着,或是被人瞧着,在小集集市上的每次露面,都会招来几十双,甚至于百几十双警惕的眼睛。大家早已熟悉他了,也早已见惯了他那不灵巧的脏兮兮的双手,碰见个生人来赶集,几乎是无论到了哪个摊上,都会有人提醒他,或告诫她,照护着钱物:“老叫驴来了!”在对方不甚明点时,会进一步警觉地告诉他,或她。众生!对那些个实在不知道众生是谁的人,干脆就低声地直白着说:“贼!小偷!”有时,只顾招呼着卖菜了,猛然间看到老叫驴悄悄地凑上来或猛地一下夹入了人群中,卖售人会专注的、客客气气地招呼老叫驴:“众生!来来,想要点啥?”或是招呼常常与他协同并往的老四:“老四!快过来,看看,想吃啥菜?需要了,就请拿了。”
这时,存生他爷俩往往一笑了之,或是,顺便应付道:看看,再说,你先忙着吧。
村人们,谁也没想着,让老叫驴成为大偷大盗,只是恨其成不了钢,恨其是个不思进取,还怕出苦力,一个屡教不改的驴,一直念念不忘他的信手掂来,村里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那样说的。在这个小集市上,他若是只靠那谋生,肯定会饿掉牙的。
不只一次的听人说,也不止一个人说过。他应该走出去,见见世面,不该再在小集上混了,毕竟小集地小,生面孔更少,给他留下的发展空间不大。
一旦有人向老叫驴说:在家挣的少,你应该出去干大事了,打工也肯定比你在家里强的多。老四只要听到谁说让他儿子外出打工,就会在遗憾中带着还很满足意味地说:让他出去,能干啥?一点都不精明的,手还笨笨的,在家干个活,有饭吃,饿不着,就行了。
大家,都不明白,或不甚明白,老四到底指的是哪桩子事?或许,与大家的所想不一致。
也有人说,老叫驴没出去也算好了,要不然,他那笨手笨脚的,说不定早被人给揍毁了。还有人说,他?去拜师,人家也不会要他,就那样的一头笨驴。
说他应该走出去见见世面的人,是想把祸水引向他方,也或许是,在外面有机会把他来改造,尽管他惹不起大祸,可毕竟每集必出现的他,对来集市上的人或多或少是一个骚扰,即便是他一般不去招惹那些都是乡里乡亲的熟面孔。在小集,在村里,就没机会对他进行改造了吗?有是有的,不过,即使有对其进行改造的机会,可也怕没有敢于对他去进行彻底改造的人的。
因为他家在后刘村西头住,离小集很近,就一长地身子的百几十米远,并且他爹弟兄们五个,他这一伐的小弟兄们十几个,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算得上是不小的一霸了,尽管他们这一门子的人不是很凶,出格的事情也不多,可一般谁也不愿意或不敢去招惹他们的。他们屡教不改老叫驴,无所谓,反正在小集上,他也犯不了什么大事,不就是弄人家几把菠菜?抓人家几根葱之类吗?那才值几个钱。顶多是,抄走了人家的腰包呗,你没想在农村出来逛小集市的能装上几块钱?不就是十块八块的吗,充其量也就是三五十吧,上百元的肯定不多,他挨上几声骂,或是被瞪上几眼,或是把他手中已扒得的钱或东西拿回去,也算是已经受到了惩罚,仅此而已,但是他们的老叫驴别人肯定是狠狠地给教育不得,更别说挨上一顿或几顿能让其悔改地狠揍了。他们那一门的人,哪个集上没有几个小弟兄们或家人买菜、或逛集市的,一旦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进入了他家人的视线,你想谁还怎么敢教训他老叫驴,除非是以后不想再赶小集这个集了。钱物若要不回来,干脆就吃个哑巴亏得了,破财也消灾,若真是急着要买菜回家的,大不了顺便找个熟人暂借一集,下集再还而已。
他没离家,没出走,也没成为利手,更谈不上升级至里手了,虽然空手而归的机会多多,可也没酿出大祸,没被人指着鼻子狠骂过,没被人揍过,派出所没找过他,公安局没抓过他,拘留所没关过他,检察院没起诉过他,法院没判过他,劳改场也没劳改过他。我们邻村的修明,就因为偷摸,被人打昏过,被扭送进派出所过,还被判了个两年劳改。人们都说,修明那家伙真有胆,不分昼夜偷鸡摸狗什么都敢干,哪像老叫驴那样胆小,一个白眼就能把他吓跑。修明那家伙,从来不空手回的,弄不到值钱的家伙什时,哪怕是一根棍子他也要。修明被判刑前的那一两年,咱们这里还不知有多少家丢过腌的豇豆,晒的萝卜干的,估计,十有八九都是被他弄回家了。不过,修明被劳改过以后,倒真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听说过他去干那旧活了,这几年咱们这里也清静多了,很少有人家再丢这少那的了。
村里有人说,老叫驴还算挺幸运的,一直在自己的天地里混耍,没遭过什么罪受。不过,村里也有人说,老四也没因他发家。
那些比他或瘦,比他或矮的,一般过的都比他强,只要不是家中出现重大灾患的时段,即使是出了重大灾患的,过不久也都会赶上或超过他家的。更别说,那些各方面都比他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