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左右命运的安排，在命运面前，我们那么脆弱，那么渺小。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完美，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突如其来的噩耗，它却如约而至。
三年前，奶奶走了。她走时，一个人，身边没有人陪。我们各自心中对于奶奶的这一次的不告而别难受着，痛苦着。奶奶，是我眼中的“英雄”。记得八九岁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 闷热闷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奶奶坐在正窑的门槛上，门框上头挂着一个白炽灯，院子里亮堂堂的，许多苍蝇飞蛾绕着灯不停地飞。一只硕大的虫子沿着门帘爬了上来，突然爬上了奶奶的肩膀，我大叫一声，虫子，奶奶未曾露出一点胆怯，伸手捉住了它，等她再打开手时，虫子已经血肉模糊了。她好厉害，我潜意识里也觉得有些残忍。奶奶，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疼爱“岁儿大孙子” 的传统的女人。我奶奶有两儿两女，我爸爸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是小儿子，我从来都不喜欢奶奶，听母亲说，奶奶给我换尿布，我都会哭个不停。
可当她真的走了，我的心里也会空荡荡的，也确信了死亡这一回事。就在此前一天，是个周末，我去了姥姥家，她还在千叮万嘱地说不要麻烦别人，我甚至觉得她不可理喻，那里有什么别人。可是，我再也没机会和她理论。她没有给我机会，也没有给爱她的人机会。
父亲没能够守着老母亲离开，伤心至极，嚎啕大哭，已经顾不得形象，从外地赶回来，一路上。眼泪从深深的皱纹里流出来，像是洪水从沟壑里流出来般的汹涌。哥哥上大学走时，奶奶眼含热泪，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说，她再无法见她的孙子。时下，家人都安慰着，说的都是些昏话，现在交通这么便利，而且又是上学，放假了便回来了。可一语成谶，哥哥回到家时，全家人的心都揪着，没有告诉他，奶奶已经去世，只言说奶奶病重，哥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腿突然软了，瘫倒在地，众人将其扶起来，他一声声叫着奶奶，一声声责问，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给奶奶看病，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众人哭成一片，有人哭因为无法再见奶奶，有人哭，却只是因为无法难捱这种氛围。
生命无常，我们每个人谈论起来都那么轻松。可终究成为现实时，终究成为身边的故事时，我们谁也无法释怀。
冬日里，门前的几棵杨树上的叶子早已脱光，树皮在一阵又一阵瑟瑟的寒风吹过开始泛白，就像一张张老人的脸。我们都穿着孝服，在奶奶灵堂前跪成一个圈，后来，有人拉来一只羊。这是我们那的一个风俗，领养。两个人将羊困住，另一人用一块白布蘸着碗里的水将羊的周身擦拭一遍，最后用嘴给羊的耳朵里灌水。我们都虔诚地注视着这只羊，我们都相信这只羊此刻就是奶奶，它转了一圈，将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我承认它的眼神是一把锋利的刀，只要一眼就可以割破泪腺，众人又哭成一片。羊突然扑倒我大大的怀里，也就是我爸爸的弟弟，只听见大大一声声地叫着妈，还抱怨着为什么撇下他，仿佛奶奶的死是她自己能够控制，仿佛连死都成了一种罪过。羊转身扑倒哥哥的怀里，扑进了众人心里最柔软的土壤里，霎时间，恍如一场倾盆的大雨泛滥成灾。只听见，后面传来一个个声音，有说，快领吧，你看该来的人都来了，娃娃们把这事办得也挺好，又说，你一辈子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怎么到这个时候这么糊涂。我知道这些都是些套话，就像戏剧里的台词，又像电影里狗血的剧情。羊又转向大大，大大此刻不再埋怨，他恳求着：“妈，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放心不下我，我现在已经都好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妈。领吧。我爸爸有我呢，我哥哥就说有什么困难，我爸爸我会照顾，我更会照顾全家人，你就放心吧。”这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因为说都无法预料后来的事，至少这话在说的当儿是真心的，是起作用的。终于羊“开毛大领”，哭得不止，有人安慰着，拉拉扯扯，不一会儿，院子里恢复正常，该干撒干撒。大家都仿佛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可生活原本就是一台戏，我们行色匆匆，不过是一群群众演员。
有人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治愈伤痕。可就算伤痕好了，留在新生皮肤下的痛也会在某个时刻，痛彻心扉。
三年的时间一瞬而过，我们和奶奶的最后的相聚，我们如约而至。没人去提起三年前奶奶匆匆离开的事，大概也怕偶然的心碎。这个世界里有太多奶奶的影子挥之不去。姑姑让我去柜子里找她的包包，我向母亲讨来钥匙，开柜子时，我对姑姑开玩笑说，我一开柜子，就感觉这个柜子里有钱，姑姑低下头来，说，是啊，你奶奶在世时，总习惯将钱锁在这个柜子里。临行时，我衣服开了个口子，找姑姑给我缝上，姑姑找来针线盒，说着，这线还是你奶奶在世时缠的。
更没人去追究那些曾经在灵堂前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是安心去好好赴这最后一次的约。有人说，农村人迷信，死就是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何必大肆铺张。但是，正因为，我们心里有生者，有死者，我们才活得坦荡，活得磊落。
三年之期的约定，我们记得，奶奶也记得，我们都不远千里到一起，只为最后一次有奶奶的聚会。
纸活十分精致，高高的楼台，挂着彩灯，流光溢彩，像神话里的琼楼，马车上一个轿子，惹得小孩急的要推马车。席棚里，大家划拳喝酒，十分热闹。搭在席棚不远的火堆，围满了人，夜晚里，火星四溢，像无数的萤火虫飞舞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