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大一学生颂莲,面对家庭的落魄和父亲的死,冷静地选择了嫁到有钱人家做妾,与其说是嫁到陈家,还不如说是被抬到另一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在我看来,颂莲出嫁的全部意义仅仅在于完成了一次位移或者陷落——从一个失意的地方挪到另一个更加失意的处所。
作为四太太,颂莲嫁给陈佐千时,没有娶大太太毓如时足有半斤重的大金片儿,没有娶卓云二太太时的小金片儿,连娶三太太梅珊时的戒指都没有,她的嫁妆也只是一只藤条箱子。更可悲的是,她在傍晚时分被抬进陈家花园时,风尘仆仆的样子让所有仆人都暗自嘲讽她是陈家的某个穷亲戚。一个女孩子出嫁,还得靠自己提行李,没有婆家的欢迎,甚至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到来,总之就是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爱人和婆家的疼惜,这样的婚姻在一开始便注定是一个错误。
颂莲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子,第一次和陈佐千见面就在西餐厅给自己提前过十九岁生日,为什么要提前过十九岁的生日?这或许是她对即将开始的人生的一种期待,她希望早日摆脱当下的苦楚,获得她理想的生活。而这次提前过生日又和她独自补过二十岁生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在陈家过得并不快乐,女人之间的争斗让她忘了给自己过生日,因为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生日是哪一天,没人会帮她操办生日宴会。补办生日宴会时,她借酒消愁,我想,她想消除的不只是愁绪,还有悔恨和生理的欲望。因此,她在迷醉中,开始了对大少爷飞浦的“诱惑”,可得到的回应却是飞浦怯懦的拒绝,她黯然泪下,飞浦再多的解释也是无力苍白的,地位卑微的她,此时除了流泪也别无他法。
颂莲似乎是一个有洁癖的女子,刚进陈家花园就好好地洗了一把脸,第二天便要求丫鬟洗头发,还因为烧树叶的气味而与大太太争锋相对。但就是这样一个爱干净的颂莲,居然在马桶里捞起了雁儿用过的手纸,还逼着雁儿吃掉了这张手纸,虽然手纸上确实有她的画像。是什么造成了颂莲的变化,除了她“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之外,在陈家所经历的尔虞我诈、人性复杂也是重要原因。先是二太太卓云的热情让她感觉到了亲近,可最后她通过雁儿无意发现卓云和雁儿合伙扎布偶诅咒她,以及梅珊透露的卓云迫害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事件,然后是因为一个花瓶而引发的卓云和梅珊之间的争斗等等。不到半年,颂莲看到了女人之间的各种争斗。这种勾心斗角让她也多了一份心,或者是有了颇深的城府。
颂莲是一个时代的悲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和人心的复杂将她一步步推向悲剧的深渊。首先是卓云(在陈家第一个让她产生好感的人)的假面目被揭开,从这时起她学会了戒备和不信任。然后是飞浦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怯懦或者是放弃,从这时起,她可以说是不再相信爱情了。最后是和她有着共同敌人的梅珊的被杀,让她彻底看到了陈家的黑暗和罪恶,从那时起,她明白了自己身处腐朽的牢笼,她对人生彻底失去了希望。这三个人对她的影响不言而喻,但是,卓云的假善是她所处的尴尬地位造成的,上有威严的大太太毓如,下有个性十足的三太太梅珊,所谓的辈分让她学会了圆滑世故。飞浦在复杂险恶的女人堆里长大所以一直害怕女人,本就是怯懦的,攻心的家族造成了他性取向的问题。所以,他敢和顾少爷手拉手走路,可以对顾少爷闪烁他的温情,还与他一起去云南奋斗,我无法不把飞浦想象成一个性取向有问题的男子。梅珊,可以说是反抗压迫的典型,她与高医生的爱情以及对陈佐千的傲慢让我看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她的确是认识到了自我的意义。她的人生就像她曾感动颂莲的《杜十娘》的唱词“真是个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枉落个娼妓之名/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杜十娘啊拼一个香消玉殒/纵要是也要死一个朗朗清清”忍泪含羞、进退两难是梅珊的生活状态;葬死鱼腹、红颜薄命、娼妓之名是她命运;朗朗清清则是梅珊的气节和壮烈。从这个层面上讲,颂莲的人生似乎不如梅珊精彩,只是她没有真正朗朗清清的为自己疯狂过一次。酒后向飞浦表露爱意只能算是一次不成功被压抑的疯狂。
在亲眼目睹了梅珊的死后,颂莲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可以说这时她为自己构筑的理想生活彻底崩塌,她和梅珊一样,是陈佐千的私有财产,她们都只是那个为他独尊的老男人的玩物,什么宠幸和爱护都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她看终于清了自己的命运,却无能为力。她真的精神失常了吗?她向陈佐千宣告她不跳井,向那个压抑人性的社会宣告她不屈从,不会跳入陈腐的社会挖的深井。从这个层面上看,她并没有疯,相反,她是一个觉醒的女人。当一个正常的人身处疯子的世界,那时,正常人才是真正的疯子。而颂莲的悲剧也正在于此——当她想和社会一起疯时,她再怎么装疯也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当她想做一个正常人时,社会又将她认定为不折不扣的疯子。她的人生无法由自己掌控,她的命运由社会操控。
当五太太文竹被娶入陈府,颂莲看到的文竹也许就是一年前的颂莲,而文竹看到的颂莲或许就是不久之后的文竹,小说的结尾让我有这样的揣测。这正是结尾的高明之处,新人和旧人的对比,比出的是旧人的悲哀,是新人的命运,是可恨的现实更是复杂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