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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群:用真情为生活吟唱

  • 编辑: 明月公子
  • 发表于: 2016-11-14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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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者简介及主要作品

李爱群 ,男,土家族。1980年出生于湖北省长阳县。中共党员,系全国十佳教师作家,湖北省十大新锐班主任,优秀教师。理科为业,文学为伴。先后在《芳草》《散文百家》《三峡文学》《教师博览》等刊物发表作品30万余字。其中短篇小说《傻儿》获2014年全国教师文学一等奖,长阳县“彭潭秋文艺奖”;散文《汉人三先生》获全国民族文学征文一等奖,《一个农民工的守望》获广州“鲲鹏文学奖”。

已公开出版长篇小说《苦渡》、散文集《静夜听雨》、短篇小说集《草样青春》。其中《草样青春》获全国首届“浩然文学奖”。


教书之余,致力推广“感恩教育”。曾发起《让感恩走进心灵》的大型互动体验式演讲,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其热爱教育,文学创作的事迹在《三峡晚报》、《文学校园》多家媒体专题报道。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理事。现供职于宜昌金东方学校初中部。

他主张,教师作家应多一份担当。用真情的文字,为美好的时代与生活放歌。



三、代表作品

考神

1

马上即是期末统考,初二(5)班正召开备考动员会。班主任郑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正发表着激情洋溢的演讲:

 “同学们,这次成绩的好坏,直接决定你们初三能否进入重点班。什么是重点班?那就是专门培养精英的拔高班,是辅导尖子考上重高的冲刺班。进入了重点班,就意味着你的一只脚已经跨入一流大学。难道你们不想上清华北大吗?”说到这里,他略停顿了一下,看台下同学有什么反映没有。

当郑老师看到同学们只是瞪着眼,表情僵硬的时侯,他便有些生气了。脸上肌肉一块块搐动,声腔也明显变得急躁起来:“不想?那就是无能!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一个好兵!我们班能有几个人升入重点班?我看不多,除了张明杰同学可能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其他人呢?谁还敢拍拍胸表个态:我也能上啊……”

郑老师越讲越有劲儿,他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在空中飞舞,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式。他背后的黑板上写着“为统考加油!”;侧面墙壁上挂着倒计时的警醒牌:“离统考仅有30天!”后面是团支部主办的以“学习雷锋”为主题的黑板报,但此时已被班委会擦掉了大半。郑老师径直冲上前去,大笔一挥,就在“雷锋”的脸上写了几个大字:辛苦一个月,幸福一辈子!

教室里安静极了,个个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杆,那厚厚的镜片后闪动着一双双浑浊的眸子。大家都知道郑老师的脾气,这样的场合,他是绝不允许有任何风吹草动的。

而偏偏就在这时,校园里的神话人物——“考神”张明杰却忽然嚯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老师,不要说我,我也不敢保证能考入重点班。”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不过,立刻又鸦雀无声了。大家已将齐刷刷的目光由明杰转向台上的郑老师了。

只见郑老师张大了嘴巴,用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明杰,如一尊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暴风雨即将到来,这是“历史”的必然——以往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形,郑老师定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郑老师依旧僵立在那里,有同学作了计算,说那会儿他一分钟只眨了三次眼。

明杰呢,他虽呆若木鸡地站着,头却昂得老高。宛若一只打了败仗,却不服气的公鸡。

忽然,“嘭”的一声,郑老师猛地一拍讲台,然后扶了扶金边眼镜,气鼓鼓地冲了出去。

啊!老师刚出门,教室里便沸腾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考神今天是怎么啦?吃错药了还是又想出个风头!”

“连考神都不能保证上重点,谁还有自信啊?”

“唉,别管他,谁叫老师平时里那么偏爱他,这叫骄生不孝……”

同学们嘀嘀咕咕不停,偶尔抬头望一眼明杰,只见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躁,脚在地上不停地跺着,看上去如同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

果然,明杰忽然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大声道:“你们别说了!”然后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他只放声哭了几下,就抹了一把泪发疯似地冲出了教室。

大家都惊呆了,想不到堂堂七尺男儿,赫赫有名的考神竟然会如此地当众失态。

动员会后,还连续上了两节课,明杰的桌子一直都空着。大家暗想:“他一定是找班主任去承认错误了吧。”

下午的最后一节即是郑老师的语文课,可他没来。科代表去办公室找人,回来说也没有见到郑老师。大家只好自由复习,但心里却都在嘀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门口忽然来了一个滚圆的啤酒肚。乍一看,还以为是位孕妇。他粗大的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黄金链,胳膊下紧夹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皮包,手里摇晃着“BMW”轿车的钥匙。

来人正是明杰的爸爸。一个长得有些“犯法”的胖子,个子不高,头发不多,手指不长。远远望去,就宛如一个圆溜溜的皮球。同学们一直在背后唤他为“球爹”。

球爹的上衣已经湿透,额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显然,是郑老师给他打了电话,他便火速赶到学校的。

班长美琳走出教室,如实地给球爹讲述了今天班会课上发生的一切。球爹一听又气又急,喃喃自语道:“完蛋了!我儿肯定是跑了!”

果然,放学时美琳去门房询问,门房师傅肯定地说:“张明杰早就出去了,因为他有自行离校卡,我们就没有多问。”

班里已经炸开了锅:考神离家出走了!这可是要受到学校处分的。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里出奇地安静。这是郑老师的课,或许他会来的。

约莫过了五分钟,郑老师果然板着脸走进了教室。他刚上讲台,同学们就听见了一个低沉而无力的声音:“报告!”那声音细得似蚊子嗡嗡。

大家一惊,啊!教室门口站着的正是考神明杰。他回来啦?

看样子,明杰已经向郑老师承认了错误。郑老师扫视了一遍台下,便严肃地喝道:“今天张明杰扰乱了班会秩序,还冲动地早退三个小时之久,情节严重,现让他当众作出口头检讨。”

 “啪啪”,这时,坐在后排的“电线竿”竟举起双手,鼓起了掌。

所有目光投向了那个角落。“电线竿”的脸立刻红了,忙把头垂下,再垂下直到裤裆里。

郑老师把脸一黑,大家便屏息凝视,看考神如何交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受批评。他一直是班级的“大熊猫”,享受着“国宝级”的待遇。以前上台,他总是接受鲜花掌声。

 “同学们,首先让我说声对不起。近些日子,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开班会课之前,一位同学还问我一道题,我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有解出来。而一旁观看的劳动委员,马上就说出了思路。我很苦恼,发现近来我的思维越来越慢了。大家都叫我考神,越叫我心里越虚。再说,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让我得罪了大家。我觉得大家似乎一直都在躲避我……所以,今天我便头脑发热了。我知道这是郑老师对我的信任,我对不起……”

一听到这话,郑老师的眼睛立即放出光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如秋日里的一束菊花。

明杰低着头下台的时候,郑老师赶上前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考神,就应该大显神功。你是我们班的希望,你一定要以最高分独占鳌头……”

明杰默默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2

这是一所走读制的城市中学。

明杰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如孤鸟一样走出了教室。快到校门口了,郑老师赶上来塞给他几张试卷,语重心长地说:“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老放心上。如果你真觉得错了,就在统考中稳夺江山。不仅要年级第一,还要力争区里排名榜上有名……”

明杰毕恭毕敬地立正,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弯腰不住地点头。

校门口,一辆冰雪白的“宝马”闪烁着黄灯,像黑夜的眼睛。

明杰垂头丧气地向前走,他看也没看一眼坐在车上的爸爸。

见明杰来了,爸爸忙发动车,缓缓地跟着他。“儿子,给老师认错了没有?”爸爸喊道。

 “我有什么错?”明杰头也没回,愤愤地说。

 “啊?你……快上车来!”车停下了,爸爸快步下车,一下子拉住了明杰的衣角。可明杰用劲一挣,便脱开了那一双肥胖的手。然后他发疯似地向一旁窜去,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他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一长一短的变化着。忽然,他往一个黑巷子门口一闪,立即便不见了人影。

 “儿子……明杰……”幽深的黑巷里回荡着爸爸声嘶力竭的呼喊。

其实,明杰并没有乱跑,他只是择了小路冲回家了。下午,与班主任发生了冲突,他也只是出了校园,一个人在江边走了走——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胆子却很小。从小他都被关在家里,或呆在学校里。妈妈像保姆一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守着他。若是真要他离家出走一次,恐怕他还没那个胆儿呢。

回了家,明杰的脑海里还回想着江边漫步的情景:天空虽然阴霾灰暗,但夏日的河流却很迷人。那细柔的流水声,在岸边一块块露出的石头旁响彻着。隐隐约约地,可见水中间有几个人趴在用大轮胎做成的皮筏上撒网打渔。那一刻,他的眼里滚出了泪。对岸的景物是迷离的,影影绰绰……沉浸在这宁静之中,他感觉心里轻松了好多。

爸爸撞开家门,全身冒着热气,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黑得可以拧出水来。

见明杰已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便进他的卧室去了。就在这时,他腰上的手机响了:“喂,你好!我是他爸。哦,我知道了!”那是明杰在外报的奥赛班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周六晚上去上课。

妈妈显然听清了电话内容,忙说:“儿子,不管怎样,明天的补习班要上哟。你爸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个名师,一对一辅导你,一个小时就二百多元啊。我们总担心你的数学难题上不去,将来怎么考……”

 “我不去!哪个报的哪个去。”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明杰便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爸他妈相互望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他们真不知道,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成了这样?这一个月来,他全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什么他都要顶嘴,都要唱反调。

妈妈的眼里噙着泪花,把嘴一捂,跑到外面的阳台上暗自落泪去了。

从小到大,明杰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啊。儿子不仅长得帅,成绩也出类拔萃。尤其是上了初中,每次考试,他都稳居年级第一,还常常把第二名抛个几十分的总分。老师称他为“神童”,同学叫他为“考神”,这自然让做父母的也沾了光。他们两口子常被请到学校作经验交流。去年明杰获得了全国信息奥赛一等奖,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还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呢。可是,现在……

爸爸默默地冲了杯牛奶,示意妈妈送过去。妈妈轻轻地来到明杰身边,又用嘴吹了吹杯口,轻言细语:“儿子,你到底怎么了?来,喝牛奶!”

 “没怎么,你们不要逼我,否则我就退学!”明杰呼地站起来,疾步冲进了他的房间。门“砰”地一声便关上了。

 “啪!”那杯热腾腾的牛奶从妈妈手里滑落,杯子粉碎,牛奶溅了一地。

爸爸气鼓鼓地冲过来,握紧的拳头横在空中,他恨不得一下子击穿那扇门。妈妈急了,快步过去拉住了他,那粗粗的胳膊才缓缓放了下来。

爸爸坐在了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吭。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忙翻出了电话本,在阳台上小声地打了两个电话。电话是打给明杰同学的,同学们都说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上课发言积极得很;那个曾经与他们家有过往来的大学教授说,明杰是到了青春逆反期,要注意给他减压……

 

打完电话,妈妈恨不得一下子把手机砸了:减压减压,能给儿子减吗?如果不能以最高分考取重高怎么办?省里的一所名牌学校都上门来与他们签约了,不仅如此,还塞给了他们一大沓钱……

都十一点了,明杰还是死死地关着门,怎么喊也不出来。爸爸怀里抱着明杰沉甸甸的书包,呆呆地望着那四五张空白的训练题,他急得捶胸顿足,恨不得一口气替儿子把作业写了。

妈妈则垫了把凳子,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张望,她想透过门上的那块玻璃看看儿子在做什么。这一看,让她心里更火。只见玻璃上糊上了一层白纸,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爸妈只好双双坐在客厅里,叹气、对视、摇头……

快到十二点了,爸爸终于熬不住了。他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省城与客户谈一笔生意,也顺便去给明杰买几套中考“仿真试题”。班主任再三叮嘱,考前一定要细细做完那几套据说很灵应的题目。

一会儿,爸爸的鼾声便响起了。妈妈也打起了呵欠,她往沙发上一倒,便睡着了。

明杰一个人躲在屋里做什么呢?

这些天,他把锁在书房里的笔记本电脑悄悄移到了卧室。每天晚上十点左右,他都要准时上网去查看一下邮件。然后如痴如醉地读信,又火急火燎地回信。

连续两天,他都没有收到“考神2号”的来信了。这让他不免忐忑不安,还有些魂不守舍。

可是今天,邮件里有了动静。看,她来信啦!

考神1号,见信好!谢谢你教我学会了收发电子邮件。近日上网不便,回信迟了,见谅!上封信里,你所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太让人费解。我想你是学习压力大了吧,建议你出去散散心。若有可能,当然欢迎你来我们这儿作客。特别地,提醒你:以后写信千万不要把邮票倒贴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祝好!考神2号玉珍留。

等明杰趴在电脑上回复完这封邮件,已经凌晨一点了。

拉开窗帘,却见月亮清冷圆润,银色的光从耸立的楼群缝隙中流水般泻进来。远近的灯火已然不在,城市沉沉地睡去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魔鬼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3

东方刚泛鱼肚白,明杰就悄悄起床准备上学去。昨夜睡觉他衣服也没脱,尽管很累了,但辗转反侧,难于入眠,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

他努力地站起来,才发现头脑发昏,眼前似有金光。跌跌撞撞地开了门,他看见妈妈和爸爸就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那一刻,他鼻子有些酸。便蹑手蹑脚地拿了书包,又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明杰在路上想,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得迅速把班主任嘱咐的几张试卷赶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早有一套应急预案——他的课桌里堆集着许许多多的“参考答案”,只是平时一般不用罢了。但今天他得赶紧“复制”,不然,班主任的脸上会“多云”一个星期。

这是他第一次在六点多便到了教室。他没想到,教室里竟已来了五六个同学了。那几个同学都是从乡下来的,随父母打工而借读在他们学校。平时里,他们沉默寡言,像一粒粉尘飘浮在教室里,难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此时他们或埋头作业,或默读英语。

“明杰早!”一个女生抬起头,向他打了招呼。

明杰正欲说话,却忽然记起了玉珍在信中说起的“倒贴邮票”的事。他便来到那位女生的旁边,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来自清江边上?”

女生头也没抬便说:“是的,但不完全在江边上。”

 “写信倒贴邮票,你听说过没有?”

 “啊?”那女生一惊,猛然抬了头,望着明杰说:“你怎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听别人说过而已,不知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女生的脸上立即泛起红晕,忙低下头,用头发掩饰住羞涩。见明杰还站在旁边不走,她便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一行字:“那表示向别人求爱,这是乡下同学都知道的规矩。”

天啊!明杰心里一颤,忙急速回到了座位。刹那间,他的脸火辣火辣的。

他记得给玉珍的前两封信着实是倒贴了邮票的。他在学校商店购了几套信笺。寄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如果把邮票倒贴,那图案上的大熊猫会更加的憨态可掬。

可是他哪想到?这一无意的举动会给乡下的玉珍带来极大的麻烦。

他已无心再做作业。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场景:讲台上堆集了许多信件,忽然一个人尖叫起来:“看,玉珍的信!邮票倒贴着啊!”这一喊,立即便有一大堆人围过来了。他们争先抢着那封信,这让一旁的玉珍急得直跺脚……

 “幸好我们现在已不用纸笔写信了。”明杰暗想。他曾在第一封信里就问玉珍,乡下能否上网?玉珍说可以,她大爹家做小生意,家里已接上网线。于是他便给她申请了一个QQ号,还在信里详细告诉她如何收发邮件。玉珍也不愧是“考神2号”,冰雪聪明,她立马就学会了。很快,他便收到了她回复的邮件。

上午第一节课只过了几分钟,明杰的头便有些摇摇晃晃。眼皮子打架,睡意猛然来袭。但他深知在这节骨眼上被点名的后果,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还时时用圆规戳一下手掌。

尽管如此,他还是只熬过了两节课。而且每次被提问,他都精神恍惚,差点没有回答上来。第三节是自习课,老师一般不来的。他怎么也坚持不住了,往桌上一趴,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无影谷”又赫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背着一个大包,拄着一根棍子吃力地踽踽独行在那条峡谷里。山道弯弯,怪石嶙峋,洞穴无数。时而瀑布成群,林草茂盛;忽而又峡谷深深,溪水潺潺。那幽幽的石洞中有流水,或淅淅沥沥,或潺潺有声。水上有桥,石桥弯弯,叠障回环。

明杰兴奋起来,在峡谷里飞奔。一路上遍地的野花散发出淡淡幽香,让肺腑里荡漾着醉人的温馨。原本石壁兀立,转眼又峰回路转。在那如同秘宫的山道上,他不知跑了多远。忽然,他隐约听到峡谷深处飘来了欢笑声。远远望去,那云雾缭绕处有一群女人正在碧流中捣洗衣服,还有几个男人光着身子在嬉水野浴……

明杰想寻些野果吃,就朝十来丈远的一片草莓丛走去。他刚摘到了一把红通通,还沾着露珠的草莓。却发现脚下踩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让他差点滑倒在地。蹲下的那刻,他还感觉小腿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正钻心的灼痛。

他迅速朝脚底下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大跳。原来他的左脚踩到了一条黝黑的长蛇,并且还被它狠狠咬了一口。那条蛇早已窜到丛林中去了。他忙挽起裤腿,只见脚踝处明显有两个红点,而且两个红点正向四周扩散。

他慌神了,怎么办?那一刻他恨起物理老师来,他记得就在去年学校安排过一次野外求生知识讲座,但物理老师没有让他去,命令他独自在教室做竞赛题。

他急中生智,忙随手拉了一根树藤紧紧绑在小腿上。他至少知道,不能再让蛇毒继续扩散。随后他又忽然记起了他看过《人与自然》节目的。他忙抬起腿,想用嘴把蛇毒吸出来。可是伤口在外踝上,他的嘴根本够不到那里啊。

 

不一会儿,他发现两眼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心口跳动越来越快了。他不敢再动,这点常识他是知道的:动的越多血液便会加快循环。于是他尽量深呼吸,想尽最大努力让紧张的心跳缓慢下来。

看来那真是一条毒蛇了。它咬过的那两个红点已逐渐变黑了,四周还肿了起来。他拼命地挤压被蛇咬过的伤口,惊讶地发现整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的嘹亮歌声……

 

爸妈打工走,

我送您到村口。

爸妈对儿说的话,

孩儿我记心头。

帮奶奶提提水,

给爷爷端碗粥,

知冷知热靠自己,

莫把那学习丢。

我盼爸妈早回家,

日子更上一层楼……

 

4

明杰还在自习课上做梦,忽然被一双大手揪住了耳朵。物理老师专程来看他,却见他在寻“周公”。一气之下便罚他站着做题半节课。

老师指着他的鼻子骂:“明杰啊,你太让人失望了!马上就是统考,再说全国物理联赛也要开赛了。而你,现在的状态是一天不如一天……”

 “电线竿”捂着嘴冷冷地阴笑。明杰心里明白,刚才肯定就是他通风报信的。自从班主任当着全班骂“电线竿”:“你个蠢猪,将来只能给明杰这样的人打工。”那以后,他便一直对明杰耿耿于怀。

一会儿,班主任也来了。看见明杰直直地挺在教室,什么也没说,走了。

明杰手里握着一支笔,伏在墙壁上假装写字。其实他的脑海里还萦绕着那个奇特的梦。这一个月来,那个情景相同的梦一直苦苦地纠缠着他:独自进“无影谷”,遭遇毒蛇咬伤,走投无路之下又被一个清秀的女孩救了。那个女孩在山里采蘑菇,提着一个花竹篮。女孩很美,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花瓣娇嫩欲滴……

这个梦出现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明杰的数学考砸了,在校挨训,在家挨骂。

连续做了几次梦后,他有些忧虑了:“我从没有去过什么无影谷,为什么它会无端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

他忙上网查了查,网上也没有查到“无影谷”的相关信息。他还不甘心,把搜索出来的条目逐一排查。最后他惊讶地捕捉到一个消息:就在不远的一个周边县里,倒是有一个“空影谷”,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虽然网上没有相关图片,但那绝美的文字描述竟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他再一细看,原来那是一篇获奖的抒情散文。作者签名为“玉珍”,看起来她应该是一所乡镇中学的女生。

他突发异想,何不给那个叫玉珍的女孩写一封信?

说写就写,明杰在信中自称自己为“考神1号”,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便虔诚地提出:希望“交个笔友”的请求。

令他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竟有了回音。让他最为兴奋的是对方还给他寄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清秀的女生,她站在一幢古朴的老屋前,火红的衬衫映红了她的脸。她说:“我也在读初三,正奋力备考呢。跟你一样,我的成绩也算不错,得过好几次班级第一……”

于是明杰再写回信时,给她也取了个代号:“考神2号”。

第二封信,明杰写了满满上十页纸。他诉说了自己现在的无奈,还将他那怪异的梦景一一描绘了出来。玉珍回信劝他放下压力,还欢迎他有空时到她家旁边的那个“空影谷”走走。

后来明杰才知道,那个偏远的峡谷其实根本没有名字,只是玉珍写作文时唤它为“空影谷”罢了。

明杰可真动心了,他真想一个人去看看。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爸爸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都要考试了,还怎么想着玩啊?”;妈妈则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瘦了啊?如果你统考能得全区第一,七月初的物理竞赛还能拿个一等奖回来,我就陪你一起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让你老爸准备个一两万……”

听父母这么一说,明杰愤怒地捶起了桌子,连饭也没吃便冲了出去。

也就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心神越来越不安宁了。

明杰的日子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着。老师看他的眼神一天天黯淡,父母看他的神情越来越失望。到最后,有的老师已经不再将他视为考神了,像骂差生一样开始跳起来怒骂他。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又过了十来天,备考的气氛已经白热化。郑老师作了限定:一日三餐只能用时20分钟。开餐的铃声一响,同学们正欲蜂涌着跑去填饱肚子。而各科老师却早已站在教室门口,手拿一沓试卷,嘴角还冒着刚刚吃饭留下的油脂。大喊:“马上考试,先来的先考,最后进教室的罚站五分钟!”

同学们急着去扒饭,个个张着大嘴,狼吞虎咽,如同监狱里放出的犯人。对此,明杰倒无所谓。以前他的一日三餐都由妈妈亲自送来。现在郑老师在他妈面前近乎咆哮地下了命令:“不能再让他娇生惯养,不能再送饭到学校来!”

妈妈不敢再送饭了,明杰也就索性饿着。

现在唯一能吊起他胃口的是“考神2号”玉珍,以及她发来的邮件。而连续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接到玉珍的信了。这让他好不着急。他没有玉珍的电话号码。他索要了多次,但玉珍死死不给,似乎有些防范他的意思。

那天,明杰忽然听班里的那几个乡下来的同学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沉重,个个如打霜了的黄瓜。他一打听,才晓得近日清江边上一直下着暴雨。洪水已经泛滥,很多房子和庄稼都被大水淹没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明杰吃了一惊。“发生洪涝的地方不正是玉珍的家那儿吗?”他这样想。

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整天都精神恹恹,几乎每节课都被老师点名。郑老师一气之下,将他一直占据的“黄金座位”调到了教室最后列,正好与他的冤家“电线竿”同桌。而他先前的座位换成了以前的班级第二名。见明杰已无可救药,那个胖墩便被老师们列入了培养的重点。不仅如此,郑老师还宣布:“从今天开始,张明杰也要参加教室清洁卫生值日,就负责倒洗垃圾桶!”

那一刻,同学们都瞅着明杰,以为他会把不满写在脸上。

可是,他却相当淡定,面无表情地搬走了课桌,还拿起扫帚扬起了满教室的灰尘……

 

5

明杰似乎彻底坠落了。

学校门卫的鼻子比猎狗还灵敏,他们已嗅到某种气息。忽然把脸拉得老长,再也不允许明杰的爸爸把车横在校门口了。

那天,明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股沸腾的热血忽然冲到脑门……

妈妈虽没有笑眯眯地在家门口迎接他,但也默默准备了鸡汤。儿子不争气,可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况且现在他日益消瘦,身上开始“肉落骨出”。

 “妈,我想……”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主动说话。

 “啊?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想通了?对,就该好好学习……”妈妈一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没什么!”他冷冷地答道,又忽然不说话了。

妈妈惊讶地望着他,一头的雾水。

走到房间门口,他忽然又回过头:“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现在想去乡下玩儿,你猜他爸妈会怎样?”

 “啊!现在去?他不想读书啦,真是不懂事!他父母不急死才怪呢。再说乡下多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妈妈还在唠叨,他却已进了房间,铺开纸,提笔写字。

外面立即没有声音了,妈妈站在门口暗暗地笑——只要看到儿子把书拿出来了,她就高兴。

其实明杰写的哪是作业?

 “爸妈,请你们不要怪我。我去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会自己回来的,你们不要担心,更不要找我。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心思学习。”

那天晚上,爸妈都很高兴。他们看见儿子似乎又回心转意了,他们偷偷观察了无数次,明杰都在安静地写着什么,还按时洗澡睡觉,吃了三大碗米饭。

明杰见父母都睡了,便悄悄起来收拾了衣服,还把他的那个专用银行卡也带上了。当然,他还在包里放了mp4、相机。他在想:“我带不带手机呢?”

第二天凌晨五点半,街上冷冷清清,城市还未醒来,明杰便悄悄离开了家直奔汽车站去了。昨天他便买了车票,他想搭最早的那一趟车。他,铁了心要去找“考神2号”,当然更重要的是想亲自去看看梦中的“无影谷”。

离开家的时候,他把昨晚写得那张纸条放在了客厅里。

一切都很顺利,不到上午十点,他便到了那个四周都是山的小县城。

走出车站,那条蜿蜒着的清江便突兀眼前。碧水蓝天,好清好秀的一条江啊!

可是再要去那个阳青镇,就不好坐车了。他打听了一下,一天才一趟车。

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明杰背着包气喘吁吁地挤上了那辆破旧的班车。车喷吐着黑烟,好不容易才叫停。站在车门前,他却忽然有些犹豫。只见车里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看样子,里面不仅没有座位,而且车内脏兮兮的,一股刺鼻的臭味正扑面而来。

 “上不上啊?”司机叼着烟,看也不看他一眼,瓮声瓮气地喊。

没法,今天他若不搭车,那就只能等到明天了。他硬着头皮上了车,缩着身子站在车门口。门“咔”地一声关闭,把他撞得两眼只冒金花。

看得出,车上堆着的几乎都是乡下人。他们的衣服上粘满了泥巴,裤脚高高挽起,手里提的,脚下踩的全是鼓鼓的蛇皮袋子。

班车忽然一个急转弯,有人便开始晕车了。“哇”的一声,呕吐物从嘴里喷薄而出,车里立即弥漫起浓浓的酸臭味。

明杰隐忍了许久的胃也开始如大海般翻腾起来,难受的表情刻在他的脸上。就在那股酸水涌到他嘴里的时侯,他忙大喊:“停车!”司机没有回头,喝到:“怎么啦?”

“这娃娃要吐了!”旁边的一位大爷说。

车没有停下,但不知从哪里给明杰传来了一个方便袋。那位大爷说:“快,吐在袋子里。”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晕车。坐爸爸的“宝马”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晕过的。

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后,他倒觉得轻松多了。心也不跳了,头也不疼了。他终于有了看看四周的心情。这才猛然发现车里的人几乎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五颜六色的装扮与车里的泥巴色相比,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在乡下人眼里,他就如同外星人一样稀奇。

车已行走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远远望去,那盘旋的公路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蛇突然昂起的脑袋。窗外倒是阳光明媚,绿意葱葱。再一细看,清江竟然也紧追着公路而来。他正欲取出相机来拍摄巍峨的大山,还有一排排笔直的行道树,却听见人们在议论他感兴趣的话题:

 “车恐怕到不了镇上,水还没有退,那里有塌方啊。”

 “唉,这水来得太忽然。高的地方还好,镇上损失大了。”

 “听说山洪暴发的时候,学生还在上课,有几个没跑出来啊……有一个姑娘太惨了,卷到浪里了,还在喊爹叫娘的……”

明杰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脊梁一阵发麻。他焦急地望了望前面,山的那边还是山,那路似乎就没有尽头。他多么希望这车能快一点,可它还是照样喷着浓浓的黑烟,如一位喘气的老人有气无力地缓缓蜗行着。

车,走走停停,但人数有增无减。煎熬了五个多小时,就在明杰感到腿脚发麻,全身酸软的时候,司机忽然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道:“只能到这里了,下车!”

人们毫无怨言地争先下车去。扑入眼帘的是惨不忍睹的场景:高高的悬崖上悬空着两块巨大的石头,一辆货车被滑落的山石埋到了里面,只露出了半张脸。四周一片泥泞,路上到处是深深的积水,上面飘流的有鞋子、衣物……

明杰有些急了,此时他如一只迷途的羊羔。

他忙紧跟那位大爷,听了明杰简单的讲述,大爷指着前面说:“有两条路可到阳青镇。走公路路好但还远呢;走小道也行,路不好走,但一个多小时即到。”

明杰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小道。大爷在后面喊:“不好走啊,小心!”

6

子规啼叫,斑鸠咕咕。小小的山道上鸟语花香,绿树成荫。方才明杰还感到脚下生铅,但此时忽有阵阵山风吹来,夹有沁人心脾的清香,足以一扫刚才的疲惫。他一边走,一边忙着拍下沿途美景。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他一直生活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一路还有欢蹦乱跳的溪水作伴,峰回路转,大大小小的瀑布便也突兀眼前。其声震耳欲聋,其势排山倒海,如同飞奔呐喊的千军万马。尽管艳阳高照,但此时从四周飞来的蒙蒙细雨则像筛过似的飘飘洒洒,又缠绵不断地滴打在他身上。一时,他不禁神清气爽。

山道越走越窄,忽地,滚滚浓雾喷薄而出。能见度立刻变得只有几米,先前眼前的青峰树木倏忽不见。他感觉自己就像神话中的腾云驾雾、衣裙飘飘的神仙。明杰张开双臂感受欲飞的感觉,那雾却又突然消失,仿佛瞬间经历了千年,恍若隔世。

 “哇!”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将他惊醒。抬头,一只黑亮的乌鸦正站在一棵树梢上死死地盯着他。还有一只红松鼠也瞄了他一眼,然后仓皇地逃入石洞。

明杰已感到浓重的凉意,抬头一望 ,他的眼前已是一片苍黑,全是绿叶茂密的树林,看不到蓝天白云。前面更是山高林密,大风吹过,松涛阵阵,有如大海里卷起飓风。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境:无影谷、毒蛇、长袖轻拂的女孩。

这一想,让他立刻浑身颤抖,他害怕再往前走了。一看表,都下午四点了,天快黑了。他顾不得多想,忙拔腿就跑,一路飞奔起来。

他越跑越快,耳旁响起了呼呼风声。忽然,他的脚下踩空,“妈啊!”他惊悚地叫了一声,两眼一黑,便掉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幸好是屁股落地,他感觉身体没有大碍。但刚才的惊吓已让他全身冒出冷汗,心如撞兔。他全然不敢睁开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自己很安全,这才缓缓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啊,这竟是一个陷阱。虽然里面没有安装尖刀等危险装置,但陷阱足有两丈多高,他只能看到上面一个水盆大小的口子。

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是跺脚又是捶胸。

 “来人啦!救命啊!”他只有声嘶力竭地叫喊。空旷的山里连接不断地响起了回声,但没有任何回应。

无法,他只有试着抓起一把土往阱口外扔去,以希望引起人的注意。“呜呜呜”,终于他欣喜地听到了一点动静。抬头一看,他顿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只见一个黝黑肥壮的庞然大物正在阱口边徘徊。他看清了,那是一头有着长长獠牙的野猪。它正用喷火的双眼盯着明杰,嘴里垂涎欲滴。

明杰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生怕那野猪一下子跳下来。他额上冒着大汗,索性闭上眼睛,暗想:“完了,恐怕要死在这儿了。”

 

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父母:“爸妈,对不起了!我不该让你们失望……”他还恨自己,怎么走的时侯就不带电话呢?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不带电话是防止父母找到他的行踪。

最后他双手在胸前合拢,默念:“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豁出去似地睁开眼,才发现野猪已经走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伸长四肢,长舒一口气,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如泥的身体朝那略湿的地上一躺,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香。幽幽的山林里,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一切归于静谧。一镰冷月和稀疏的星星倒挂在潺潺的溪流中,光淡水远,魅影重重。那阵阵的松涛,悦耳的鸟鸣,仿若慈母的轻言细语。晚风拂来,留下缕缕清香,如同远处传来的渺茫的笛音,又似深山古刹那充满玄机的木鱼声。山风吹进阱里,撩拨着明杰的衣衫,也驱赶着他身上的蚊虫……

 

当明杰醒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木床上。而他的行李却一样不少地放在枕边。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空空荡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窗外的森林都穿着朦胧的纱裙,如美丽的仙女,正轻歌曼舞。他轻轻地推开那吱呀一声的木门,一股清爽的芳香扑面而来。当他看见青缎子一样的天幕上闪烁着一两颗晨星时,他便知道,已是大雾氤氲的清晨了。

 “娃娃,你醒了啊!”一个吸着旱烟,裤腿上挂着露珠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背后。老人两鬓斑白,脸上有斧凿刀刻的线条。

老人言语不多,只是慈目善眼地看着明杰,静静地听他诉说。那口水便顺着烟管涔涔流下。

原来,就是这位老人解救了他。老人是林场的雇工,在这里守了一辈子的大山。

明杰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着老人烤的玉米棒子、土豆、山果。临走的时候,他递给老人一百元钱。老人看了一眼,放下长长的烟竿,大声喝斥:“拿走!”

他便顺着老人指引的方向跑去。到了昨天落阱的地方,他果然看见一旁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此处有陷阱,小心!”

天已大亮。杜鹃、蝴蝶、蜻蜓,都纷纷从梦中醒来。

昨晚睡得香,此时他感到全身都是力量。他一口气爬上了那高高的山巅。只见群山依旧层层叠叠,大海般向天边涌去。举目远眺,不远处的山坳里露出了一排房屋。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遮遮掩掩地闪现在他的脚下。那条波澜不惊,浮光跃金的清江就盘旋在小镇的四周。

 “我来啦!”他举起双臂,发疯似地喊。直到嗓子嘶哑,全身汗津津的。

恍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感涌上他的心头,又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7

果然,阳青镇正如那个守山的老人所说,此时还是一片狼藉。

 

一条仅容得下吉普车通过的街道弯弯曲曲地从东贯西,路的两旁散落着几间稀稀拉拉的店铺。看得出,大水刚刚消退。街上到处是淤泥、杂草、还有垃圾,正散布着隐隐臭气。

令明杰费解的是这毕竟也是一条街,一个小镇,怎么都见不到人影呢?

好半天,他终于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望去,只见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拄着盲棍在地上点点戳戳,蹒跚着腿过来了。明杰忙过去搭话,算命先生眼珠泛白,如同漫上了一层雾气。他长叹一声:“都走啦!走啦!”然后便摇摇头,又向前走去。他时不时把手中的铃铛敲响。那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小镇上袅袅飘荡,让人顿生一种苍凉。

明杰继续向前,他要找到“阳青中学”。玉珍就在那里。

他是循着阵阵紧密又热烈的锣鼓声找到学校的。

这着实是一所破旧的乡村学校,几间土墙瓦盖的房子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座破庙。登上十来步水泥台阶,他推开那漆黑厚重的大木门,他的眼前便忽然一亮:长满杂草的操场上拥挤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人群中央正有人不停地敲打锣鼓,那是在玩杂耍么?

明杰凑近一看,咦!他差点扑哧发出笑声。只见一只肥壮的大黄狗穿着女人妖艳的衣服,正被四个老人抬在肩上。更滑稽的是那狗还戴了一顶红色的鸭舌帽,像模像样地坐在竹椅上哼哼叽叽。抬狗的老人则神情严肃。仿佛肩上负着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山大王。

明杰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便随意问旁边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头发卷得像刺猬的男生。男生没有回头,脱口道:“抬狗王退雨呗!”

 “迷信!”不由地,明杰嘀咕了一句。这话一出,却见那个卷毛猛然回过头来,怒目圆瞪,先是死死地瞅着他,立马又用凶煞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遍。那神情似乎是撞到了外星人,又仿佛是冤家路窄,碰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卷毛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呵斥道。

“这是迷信啊,抬狗哪能退雨呢?没有科学依据的。”明杰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遍。

卷毛便倏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还拉了拉旁边一个国子脸男生的衣角。

两个男生一出来,双双递了个眼神,忽然便各拉着明杰的一只手,强拽着他朝学校后边跑去。

 “你们干什么?”明杰想反抗,身子拼命向后仰,但他发现那两双大手的合力如同牵引器,他根本支撑不住。

 “带你去看好玩的!”卷毛狡黠地笑道。

那是一个简陋的大礼堂,里面阴暗潮湿,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缓缓流动着积水。

 “打!”国字脸一声叫,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来一个“闪电拳”,正好不偏不倚地击在了明杰的背上。“唉哟!”他还没来得及喊疼,卷毛又呼地飞来一只“旋风腿”,明杰这个温室中的小白脸哪能挺住这两招?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向前一窜,便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淤泥上。地上的泥水一时四处飞溅,明杰的脸上立即爬满了斑斑点点的脏泥。

 

“你们为什么打人?”明杰带着哭腔喊。

 “哼!大水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现在设法退雨,你竟然说我们是迷信!”

“本来就是迷信嘛!”

这一说,卷毛更气了,他正欲又飞来一腿,却被国字脸拦住了。

 “你是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着?”国字脸看了看明杰的“奇装异服”,生疑地问。

“我来找人!”

“找谁?”

“考神2号!不,找梁玉珍同学!”

“梁玉珍!”他俩忽然一愣,眼睛双双闪过一丝惊讶,几乎是异口同声:“找她做什么?”

 “啊,你们认得她!”明杰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声腔里既有愤怒,又有几分惊喜。

国字脸似有一些愧疚,渐渐开始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明杰:“一看你就是个外来的。你不懂的,这里是土家族,你不能乱说话,随意污蔑这里的规矩。”

这样一说,明杰却也觉得刚才着实不该乱说别人迷信,虽心里还气得鼓鼓的,口里却也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卷毛也在刹那间客气起来,双手作揖:“不打不相识嘛!”还伸出一只手去给明杰擦身上的泥巴。

他们找了个干燥一点的地方,坐下,听明杰蜻蜓点水地大致说明了来意。

 “哦,你就是考神1号?”听完,两个男生几乎是同时尖叫。

原来他俩正是玉珍的同班同学。卷毛还说曾经在讲台上抢过明杰的来信。那信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寄信人署名“考神1号”,还倒贴着邮票。

说这话的时侯,卷毛用狡黠的目光望了一下国字脸。国字脸立即背过身,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

哈哈哈!卷毛忽然阴阴地大笑起来。

后来明杰才知道,国字脸心里一直对玉珍有好感,暗恋着她呢。明杰的来信显然让他忐忑不安又略显无奈。不过,这下好了,事情说透了,喜悦之情便立马写在了他的脸上。

明杰急着要去见玉珍,国字脸的脸色有些难看。

卷毛却把脸一瞪,喝道:“小气鬼!”便拉起明杰的手:“先让你去看看我们的教室。”

明杰这才惊讶地意识到学校里是空荡荡的。玉珍的教室也是如此,几十张脱了油漆的课桌东倒西歪地摆放着,讲台上还堆集着许多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教室的墙壁有条条裂缝,上面却贴满了学生的作文和奖状。

 

看着地上零星的积水,还有湿漉漉的桌腿,明杰明白了:洪水如猛兽一样光临过这个教室。而现在猛兽刚刚退去,土墙木制的房子已是摇摇欲坠,学校怕出安全事故,便放同学们回家去了。

卷毛眼里闪着恐惧的光,心惊胆战地描述着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如千军万马正火速奔腾;风吹得呜呜作响,似鬼哭狼嚎。忽然,那黑暗的深渊里闪出一道裂痕般的电光,接着便爆出一声惊天劈地的炸响。滂沱的大雨便在电闪雷鸣中下得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密密的、铁豆一般的雨点把一切都击碎、冲毁。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迷蒙,一切声音都被哗啦啦的暴雨掩盖了。一会儿,洪水便像被放开了锁链的困兽巨蛟,气势汹汹地在大地上翻江倒海了。大水杀气腾腾地灌进了学生宿舍。老师们如一只只落汤鸡,在大水中力竭声嘶地呼喊:“同学们快跑!跑到教室去。”

然而教室里的安全转瞬即逝。水魔张着血盆大嘴,似乎要一口气把校园吞得干干净净。一会儿,大水便火急火燎地追赶到了教室……

明杰已经找到了玉珍的课桌,这一看让他惭愧不已。他一直懒散惯了,在家也从不做事。他的课桌里经常是一片狼藉,垃圾成堆。而玉珍抽屉里的物品是那样的整整齐齐,各科的笔记写得工工整整。一看便知她是个心灵手巧,有着良好学习习惯的女生。

卷毛还睁着恐怖的眼睛,沉浸在“水漫校园”的讲述中。忽然,明杰从他口中听到了关于玉珍的话题。他忙洗耳恭听,这一听,让他立即泪满眼眶……

 

8

卷毛拉着明杰的手向镇医院飞奔而去。国字脸有些犹豫和不悦,但还是只好耷拉着头,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明杰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寻找的“考神2号”竟然倒在了洪水中。

医院只是二层楼的一幢平房。下层是门诊,第二层便是所谓的住院部了。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呻吟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这哪里是医院?连一个私人诊所的条件都够不到。”明杰暗暗地想。

卷毛走到过道上的一张病床前,指着那个白发苍苍、眼色黯淡的老人说:“这就是我的爷爷。大水来了,爷爷掉到了水沟里。现在得了肺病。”

爷爷骨瘦如柴。看了看明杰,想说话,但嘴角微微一颤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没有人照顾老人家啊?”明杰问。

卷毛哼了一声,拍拍胸脯:“这不是人吗?”

“你爸妈呢?”

“他们打工去了啊,要春节才能回来呢。”说到这里,他把国字脸一指:“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比我还惨!爷爷奶奶都死了,所以他才……”说到这里,卷毛欲言又止,给国字脸递去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眼神。

“你有胆子就说啊!”国字脸虽露出一丝不安,但那语气里却夹杂着一种渴望,似乎是希望卷毛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他一个人闷得慌呗,所以就暗恋她。”卷毛把那一个“她”字说得很轻,边说还边用手悄悄指了一下那边。

明杰立刻明白了,他要找的玉珍就住在旁边的病房里。

那是一扇破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却见里面密集地放着四张病床。明杰一眼便识出了玉珍,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动起来。只见一个身穿桃红色衬衣的女生坐在床头,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呢。她的左手显然是骨折了,绑着白色的绷带,托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灵巧地不时拂动着额头的刘海。小麦色的皮肤给人一种健康活力的感觉。

“玉珍!给你写信还倒贴邮票的那个人来了。”国字脸大步冲上前去,酸溜溜地说。

玉珍一愣,猛然抬头,却发现眼前果然站着一个不速之客:小白脸、牛仔腿、花短袖、大背包……

惊讶?欣喜?不解?

屋里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终于,玉珍那如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灵活而慧黠地转动了,闪动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

“你好,我就是考神1号……不……张明杰。”他双手紧贴裤缝,呈立正姿势。

玉珍扑哧一声笑了,脸上飞起红霞,忙用手捂住了半边脸。忽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杰,一本正经地问:“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没有上学吗?”她的声音很清脆,语速却赛过机关枪。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问,明杰有些支支吾吾。

“想来看你呗!要不,邮票咋会倒贴?”国字脸把头望向一边说。

玉珍白了他一眼,把脸一沉:“人家是城里人,哪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这都是你这等无聊的人瞎编出来的。”

国字脸讨了个没趣,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缩头缩脚地站在了一旁。那放光的眼睛却警惕地来回扫视着明杰和玉珍。

玉珍将一张严肃的脸转向明杰,面带愠色道:“都快中考了,你怎么还乱跑啊?我现在骨折了,又偏偏是握笔的手,我都急死了。如果参加不了中考,我不就完蛋了吗?”

 “嘿嘿,你也怕父母骂啊!”听玉珍这么一说,他便有些轻视她了,轻蔑地来了这么一句。

 “怕父母骂?我读书又不是为父母读的,怕他们干啥?我还想上大学呢,不参加中考那咋行啊!”

明杰哑口无言了,感到耳边火烧般滚烫。

屋里又安静了。明杰有些紧张地傻愣在那里。他全然没有想到想象中的考神1号竟是如此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就在这时,却见玉珍下了床,把手一伸,笑眯眯地说:“坐吧,只能坐床了。”她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柔和婉转,如一个知心的大姐。

明杰正欲下坐,国字脸却闪电般地侧身挤过来,抢着坐在了玉珍的旁边。

玉珍又瞪了国字脸一眼,把头偏向一边,说:“现在才晓得,自称堂堂考神1号的人是个富家子弟。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找空影谷”明杰结结巴巴地答。

“啊!你是来找空影谷的?就为虚幻的一个梦?”玉珍似乎又有些生气了。

明杰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空影谷?你们说什么?”国字脸听不懂,把后脑勺抓得吱吱响,无比焦急地追问,似乎那三个字里隐着深不可测的玄机一样。

没有人回答他,沉默着。

许久,玉珍忽然叹了口气,把国字脸衣角一拉,命令道:“都快吃午饭了,你带这位公子哥儿去吃点饭吧!”说着,便从裤兜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了他。

“怎么从没见你这么大方啊!”国字脸没接钱,眉头一皱,脸上有些难看,却也嚯地站起,一把拽住了明杰的肩膀,用力一推,几乎是吼道:“走,请尊贵的公子哥吃饭去!”

明杰被带到了医院后面的一个小厨房里。他着实饿了,垂涎欲滴地望着脏兮兮的案板上摆着的几道菜。他迫不及待地叫道:“来个炒肉,要多点,有没有鸡汤或是牛排?”

国字脸一听,便急了。把他往一旁拉去,小声道:“你以为我很有钱啊?”说着,便下意识地望了一下手。明杰这才看清,他的手里紧攥着一把角子钱。

“我有钱,不要你请!”明杰财大气粗地说。

“你有种!”国字脸白了他一眼,走到那个窗口喊:“来两碗蛋炒饭!”

看来,厨房里准备了很多蛋炒饭。一会儿,国字脸便捏了两个鼓鼓的方便盒,看也没看明杰一眼,便匆匆走了。

 “哼!”明杰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再来点菜:“一盘炒肉,一碗鸡汤,一个牛排……”

 “没有,荤菜只有炒肉!”一个满脸麻子、头顶秃得如同剥皮的鸡蛋的男人一边粗粗地回答,一边探出头来,用看稀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小伙子——他从没听到有人在这里叫“牛排”这个菜的,他也不知道牛排是什么东西。

 “唉,怎么这样?好吧,那就炒肉吧,份量要足!”明杰说完,便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等候去了。

饥饿前的等待很难熬,他的口水直朝外冒。他吞了无数次,眼前竟浮现出妈妈做的火锅,烹的鱼肉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忙拿出mp4,耳朵里响起了狂热的旋律:“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你说说心里的梦……”

终于,一双油腻腻的大手拍了拍桌子:他的菜饭来了。

明杰眼前一亮,却又倏地暗了下去。他张开惊讶的嘴巴,问:“这是炒肉?放这多的醋啊!”

 “这不是炒肉是什么?哪里放醋?”秃头麻子不高兴地说。

 “这肉怎么这么黑啊!”

 “笑话,哪有腊肉不黑的道理!”

 “腊肉?”明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还好,味道还真不错。他便没再多问了,向那满满的一盘肉扑上去……

 

9

如果要问明杰,平生最丢人现眼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答,就是在乡下医院吃的那顿饭。

那天,他把一盘腊肉吃得精光,最后还把饭倒在盘子里,把盘底的油水也一扫而光。正当他疑惑为什么平时在家里上桌便饱,味口不佳,而到了这里却如狼似虎的时候,他忽意识到完蛋了。他带了银行卡,身上却没带多少现金,仅仅的几十元钱都付车费了。

当他问能不能刷卡时,秃头麻子睁大了惊奇的眼,一脸的茫然。

明杰终于清醒了些,这是在乡下,并不是什么都有的。

这下怎么办?他急得浑身冒汗了,秃头麻子却把脸一黑,喝道:“你是有意来捣乱的吧?”

明杰便拿出包里的相机,取下耳中的mp4,往桌子一放,哀哀地说:“用这些作抵押,我把钱拿来了再换回去,好吗?”

秃头麻子看也没看一眼,昂着头道:“我要这些能吃能喝啊?给你炒了这多的五花肉,收二十块钱不多!”

就在明杰急得不知所措时,他的眼前忽然一亮:一个红衣女孩如风摆柳闪了进来,那瀑布似的发丝随意飘舞。紧接着,又撞进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男生,脸拉得老长。

来者正是玉珍和国字脸。明杰垂头丧气地瘫在那里,秃头麻子嚷嚷起来:“你们看,这人吃了饭还不给钱?”

明杰觉得心里又火又没面子,他正欲站起来解释,却听玉珍问:“多少钱?”

 “二十!”

 “给你十五,多的没有,拿去!”

“这……好吧……看你的份上。”秃头麻子一把抢过玉珍手中的钱,又瞪了明杰一眼,大步进里屋去了。

 “我……我有银行卡。”明杰跟在他们后面,支吾着说。

玉珍没有说话。国字脸怒不可遏地瞅了他一眼,又连吐了几口唾沫。

回到病房,那个护士正在查房。见玉珍一进门,她便喋喋不休地批评起来:“你怎么出去了?你现在应该卧床休息,搞不好手术就要重做……”

玉珍忙着道歉,并故意摇摇身体,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想到她的这一举动,倒让护士疾步走上前来,说要细细看看她的伤口。这一看不要紧,护士竟惊叫起来。她指着绑带说:“天啊,有血丝出来了,快!”

玉珍还在说没事的,但那护士早已跑出去了。

果然,一个白发的老医生立马进来了。他看也没看玉珍的伤口,便给她松绷带了。

 

国字脸的脸上沁出密集的汗珠。明杰倒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轻描淡写地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

医生不住地说:“忍着点!”玉珍不停地点头,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眉头紧锁,洁白的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豆大的汗珠正从她的脸上滚滚下落。

 “啊!”扯掉最后一层绷带的时候,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国字脸的双脚跺着,卷毛背过脸去,明杰分明看见她手上的虎口处血肉一片模糊。

当玉珍的衣服全部湿透的时候,医生终于换完了药。舒口气说:“还好没有发炎,千万不能再跑出去了。”

医生前脚刚走,玉珍便痛苦地倒了下去。

国字脸和卷毛明显有些不安,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明杰便掏出纸巾,正欲递给玉珍,却让国字脸一把夺了过去。狠狠瞪他一眼,又转身把纸巾交给了邻床上的一位大娘,并用眼神作了示意。

大娘明白了,支撑着站起来,把纸巾放在了玉珍的手上。喃喃自语道:“好硬的姑娘啊!

明杰这才忽然问:“玉珍,怎么还没见到你爸妈呢?”

没等她回答,卷毛便说:“跟我们一样,她爸妈也打工去了,就她一个人留守在家。”

国字脸白了明杰一眼,讥讽道:“你以为跟你一样矫情!”

明杰不好再说什么。

玉珍终于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口喘气了,她的眼睛惭惭明亮而温柔起来,脸色也由苍白恢复到了红润。

她问明杰:“你跟我们说说,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难道就仅仅为了那个梦。”

明杰坐在了那把小椅子上,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通宵达旦的恶梦、繁重的学习压力、与老师暴风骤雨般的冲突……他把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静静地听着,连国字脸也张开了惊讶的嘴巴。

“天啊,哪想到你们城里学生也有这多的无奈。我们还以为你们吃得好,穿得好,家里又有钱,那不是掉到了蜜罐里了么?可那么多的作业……”明杰一讲完,国字脸便发表了这番感慨。那刻,他的眼里溢满了不解与同情,声音也极为低沉。

“嘿嘿,公子哥也有苦恼啊!”卷毛拍了拍明杰的肩,又望着玉珍道:“你成绩也好啊,可哪上什么补习班?也没他说的那多的试卷要做啊?看来,我们乡下的考神2号要比城里的考神1号厉害得多啊……”

玉珍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她才淡淡地说:“夏德星(国字脸),你把明杰带回家住一夜吧,明天就让他回家!”说完,她厉眼望了明杰一眼。明杰有些紧张,霎时想起了妈妈,妈妈生气时的锐利眼神与玉珍有着惊人的相似。

“带他回家?”国字脸不解地问。

玉珍点点头,严肃地说:“你也再不要到我这里来了,谢谢你作为同学帮助我。你回家去帮帮忙吧,你姑妈一个人在家。”

国字脸有些失望,眼神刹那间没有了光泽。

明杰倒把他的手一拉,轻松地说:“走啊,看看你的家去!”

国字脸不好再推辞,只好怏怏地走了出来。

刚走出医院,国字脸忽然一把拧紧了明杰的衣领,眼里放出凶光,小声地喝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啊?哪有啊!我是来看无影谷的。我才不……”明杰先是一惊,继而微微一笑,很平静地答道。

“嘿嘿!吓着你了吧,开个玩笑!”听明杰这么一说,国字脸眼里立即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喜悦即时地绽放在他的脸上。

明杰也诡异地笑了。暗想:“你的那点小心思谁不晓得!”不过,心头念过这句话后,他竟然觉得心底也莫名地浮过一丝惆怅。那桃红的脸、乌亮的黑发、淘气的眼神,在他脑际一展如画……

国字脸陡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路上欢快地说着话:“你知道吗?玉珍可真是个勇敢的女生。那天教室里发了大水,她第一个走到讲台上大喊,叫我们快出去。她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就在那一刻,屋上的瓦片接二连三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她的手上……”

那夜,明杰住在国字脸的姑妈家。那个走路有些瘸的农村妈妈热情地款待了他。

乡下的夜很静。吃了晚饭,国字脸点燃了一支火把,拉着明杰去稻田里捉泥鳅。先找来一大排绣花针,并排固定在一根木条上,眨眼便制成了一把实用的针耙。明晃晃的火把照着稻田,发现了探头鬼脑的泥鳅,迅速捏紧针耙对准它,再往下使劲一扎,泥鳅便不能动弹了……

乡下的夜很美。那垫着稻草的木板床软酥酥的,躺在上面还能嗅到谷子的清香。借着月光下的小窗,明杰看见屋后的森林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轻风刮起,听得见山谷中的阵阵松涛、猎狗的吠叫、还有大花猫在楼板上捕捉老鼠的脚步声……

那一夜,明杰失眠了,心却热腾腾地暖着。

第二天,群鸟啁啾,风和日丽,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屋顶。国字脸来叫明杰起床,却发现床铺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破旧的案台上放着一张纸条:

 

德星:

我回家去了。代我谢谢你的姑妈。问好玉珍,还有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卷毛”同学。

虽然与你们只相处了一天,但我学到了许多,明白了许多。那都是在课本上学不到的。

我回去立马就上学。中考完了,我还会来的。你们要陪我进无影峡哟。还有我要把你们接到我家去玩。一定!

我把我的相机和mp4留下了,送给你们玩吧。记得拍些照片传给我。

再一次谢谢!信中握手!

张明杰

国字脸忽然有些心寒,他拔腿就跑,拿着这张纸奔向医院。

国字脸没有想到,玉珍读完明杰的信竟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如潺潺的溪水一样清脆。

 

守巢

四月南风大麦黄,采了蚕桑又插秧。

这插秧的时节一到,春梅心里便火辣辣的急。急啥?插秧这活路是男人的事,可现在找不到男人来帮忙。往年这个时候,村里总也有几条汉子在家,给每人买包好烟,再大方地打发点工钱,秧总是要插到田里去的。可今年完全不同了,过完年,邻村那个在外发了大财的包工头在村委会的喇叭里吆喝:“愿意去打工的汉子跟我走,活儿不重,只要不是残脚跛腿的,包吃包喝一月不少三千。”本来这村里大凡有点劳力、有点脑筋的男人都出去挣钱了,往年都只留得几个不中用的在家,可这么一吆喝谁还愿意在屋里守个空巢?就连杨大嫂子的男人三发,那个走路颠颠簸簸的瘸子,也跑到外面去看守工地去了。春梅的丈夫姜柱山高中毕业,算得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掐指算来,他去广东打工已有十个年头。春去冬回,他给家里也挣了不少钱。盖了新楼房,还时不时给春梅寄几件农村买不到的衣服来。这可抬高了春梅的身价,新衣服往身上一穿,再挨家挨户走一趟,引来的是一路的啧啧赞叹。一想到这,她心里不再埋怨丈夫年年把她放在家里遭罪。“只要他姜柱山不再外面找个野女人,老娘这辈子也算值得。”她手里紧紧捏着丈夫刚寄回来的两千块钱,嘴里这样骂,心里却美滋滋地盘算着私房钱已有两万多了。

 

晚上春梅躺在床上,还在为插秧的事儿犯愁。姜柱山的电话来了,那头的声音如录音机里的轻音乐一样柔和:“梅子,万一找不到人插秧就让地荒着呗,我这边的效益好,还能把我的媳妇饿着?”放下电话,她便做了一夜甜蜜的梦。她梦见二亩水田中,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太阳暖暖地照着,她穿着崭新的高跟鞋出门去。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尽管感到双脚隐约的胀疼,但她还是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去。一不小心,那高跟鞋便扎进了泥巴深处,她怎也拔不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大手把她的脚紧紧地握住了,很疼却又很舒服地痒着。那是一个熟悉的背影,等他回过头来,她的脸上立即泛红,火燎火燎的一样……

 

东方刚泛鱼肚白,屋旁桃树上的啁啾鸟声摧醒了春梅。拿起枕头旁的电话一看,姜柱山竟然那么矫情,昨夜十一点多还给她发来了一条短信:“媳妇,我想死你了。”她的心先是一阵欢喜,既而忽然又感到丝丝缕缕的不安。她在想自从跟了姜柱山后,他对她一直很好,她也在一心一意的跟他过日子,可是昨夜她梦到的那个紧紧握住她的脚的人竟然不是姜柱山。但她没有多想,一个勤快的女人怎能在这个季节睡懒觉?春茶也要采摘了,“苞苞茶”一斤几十块呢。她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脸,便提个竹篓赶早工去了。

 

来到田里,春梅一眼就看到了公爹老姜头。那一双褶皱着皮的大手正在茶树上笨拙地挥动着,模样不像采茶,倒似在“捉虫”。“呸!平时不下田,现在倒会抢时机。”春梅心里暗骂,但当她看到公爹艰难地在茶树下挪动身子的时候,她的心又立刻软了下来。公爹这辈子命也苦,刚到三十岁便死了老婆,一个人把姜柱山拉扯大也不简单。别人都劝他趁早再相个伴,可他倔得很,把手一摆只顾着埋头做事。那一年他上山砍柴不慎从岩上摔下,两条腿从此落下残疾。春梅嫁到姜家了,老姜头便执意要与他们两口子分家。自己在一边起了个小屋,单家独灶的过日子。本来如今姜柱山可以把她也带出去打工,可公爹偏又在这个时候得了肺气肿,常常是上气接不着下气,喘得全身缩成一团。姜柱山只得对她说:“委屈你了,你在家看好爹和儿子,我赚钱让你们享福。”她起初有点不情愿,她也想去外面看看大城市。但想到一个女人的本分也就是要把家理好,她便没再说什么。

 

“爹,要插秧了。”春梅主动与爹说话。老姜头从茶树下探出头来,先是咳嗽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找不到人吧?我又帮不了你,唉,这腿——”说到这,他的声音已经明显哽咽了。其实这话春梅根本没有听到,她早已爬到另一个坎上摘茶了。“哪有儿媳妇和公爹坐在一起边讲话边采茶的,这叫人看见还不成为话柄?”

 

春梅做事就是利索,两手飞舞,嘴里哼歌,等太阳晒到这满坡的茶树时,她竹篓里的鲜叶已有些沉了。一想到打这么一个早工,马上就可以卖几十块,她的心里甚是快活。她鼻子里不由地哼了一声,嘀咕道:“虽然没有跟着丈夫去看看大城市,我也过得不比城里女人窝囊。”她去过几回县城,分别看到城里的女人下班在菜市场买菜,还一分一分地磨价,再一看她们手上提着的那一小把白菜,她根本看不上眼呢。在家里,她都用这种白菜喂猪。她回来就把这些事讲给村里的女人们听,女人们都觉得心里高兴。于是以后只要电视里播放着城里的女人做饭或是吃饭,村里的女人都会说:“猪吃的菜,刁个屁。”

 

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也晒着春梅饱满的身体。当她感到肚里有点饿的时候,她也同时感到身上着实有点热了。脱了一件毛衣,里面便露出了低胸的粉红的内衣。她下意识地用手把内衣往颈口扯了扯,那低头的一瞬,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乳竟然还如一对白兔儿左窜右窜。这个惊讶的发现显然让她有些激动,她用目光再朝四周打探了一下,尽管发现远处似有人来,但她还是骄傲地把腰臀扭了一扭,那一对白兔儿又上窜下跳起来,就如同坡下的那坝水田中的水一样波光荡漾。她喜滋滋地想:“莫非真是姜柱山给她寄回来的胸罩起作用了?”自打生了孩子后,她丰满的双胸便垂头丧气了。姜柱山是个细心的男人,他看得出她的心思,便在广州给她买了高价的据说可以“让女人挺好”的胸罩。

 

春梅正准备去村里茶厂卖茶,却见那远处走来的人正是何大姑——个死了老伴的“猪尿经”。 这大山里都把遇事不讲道理的人说成蒸不烂,烘不熟的猪的膀胱上的经络,何大姑正是远近闻名的这等泼妇。春梅暗想:“糟糕,莫非又是我家的鸡啄吃了她老人家地里的麦苗,她找上门来了?”想到这,她不由地把身子往茶树下藏了半截。不多会儿,她看清了,何大姑不是来找她的,她是来找公爹老姜头的。只见何大姑从背篓里拿出了一盒饭,还有一壶水。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何大姑竟然是给公爹送饭送茶水来了。看两个老家伙:公爹喜形于色,何大姑眉开眼笑,俩人坐在那里说得热乎。春梅忽然想起了以前听到的谣言,有人说何大姑年轻时就喜欢过公爹,但因为那时公爹家的成份不好,所以俩人没有成为一对。她以前从没在意这些闲话,如今他俩都没了老伴,莫非旧情又复燃了?

 

春梅绕道悄悄地下坡去卖茶,一边走心里却有了丝丝缕缕的担忧:何大姑是不好惹的,公爹要是得罪了她,她肯定又会躺在村委会里大喊大叫,那才叫丢人现眼。“不行,今晚我得给姜柱山打电话,让他在电话里给公爹说说。”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叫她:“春梅姐,你摘了几斤茶?今天的价钱不好哟。”回过头看是翠红,她正卖了茶叶回来。她忙用蝇子似的声音应了一声,两人擦肩而过,春梅还斜瞥了翠红一眼,这一眼恰好与翠红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她看得清,那个鬼妖精今天又打扮得花哨:外套也没穿,薄内衣里的胸罩依稀可见。“晓得又去勾引谁了?”她心里骂了一句。翠红的那点事儿在这村里谁人不知?她丈夫打工去了,她便熬不住。山那边一个收破铜乱铁的男人隔三差五就会跑到她家来,这样的女人春梅实在不愿与她多说几句话。

 

茶厂不远,一会儿就到。大门口张贴着今天的价格:15元一斤。看来翠红说的不假,昨天还18呢,今天一斤就少了三块。春梅把鲜叶往秤上一放,一个男人就出来了。她根本就没抬头看人,眼睛只顾死死地盯着秤砣——她怕别人在这那黑砣上搞鬼而称折了她的茶叶。好半天,那秤砣竟然没有动静,她这才抬头。这一抬头不要紧,她的心差点跳了出来。那是一个曾经令她热血沸腾过的男人:国字脸,大鼻梁,魁梧的身材。男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春梅,虽然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般清亮,但她还能感受到来自那里的电波正袭击着身体的每一处,如同无数蚂蚁在躯体上爬过。

 

那个男人叫张光华,春梅的初中同学,也是她初恋过的男人。昨天春梅还在梦里见到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脚,握住她脚的人正是这个张光华。

 

“春梅?好些年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张光华终于开始调秤了,但眼睛还是在她身上扫荡。她忽然意识到刚才脱了毛衣,内衣外面就套了件外套,而且扣子都没有扣上。她急忙略转身,悄悄拉紧了外套,明显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快了许多,那胸上的一对“白免儿”也不听话,伴随着她的呼吸在剧烈地跳舞。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春梅平息了一下自己,反问他。张光华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几年不走运,单位倒闭了,只好到这里来。”他似乎还想说下去,可茶厂的老板催他去查看烘干机是否出了问题。他便只略略地看了一下秤,就说有十斤,然后叫她去结账。春梅却分明把秤看得清楚,她的茶叶其实只有九斤多一点点。

 

她走出茶厂时,张光华赶了上来,要走了她的电话,然后又用那发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春天来了,树都绽开了绿伞,风吹在脸上格外的亲切。回来的路上,春梅便觉得脚下生风,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她全然忘记了此时已接近晌午,自己还没有吃早饭呢。那一坝水田中零零点点有几个人在插秧,不用问,那都是女人们娘家的男人来帮忙的。春梅的娘家没有兄弟,爹也去世了,留在家的妹妹和妹夫也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妈在家守着老屋。想到这,她忽然意识到该给妈打个电话问问了,七十几的人一旦生病生灾,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回到家看手机,又有姜柱山的短信:“老婆,今天在干啥?”春梅却不知何处来了一股无名之火,立刻就把电话拔过去。“姜柱山,你一个人在外吃好喝好,把我一个人放在家。我在干啥?我告诉你,我打早工摘茶才回来,还没吃早饭。插秧的事怎么搞?还有你爹……”春梅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刻的火气就是大,她在电话里没等丈夫说一句话,便唠唠叨叨地骂了一通,还把何大姑给老姜头送饭的事也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姜柱山在那头静静地听着,等她说累了,最后才轻言细语地说了一些贴心的安慰话,还说马上又给她寄钱寄新衣服回来。

 

放下电话,春梅就有些内疚。她觉得不该对这么好的丈夫发火,更不该在电话里抛下这么一句话:“姜柱山,我哪晓得你在外面搞了对不起我的事没有?如果搞了,你短阳寿,我也要找个人让你看看……”随后她便立即给他发了条短信:“柱子,你别往心里去,我说着好玩的,你注意身体。”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等着他的回信,他回短信一向很快的。可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手机上还是没有显示。她不由地担心起来了,她怕丈夫心里不好受,怕他分神在车间出了事故。丈夫跟她说过,在车间操作机器是丝毫马虎不得的,稍有疏忽就会出大问题。就在这时,电话忽然发出悦耳的信息铃声。她欣喜若狂地打开:“你的秧插了没?找不到人,我就来帮你。张光华。”天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来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短信。

 

她的心再一次剧烈跳动,她来到衣镜前看自己,脸有点红,但还是那样富有光泽。她还特意在镜子前转动了一下身体,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又瘦了些许。于是她又接二连三地转动了几圈,只转得她头昏眼花,索性就一下子倒在那张大床上,想些美滋滋的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春梅是学校的一枝花,她能歌善舞,学习成绩又好。学校的好多男生都蠢蠢欲动,常常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可她呢,心里只装得下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个国字脸,眼睛黑得发亮,嘴角还冒着密集绒毛的张光华。张光华可不像个下贱胚子整日在她面前挤眉弄眼,可越发这样,她也就越暗自喜欢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有些事真是天意,那次学校搞劳动,她恰与他分在一组。她至今也不知道那天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站在高高的窗台上轻盈地擦着玻璃,眼睛却时不时瞥着正在摆放桌椅的体育委员。忽然她脚下一滑,她便摔了下来,鲜红的血在她的脚上潺潺而流。张光华反应最敏捷,一个箭步冲过来,蹲下查看了她的伤情,便果断地脱掉了她的鞋子,然后用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再用一块新抹布把脚包上了。她疼得直掉眼泪,心里却又比抹了蜜还甜。那双大手还在她的脚上摸索着,他的额上已分明冒着豆大的汗珠,而她却在暗自窃笑。同学们都围观过来,张光华站起来说:“来两个女同学把她扶到卫生室去。”女同学是来了两个,可发现她就是站不起来。“不会是脚骨折了吧?”不知哪个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感到害怕起来。又是张光华勇敢地站了出来,弯下身说:“我力气大,我来背她……”

 

张光华背女同学上卫生室的事倒没有在校园里传来,令全校炸开锅的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为女同学包脚。学校公开表扬张光华,“包脚”的事就越传越开。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春梅爱上了张光华,主动给他传了无数纸条,上面写满了渴望与深情,可他还是那一张冷酷的脸。她的成绩便一落千丈,中考时名落孙山,而他却考上了农业中专。再后来,他俩就没了联系。春梅只是听说他在县里的茶厂搞技术,也在那里安家了。她曾无数次咬牙切齿地骂:“没良心的,你不得好死。”然而心里却还是控制不住想些虚无缥缈的事。

 

等春梅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想着想着心事便睡着了。再看手机,姜柱山已经回了短信,他说他刚才吃饭去了,没留意她的短信,还说根本就没在意她开的玩笑。丈夫那边,春梅算是安心了,可张光华的那条来信又让她怦然心动。她在犹豫:回不回他的短信呢?要不要请他来帮自己插秧呢?她想了半天,还是果断地把手机往一边扔去了。

 

下午春梅把屋的楼上楼下打扫了一遍,仿佛家里要来客人似的。她还从衣柜里找出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一一在镜子前试穿,仿佛要去约会似的。夜幕降临之时,她早早地吃了晚饭,闲着没事,忽然决定去公爹那里打听一下,看近日有没有哪家的男人回来了,以便好请来帮着插秧。当她走到公爹屋前时就有些纳闷:这不冷不热的晚上,公爹以往最喜欢坐在门口吸旱烟。可今天他的大门紧闭着,而且在屋外就能听见里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她站在窗下,踮起脚透过窗纸上的小缝往里一看。“死不要脸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何大姑正在给公爹脱鞋子,看样子要为他洗脚呢。春梅急忙退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来他们真搞到了一起,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还搞这些龌龊的事。”她一边走一边骂。

 

春梅回来后又给姜柱山打了电话,详细汇报了刚才见到的一幕。没想到姜柱山竟然在那边嬉皮笑脸,说:“我们小辈子就少管老人的事,由他们去吧。”她则愤愤地反驳:“这可是你的爹,说出去你不觉得丢人?再说你晓得那个何大姑是什么想头?只怕是觉得你在外挣了几个钱,也想来沾点便宜,先从你爹入手吧……”不管她说得如何愤怒,姜柱山依旧是一副好脾气。春梅说累了,也便只好挂了电话。就在她准备关机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屏幕上又有了一条短信:“梅花,你睡了没?还是我来帮你插秧吧。”又是张光华发来的。这下可好,她几乎一夜未眠。她反复看着那条短信,反复掂量着“梅花”这两个字。

 

第二天清晨,是手机的闹钟把迷迷糊糊的春梅闹醒的。她忙着起来炒了几个菜。今天是星期三,她得给寄宿在镇中心学校的儿子送点吃的去。临走时,她又看了一遍那条令人心动的短信。出了门她又忽然返回来,她还是决定换一套衣服。在衣镜前,她穿上了最好的胸罩和内衣,还特意把丈夫去年才补给她的耳环也戴上了。

 

茶厂快到了,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走到茶厂门口,她已分明听得见胸口发出的“砰砰”的声音。她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决定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春梅姐,你是去给儿子送菜么?”又是那个翠红,她听得出声音,不过这回她对翠红的这一声呼喊有点感激。“是的。”春梅略提高了嗓门回答,但还是没有回过头来。“那你等等,我娃子的大叔也是去送菜的,他有车可以带你走。”翠红好像钻到她心里一样,热情地这么一说,春梅便立马回了头,却见一辆红色摩托车从茶厂后面出来了。“好一个大叔,呸!”春梅立刻看清了翠红所说的“娃子的大叔”,他就是那个与翠红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收废旧的男人。“翠红啊,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丈夫不在家你就偷人,还这么大明大白的搞。”春梅这样想,更意识到这个车绝对坐不得。于是她马上胡乱找了个理由,说还得在村里办点事便推辞了。摩托车从春梅的身旁飞驰而过,她借机朝茶厂里望了一眼。张光华果然就站在门口,正朝她笑呢……

 

来到学校,春梅拿出手机让儿子给他爸打了个电话。儿子接过电话便说:“妈,有短信。”她有点慌,跑过来一把抢回手机。果然是张光华的:“你回来时给我电话,我骑车来接你。”她一连看了几遍才删了去。这时,好几个学生都围了过来,有的是托春梅捎个信回去,说没有菜吃了;有的是想借她的电话,说特别想在外打工的爸妈了。见到这般情景,她的泪珠子立即涌了出来。她忙把饭盒打开,把儿子的菜匀了一些给他们,还一一满足了他们打电话的请求。其中一个黝黑的男娃子在电话里哭得伤心至极,一个电话打了十来分钟,她虽有些心疼电话费,但还是默默站在一旁让那个孩子把话说完了。

 

春梅走出校门,忽然发现翠红的女儿独自在那里抹泪。她上前去问,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扑到她怀里一个劲的哭。春梅安慰了一番,这才从孩子抽泣的诉说中得知同学们都在讥笑她。说来学校给她送菜的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什么大叔,是她妈给她找的“野人爹爹”……

 

春梅在镇中心市场买了些日用品,还准备去服装店转转。她走进据说价格最实惠的那家店铺,一进门就瞅见了翠红的那个野男人,只见他正在与老板为一件女式春装讨价还价。她忙退了出来,吐了一口唾沫,心里谩骂道:“狗娘养的,占了一个女人那么多便宜,几十块钱的一件衣服还舍不得……”想到这些,春梅忽然又为翠红伤起心来。只怪翠红家里穷,出嫁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要论长相,凭翠红的那张脸怎么也不该跟着那个黑不溜秋、还嗜酒如命动不动就打人的丈夫。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春梅还听说那个男人自从做了结扎手术后,就不能与翠红同房了。

 

这镇上离家有二十多里路,春梅站在街上等车却听说那个面的师傅病了,今天不出车。等县里来的班车吧,那还要好几个小时呢。这时她就忽然想起了张光华说要接她的那条短信,尽管短信已经删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仿佛那短信还留有余香似的。这一看不要紧,张光华又来信了:“我来接你了。等着你!”她的脸上在冒汗,忙拿出纸巾把脸摸了一把,又把衣服整了整。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我果然看见了张光华,就在街道对面,正坐在摩托车上朝着她招手呢。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也不晓得自己的脸究竟有多红有多烫,她忙转过身向前走去,仿佛就没有看见他一样。

 

春梅径直向前走了几十米,感觉不到背后有人来就想回过头看看。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向前走去。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她从未来过的一个院子里。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渴望张光华的到来,要不她怎么会瞎撞到这个无人的地方来?就在这时,她喜出望外地听到了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果然是张光华来了。车停下,他就问:“你怎么要来这里?”她不知如何回答,就侧身向四周张望。天呀,原来这里就是县里新设的火葬场,一股刺鼻的臭味顷刻扑面而来。春梅倒吸了口冷气,身子已不由地在向张光华靠近。“快上来,我们走。”那一刻,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疑,爬上车跟着他走了。

 

来到街上,春梅忙把脸低低地垂下,这才发现自己与他贴得太近。她的膝盖骨全然贴在他的后腿上,她突出的双胸也时不时与他的后背摩擦着。她忙往座位后挪动了一下,这一小动作竟然使车剧烈地晃动起来。张光华叫她注意安全,话匣子也便由此打开。他问了她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儿,但她都只回答“是”或“不是”,其实有一些话硬是到了她的嘴边最后又吞到肚里去了。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到了路况最差的那一段陡坡。一个急弯过去,却见一辆农用车疾驰过过来。“咯”的一声,张光华猛踩了一脚急刹。她尽管双手紧握着车上的货架,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一滑,这下可好,她扑到了他的背上,扑得是那样天衣无缝。一股热流刹那间在她躯体里乱窜并沸腾,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发达而硬挺的胸全然撞击在了他的身上,就如同两只柔软而有力的气球受了挤压又嗖地弹了回来。还有她的嘴也早已贴在了他的颈椎上,她嗅到的是他身上特别的那种气味。这令她刻骨铭心的气味在她心中升腾,使她眼前又浮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他穿着短袖背她向卫生室飞奔,那一段路程足以让她悄悄用薄唇闻到他的气味。这么多年了,他的气味竟然还一如往昔……

 

有惊无险的刹车后,他俩谁也没有说话。车马上就要到村委会了,春梅忽然大喊:“停车。”车停了,没等他说话,她已下车了。张光华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也没说什么,望了她一眼,又空加了一下油门就准备走。春梅忽然有些着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她问:“你老婆呢?”刚说出口,她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只见他再一次望了她一眼,她发现他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泽。“她死了。”他把牙一咬,丢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村委会门口永远聚集着一群大嗓门、爱指手画脚的女人。春梅从那里经过,一眼又看到了翠红。她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试穿新衣服-----那是收废旧的男人刚刚买给她的。“翠红,你划得来。外头有人给你挣钱,屋里又有人给你买衣服。”“翠红你老实说,哪个让你睡得舒服?”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翠红也不烦,一边试衣还乐呵呵地说:“哪是?那是我娃子的大叔。”春梅悄悄地走过了村委会,心里窃喜自己的高明:要是不早点下车,让她们这帮人看见,那就完蛋了。

 

一连几天,春梅都没有出门。白天陪伴她的是那部手机:姜柱山时不时会来电亲热地叫几声“老婆”;张光华也接二连三地发来短信,说要给她帮忙插秧。到了晚上她就看电视剧,电视里的有些情节她觉得和自己好相似。以至于上了床,她还在想:“我是不是也会有电视上的那些故事。”尤其是她那天听到张光华说他老婆死了,她的耳畔始终萦绕着那句话。

 

再过了两天,春梅去那坝水田看了看。这一看让她火烧眉毛似的着急。几天没出门,别人的秧竟然都想出些办法陆陆续续地插上了。春梅哪能服这个输:“都是男人不在家,别个女人难道身上就香些?她们的秧插了,我春梅的也就要快点插上。”在这个问题上,她竟然毫不犹豫,拿起电话就给张光华拔去:“你明儿就来帮我插秧。”这句话刚说出口,她就慌忙地挂了,她感到刚才头脑有点发热。但沷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果然一会儿电话里就有了短信:“好的,我明天和我的徒弟一起来帮你。”

 

那一夜,春梅几乎又没有睡觉。精心准备了半夜的饭菜,痴痴想了半夜的心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梅就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两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春梅,你运气好。下雨了,茶厂也不开工,我与徒弟早点下田,一天就可以把你的秧插得差不多。”说话的正是张光华。那一刻,春梅竟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是外面的雨飘来湿了她的眼睛,还是她落了感激的泪花。

 

春梅忙着生火做饭,尽管昨夜没有休息好,但她一身轻盈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其实昨晚就准备好了做菜的材料,可她还觉得不够多不够好。她上楼把那块风干的牛肉取下来准备做个火锅。那是姜柱山去年过年时从外地买回来的,可她有点舍不得吃就放着了。

 

张光华打了个早工,十一点多就和徒弟回来吃饭了。春梅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那个徒弟像个饿狼猛扑了过去。张光华倒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以贼一般的目光把屋里扫视几遍。最后他走进厨房,索性就在灶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春梅此时正在烧水,见他进来,脸一红忙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张师傅,您快吃啊,不然就凉了。”他只好出来,终于上了桌子。就在那一刻,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偷偷在他的饭里藏了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张光华上了桌也便狼吞虎咽起来,春梅在厨房里时不时向外瞥一眼。见到他这般饥饿的样子,她又记起他曾经说过的“老婆死了”的话,刹那间她便心疼起他来。“光华呀,你老婆死了,平时谁给你洗衣做饭,如今你单位又倒闭了,你的日子一定过得苦吧……”她就这样呆呆地想,以至于张光华在外面多次喊她也去一起吃饭,她都没回过神来。

 

张光华吃完饭又带着徒弟下地去了。春梅感觉得到,他是多么想与她坐在一起说几句话。手机又有短信了,是姜柱山的。他的短信总是来得那样亲热与准时,但这几天她一条也没有回。昨天姜柱山可能是急了,还打电话来问原因,她就骂了他几句:“你以为我在家整日闲着没事做,我忙得很呢。”

 

春梅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忽然觉得有这么多好吃的,也该给公爹老姜头送点去。于是她忙择了一碗好菜就走出了门。公爹的大门开着,她没打招呼就径直走进了里屋。他妈的,那个何大姑竟然又在那里,正和公爹玩一副扑克起劲呢。这是毕竟是春梅第一次当面看见他们两个老家伙在一起,彼此免不了面面相觑,很有些尴尬。姜还是老的辣,何大姑倒先开了口:“春梅来了呀,快坐,我们刚刚还说起了你呢。你今天在请人插秧啊?怎么不叫我们一声,我们做事不行也可以去搭个手嘛。”听啊,那口气仿佛他们俩俨然已经是一对夫妻了,而且这屋作主的不是公爹而是她何大姑。春梅一听,一股无名之火就冲上脑门。她正想着如何用几句柔中带钢的话回敬那个老女人,一旁的公爹却说话了:“春梅,辛苦你了。柱子不在家,我又不中用,这里里外外全靠你。”这话一说出来,她便不好再答话。她把那碗菜往桌子上一放,二话没说就走出了门。

 

“春梅,你听我说----”她已经走上了屋旁的那个坡,却忽然听到公爹的声音,回过头只见他已拄着棍子走到了屋外。“爹,什么事?”她问道。可这时老姜头又不说话了,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猜想是不是何大姑欺负了爹,而爹又不敢言语?于是她故意大声说:“爹,有什么事您只管说,我们为您作主?”这话一出,只见何大姑几乎是从里面冲了出来,公爹蹒跚着腿忙着去拉扯她。何大姑冲到春梅面前,语气却不算强硬,说:“春梅,给你插秧的那个家伙,听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快点打发他走吧。”这时公爹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递给春梅并说:“你把这钱拿去,多打发点给他,免得日后生事。”本来春梅听了何大姑的话气愤的很,可公爹这一来,反让她又不知所措了。她暗想:“莫非他们都知道我过去喜欢过张光华?要不是这样,他给我做事不足以让他们嚼舌根。”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这不可能。连姜柱山都不知道她过去的这点事儿,他们两个老家伙怎会晓得?莫非张光华这几年真的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一想,春梅觉得还是先不要冲何大姑发火,免得他们更起疑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老姜头的那一百块钱,还说今天放工了就打发张光华走人。

 

下午的雨还在下着,可春梅的心情也如同这雨一般潮湿。她一边想着花样做好吃的,一边心里犯嘀咕:张光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明知我有丈夫为什么还想与我沾沾连连的?难道他……当然她也有些忌恨那个不要脸的何大姑,还有公爹也不像个做长辈的。要找个伴儿嘛也不找个好点的,偏偏跟这个“猪尿经”婆婆搅在一起。那天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春梅,你公爹腿子不能动弹,要是同房,何大姑如何摆布啊?”听到这等气人的话,她也没过多反驳。心想这老辈子谈情说爱毕竟也不违法,何况这是姜柱山的爹,他都不在意,我怕啥?

 

傍晚收工了,可只有张光华一个人来吃饭,他说徒弟家里有事先走了。这下可好,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对孤男寡女。春梅忙给他上了饭,却见他站起来关上了大门。他说外面有风,不关上这火锅的火苗到处窜。可她却发现这门一关,他的胆子似乎就变大了。他一边问她家里有没有酒,一边说要与她一起坐着吃饭。春梅找来了白酒,给他酌上。没想到他脖子一仰,一口便干了一杯。他的脸顷刻间红起来,便用猫头鹰似的眼直直地盯着春梅。她有点慌了,正准备退到厨房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虽然只扯住了她的衣角,但却有酒劲一样的热量迅速燎上了她的全身。“春梅,春梅——”他竟然这样低吟地呼唤她。她已明显觉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这是电视剧里也有的情节,她知道下面会有什么故事。“春梅,你听我说,这些年我都惦记着你。”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偶尔还有一两声春雷。她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把大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回来却坐到张光华的对面了。

 

“你老婆真的是死了么?”这回是春梅问话,很难得的一次。张光华没有立即回答,他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喝了一大口才说:“那个没良心的,不提她,人是没死,可她让我的心死了。”说完他又猛地一口喝完了酒,他的脸已全然成了红关公,随后他言语已有些不清,断断续续地如女人一样唠叨起来。春梅却听得清楚,他说他自从单位倒闭了,就到沿海去打工。结果他的老婆就在家跟别人好上了,最后竟然跟别人走了,连女儿也不管了。春梅的那一颗柔软的心似乎又被电击了几下,她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正欲站起来给他再盛着热饭去。她却忽然感到脚下一热,腿也有点抽不动了。她没有低头看,她心里明白是他把脚伸过来踩住了她的脚。踩得不重,但让她心头猛地一颤,一种又麻又痒的滋味在她血管里扩散,那种美妙的感觉常常萦绕在她的梦里。“春梅,春梅,我想----”此时的张光华或许全然醉了,把头往桌上一趴说些胡话,脚却没有丝毫松开。外面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雨一阵赶一阵地下,而她却全然没有知觉到。许久,春梅的电话忽然响了,她惊醒过来,忙起身去接电话。“春梅,辛苦你了。听爹说你在请人插秧……”姜柱山在那头仍然用的是温柔的语调,她却不由地打了几个冷颤。天,已经有些凉了。

 

接过电话,春梅忽然忐忑不安起来。“难道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马上就镇定了,她知道公爹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况且她着实也没什么事儿。外面的雨已下小了些,张光华还趴在桌上“春梅春梅”的叫,她这时却走上前去把他猛地一推,说:“天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了。”说完她便放了一百元钱在桌上,自己径直去了厨房。也没问他还吃不吃饭,她便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收拾了。他还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她在厨房洗碗,仿佛还听到了他抽泣了几声。等她再走出厨房的时候,屋里已响起了他如雷的鼾声。这可怎么办?难道就留他在这里住吗?想到这,她的心血就有点来潮,眼前浮现出梦中常现的情景:她躺在大床上,忽然有一双大手紧紧握了她的脚……“春梅!”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一只脚却已进了门。是何大姑,春梅暗想一声“糟糕”。却见何大姑看也不看一眼打着鼾的张光华,她着急地说:“老姜头,你的爹病了,疼得厉害,你快去看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拉了她的手,向雨中冲去。

 

来到公爹的屋里,只见他躺在长椅上不住地呻吟。春梅问了一些情况,似乎觉得也没多大个事。但公爹却作出极为痛苦的样子,哀哀地说:“春梅,你给柱子打个电话吧,我的病今天好像起得特别,肺疼痛不说,这腿脚也全肿了。”说着公爹便伸长了腿,春梅看清了,浮肿是真,但爹的脸色还算红润。不管怎样,她还是决定给姜柱山打个电话。她当即就拿出手机拔过去,只简单说了几句情况,没想到姜柱山就说:“别急,刚好厂里派我出差几天,我弯回来看看……”

 

春梅回到屋,屋里空荡荡的。张光华不知何时走了,她忽然又有些惆怅,手便情不自禁地抚摸那把椅子。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呆了半夜,还删掉了张光华的几十条短信。

 

几天后姜柱山果然回来了。油亮的皮鞋,时髦的衣服,一副衣锦还乡的派头。姜柱山一到屋,何大姑便风风火火地来报告:“老姜头是在想儿子啊,这柱子一回来,他病也轻了很多……”

 

只过两天,姜柱山又要走了。春梅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姜家的老巢守好的。”可这回姜柱山竟然变得刚硬起来,他执意要把她也带去广东。老姜头和儿子已经托付给了何大姑,何大姑眼睛眯成一条线,说一定会把这“老姜和小姜”照顾好。走过水田坝,春梅望着自家水田里的秧苗绿得发亮,正迎风频频扭腰。她暗想:“我走了,它们应该都要成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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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经李爱群作家同意后发表,原创作品请尊重版权,维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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