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你苏醒的时候白昼开始圆寂
阵阵浊风灌耳，像热烘烘的拐马在苍茫里神驰
你的耳廓，神秘之境的门户，被金属的马肋摩擦得铮亮
你赖以生存的世纪被轻易摧毁——一道幽光
把深刻的谜指给未来
花园倾废了，人体退入化石，岩壳
发出玻璃的碎响
似在大唱事物的不朽之歌
铺展目光，恍若梦在延续，栋梁折断
只有一棵树鼓励在泥淖上，作为大变迁留下的唯一物证。
你抚抱树干含泪重温那座名称，那座辉煌的塔
塔尖把丰硕的妇女插入云端，象征人类向天空繁殖的愿望
萧索的人呐，这就是痛苦——被大地的磁力制约
在无根无垠的渊薮里你将无枝可栖！
飞鸟因堕落而腐烂，流沙灌进凹谷，充填着我们漫长的日子
你望着历史之腹无意义地膨胀，捏紧空拳
瘦石从荒蒿里伸出僵直的颈项，向你揭示鹿群最后挣扎的惨状
“这是同胞”，你拥抱了所有的鹿头，并划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为一种文明的沉沦默哀吧！金砂点点
是不夜城的缩影，空心草敲奏着酒香四溢的瓶乐
你出入酒馆而梦游八极，出入女人而日渐温柔
初冬的瑞雪姗姗来迟，季节的旗帜宛如鹅毛
和阴沉沉的钢板建造物相映成趣
童话！人类的希望！喜庆的蛛网是吉兆
能治愈王者的创伤，饱经忧患的娼妓的创伤
这就是所谓的艺术时代，传统使蛇变成圣物，寻根之说盛行
天人合一笼罩着这幅员辽阔的疆域，一个超现实的声音召谕着漫游者：
回来吧回来吧，没有坟墓的自由，是莫大的虚无！
在人生的穹门下你不寒而栗，一条白鲸的幻象随你的颤抖浮升
双重的生命线啊，使你在昏睡里逃脱劫难。你刚开口说话——
一记沉雷碾过黄昏 酷似大鹏鸟的一生长戾 天幕粗野地煽动着 羽翅宣沸的罅缝里漏下一红一白两道大潮 仿佛是日夜被液化的状态 哦 星宿们在无形之手里被改造过的星宿们 超脱引力 是什么在规定你们的寿限
犹如地球上一粒微小的生物 你们真是赞叹不尽的奇迹啊！
昼夜的国界穿透手心 你刚开口 元素搅和的泥浆喷灌 与日月之潮融为一体 妇女们沉浸于隆隆变幻的时空 受孕 每个孩子都是精华之精华 屁股上抹着宇宙深处的指痕
眼睛狂泻疾雨 泪啊！ 你刚开口 声带里就发出亿万个声音
从低到高直至永远 几千年的思想化作一个递增的节奏向上放射
你 灵魂们所依附的皮肉之城啊！
人类感情始于你而终于你 你这被对抗撕裂的一代巨匠呀！
手脚僵硬如凿 沿岩壁隽刻文字 万千年轮任你的笔锋删削 你的搏泵出糖浆
新世界的植物将是甜的 夹板剖开胸膛
写吧写吧 你这个性迷失的活机器 受
切控制从来不属于自己
写吧写吧
198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