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刚撒下一张灰色的幔，月亮便升了起来，柔和地望着大地。
覃伏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刚从镇里开会回来，今年的换届选举，与往届不同，不仅镇里的书记要换，村里也将实行书记村长一肩挑。他的支部书记，是组织任命的，有人背地里老说他快了快了，快了什么呢，快下台了。他下台之后谁顶替他呢？很可能就是现任的村长吕学新。
吕学新高中毕业，刚到不惑之年，四方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中，充满了自信和刚毅，他搞魔芋厂，兴修村里的公路，很能折腾出一些事情。在连续两届村委会换界选举中，吕学新都海选为村长侯选人，几乎以全票当选，轰动了全镇。覃伏民与吕学新共事几年，合作并不愉快。那次镇里召开人代会，讨论集资办学的事，临到表决时，举手的代表廖廖无几。会议主持人反过来说，不同意的人请举手，举手的代表又廖廖无几。主持人说道，没有人举手表示默认，那就一致通过。这时，吕学新举起了双手。县里来的领导吃惊地望着吕学新，让他说说，为何举双手反对。吕学新站起来说，我第一只手是反对乱集资，中央一再地要求减轻农民负担，不得乱集资乱摊派，第二只手是反对乱用集资款。去年集资的四十多万元用来建的希望小学，却是豆腐渣工程，学生还没有搬进去，教室却成了危房，这是严重的资金管理不善。
没想到，县领导对吕学新敢说真话大加赞赏。尴尬的是镇政府干部，集资的事就泡了汤，村乡干部都跟着挨了批评。
覃伏民觉得，自己在镇干部中的印象比吕学新好百倍，让镇干部认可他当连坪村的书记和村长，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让连坪村的老百姓投他的票，就不好说了。
得想点什么办法，就不信会输给了他！覃伏民这么想着，迷糊着睡了过去。
二
村小学是栋危房，翻盖校舍，由吕学新一手操办。为了建栋新校舍，吕学新跑教育局，磨扶贫办，找同学，发动别人捐资，总算凑齐了二十万元。为了防止资金流失，吕学新炼成了铁算盘，一分钱也不让乱用。
眼看，学校要封顶了，钢筋还没买回来，吕学新心里一急，就拖着感冒的身子去镇上购买。
吕学新步行到镇上。走到中途，突然下起了大雨，密密的雨柱箭一般嗖嗖嗖往下戳，戳到脸上、身上，有刺痛的感觉。吕学新冒雨赶到镇钢材店时，浑身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店主胡老板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解地望着他。吕学新耸了一下肩，颤声问，钢筋多少钱一斤？
一元块四。胡老板望了吕学新一下，又说，要得多的话，价格还可以松动一点。
我要六吨，多少钱一斤？吕学新抹了抹头发上湿漉漉的雨水，问。
一元三怎么样？这是最低价。
望着与他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胡老板，吕学新用近乎乞求的声音说，大叔，还让一让吧，村里建学校，村里没有钱。我们村是高山，九月完就要起
冻，必须赶在起冻前封顶，眼看已深秋了。
好，依你，一元二角五！胡老板大度地说完，抬头却发现吕学新整个人一软，头一栽，已经不省人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重感冒，吕学新原本以为住一两天院就好了，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多天。妻子来为他交住院费时，他还在为学校封顶的事揪心。
学校的楼早已封顶了，你就安心吧。妻子平静地说，我看你这官当到头了，别人这几天为选举的事忙得日夜不睡。你当这个官，吃力不讨好，这几年尽往村里贴钱，家里已空荡荡了。你看人家，光耍嘴皮子，又不做买卖，家里却富得流油。你落了个什么好啊？！
听了妻子的话，吕学新沉默了。他当这个村长，的确是费力不讨好，可他又还想当一届，他有一个连坪村五年发展规划。连坪村横在鄂西的深山腹地，是距县城最边缘的地方，也是全县海拔最高的村庄。连坪村太偏了，太穷了，一直让人看不起。他想争取一笔资金，将村里公路整修好，发展高山蔬菜，通过几年努力，从根本上解决落后面貌。吕学新想到这里，再也在医院躺不住了，强着办了出院。
从医院里出来，吕学新去了一趟钢材专买店，感谢胡老板将他送到医院。看见吕学新，胡老板满脸笑容地说，病好啦。吕学新说，好啦，多亏了您的帮忙，这就要回去了，特意来谢您，让利支持我们钢筋建学校啊。
胡老板说，现在要拉走吗？
吕学新吃惊地问胡老板，村里没在您这里买钢筋呀？吕学新住院的第三天，覃伏民从他手里接过钱时，他一再叮嘱覃伏民去胡老板那里购钢筋，并告诉了他与胡老板谈好的价钱。
胡老板惊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是有个人来，也是要买六吨，让我给他虚开发票，我不干，他气呼呼地走了，说没见过我这样死脑筋的人。
吕学新一下子愣住，难道，覃伏民找到了更便宜的钢筋？
三
连坪村的换届选举在全镇第一个进行了。镇里负责连坪村选举工作的姜副书记。
连坪村山大人稀，采用流动票箱上山，挨家挨户地投票。为了能在一天内完成，连坪村分为四个选区，每个选区由三人组成，一人管选票，一人管票箱，一人核实选民。村里的选举由覃伏民安排，每个选区的工作人员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他的心腹，成为他拉票的主力。
谁曾想到，这次精心策划的选举，效果并不理想，覃伏民和吕学新都没有过半，还需进行下一轮选举。第二轮如何选法，众人议论纷纷，七说八不一。姜副书记只好宣布，等回镇政府请示镇党委研究后再做决定。
不知何时，村里关于吕学新的闲话多了起来。说莫看吕学新伪装成君子，其实一肚子坏水，他买的钢筋，发票上写着一元多钱一斤，其实不知在哪里弄的一堆旧钢筋，顶多值几毛钱一斤。经人这么一说，许多人都想起来了，学校封顶的确用的是旧钢筋。有人表示不可思议，有人摇头叹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第二次选举村长时，姜副书记改变了选举方法，实行等额选举，取票多的覃伏民为侯选人。
搞流动票箱的人这次遇到了不少麻烦。大多数选民抗议等额选举，认为不合法。不少选民当众声明，说第一次选举时根本就没有到过他们家，是搞流动票箱的人坐在屋里代填的。尽管阻力重重，第二次选举还是如期结束，覃伏民以微弱优势当选为村长。
村长选出来了，怎样才能村长书记一肩挑呢？有人推测，镇党委会采取果断措施：任命。推测并不准确，镇组织委员和姜副书记再次来到连坪村，召集党员进行了第二次选举。选举之前，两位领导分别走访了全村所有党员。领导每到一位党员家，先讲明组织意图，准备让覃伏民村长书记一肩挑。说覃伏民年龄在五十岁以下，有口头表达能力有基层工作经验，党员总要讲讲四个服从，保证基层选举顺利进行。
开选那天，四十名党员到会三十一名，覃伏民终于如愿，以十六票当选为书记。
四
九月一号，村小学落成兼开学典礼。
覃伏民正在台上讲话，忽然有人对着覃伏民大喊道：覃伏民，你到处造谣说在我钢材店买的钢筋是伪劣产品，我查清楚了，钢筋根本就不是在我这里买的，你是买的食品所拆房的旧钢筋，当废品买的五角钱一斤，你让人家给你开了一元三一斤的发票。你贪污不说，还栽赃害人，太卑鄙了！
吕学新一惊，一眼就认出了喊话的胡老板。
得知真相的群众义愤填膺，恨不得咬覃伏民一口，数百人一下子朝台上的覃伏民涌去。覃伏民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到村办公室，将门闩得紧紧的。
村民们喊不开门，便强行砸门。覃伏民强作镇定地打开门，颤抖着问 ：你们想怎么样，无法无天了？村民门涌进办公室，推的推，拉的拉，将覃伏民赶出了村委会，买来锁，将村委会的大门锁了，说不能让这样的人玷污了村委会。
吕学新看到村民行为过激，跑前跑后地劝说群众要冷静，以免酿成严重后果。覃伏民寡不敌众，拨打了110，说吕学新扇动群众闹事，事态严重。吕学新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村民们把警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司机一次又一次按着喇叭，警察一次又一次喊着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村民才缓缓地让出一条道来。
吕学新被带到派出所的第二天，新调来的镇党委书记胡为人正在开会，镇政府的大门口一下子来了男男女女一百多人，他们有次序地坐在镇政府大门前的台阶上，齐声唱起了国歌，吸引了所有过路人的目光。听到歌声的胡为人停止了讲话，走出门外，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看到干部出来了，这一百多人高呼起来：不能随便抓人！吕学新无罪！严惩贪污犯覃伏民！
胡书记看着这么多百姓站在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乡亲们，你们请回吧，这件事情，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胡书记站在台阶上大声说。
处理完这件事，胡书记决定去派出所看看这个吕学新。没有想到，这个吕学新就是他高中的同学。
五
到连坪村的公路凹凸不平，黄泥巴的路面刚经过一场雨，又软又黏，像沼泽地。吉普车断断续续地行驶了一段路程，遇见一辆农用车停在路中间，车轮胎陷进黄泥中，司机发动着油门，后面一位小伙子弓腰拼命地推着，农用车却丝毫未动。
胡书记走下吉普车，加入了推车的行列。推车的小伙子直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笑问，你是？胡书记反问，拉的什么呢？这一问，小伙子顿时发起了牢骚，都是村的书记官作孽呀，我们这没有啥经济作物可发展，就适合种魔芋。这几年魔芋价格很好，比种苞谷黄豆强多了。前几年魔芋发展有了一定规模，并办了魔芋厂，经济效益不错，外地一家公司准备同我们联营并答应投资整修公路。谁料想魔芋厂无缘无故地被查封，还把我抓去关了好几天。现在的鲜魔芋要拖到外地去加工，因路况差，大车进不来，无形地增加了成本，眼看到手的钱白白流失了。
吕学新还是那三间破烂的瓦房，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摆在简易桌上，堂屋的地上虽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大坑小洼的。胡书记开玩笑说，老同学，你读书行，致富却不行，你这水平还跟不上一般人呐！
他呀，就是吃了书的亏，到头来尽受苦。上次去为学校买钢筋，白搭一千多元医药费不说，还摞下一身不是。哪象别人啊，又会钻营又会拍马，舍得送礼还会发财。我常在想，就那几亩责任田，光靠种苞谷黄豆咋能产这么多钱呢？吕学新的妻子抱怨着说。
吕学新在旁捣她说，牢骚话少说，赶快弄中饭，我陪老同学喝几杯。
正说着，一阵摩托车响，覃伏民驾着摩托车来到门前。
您是胡书记吧？胡书记楞神的时候，覃伏民已来到胡书记跟前，笑嘻嘻地说，姜副书记电话来说您要来，让我准备午饭，正等着您呢！
胡书记看着站在他面前这个中年男子，发觉这人精明强悍，眼睛里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
胡书记笑了笑说，我既然来了，肯定要去拜访你的。早就听说你发家致富很有一套，去看看你是怎样致富的。一客不落二主，今天就不去打扰了。
覃伏民赖着不走，有点强请的意思。胡书记说，要不你就在这里吃饭，我们边吃边谈？
覃伏民明显地感到吕学新妻子不欢迎他，只得打着哈哈走了。
六
三月，阳光灿烂，太阳像一只金线团，牵出千千万万金质的丝线。
吕学新坐在窗下，看春天在阳光里爬上自家的窗棂，好看的窗花在春天的风中微微摇动。此时此景，吕学新有说不出的快意。昨天，他又一次接到同学的电话，催他到深圳帮忙打理公司，月薪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与妻子商定，明天一早就动身。他早就想去山外闯一闯了，也许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中午，胡书记和新上任的组织委员一起来到吕学新家时，一进门，看到了满满的一屋子笑脸和满满的一屋子温馨。一桌子菜热气腾腾，鸡鸭鱼肉，样样齐全。
胡书记拉住吕学新的手问，有啥喜事？
吕学新想了想说，还是出去试试吧，不能总是这样子。
胡书记笑着说，还真要当逃兵？下面，我宣布一个重要决定！胡书记端起酒杯，站起来看着大家说，经镇党委研究决定，从今天起，覃伏民停职检查，任命吕学新为连坪村支部书记，代理村长！
胡书记话音没落，满屋子响起了掌声，有人大声说，别走了，我们跟着你干！
胡书记看着大家，拍拍吕学新的肩膀，老同学，你有一年的代理期，到时候还是要选举的啊！
吕学新看着大家都叫他不要走，犹豫了好久。忽然想起，在连坪村，自己还有个规划没有实现。猛地端起酒杯，和大家结结实实地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