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反对劝学的一个理由
漫望山道,柴氏,你怎么还能说
“书山有路”,且自欺勤奋劳苦
可以使我们另辟蹊径?
但见这满山红叶,此刻正自飘零无助
我们肩上所受者,除了这些书页般的枫叶
还有那许多故老的叮咛与嘱托。
(它们凭借了什么,如此安稳
就像钉上我们的青衣的两肩布丁?)
山风习习,你何时才不诉说身家与天下的道理以及一介书生的苦心和抱负?
其实它们都卑不足道,不成文章
也不可治国安邦,甚至不可自娱;
那些功课与书卷,一日三遍
我们都已读得烂熟,以致书中某些故意的过错乃至些许难以细察的杀机和阴谋
都被我们铭记于胸,不及痛加悔过。
这样将错就错已非三年五载
韶华之逝,莫非还没有让你惊于双鬓的斑白
和良心中的种种摇晃与松动?
趁此天时未晚,我们何不回防将息
把那去冬的老酒饮得几层上脸,灌顶醍醐?
柴氏、柴氏,山阴道上,
你的身子在风中抖索得多么凄凉又单薄!
(88.9.15.下午)
2. 某日漫读蒲松龄故事
就在那一天,下午的天光
像一册久藏的卷帙,发黄而易脆
薄如某个羞怯之人的面皮;
也就是那个姓柴的人,神情暧昧而慵懒
起坐时合上书卷
去檀木的柜中取出另一部古代的典籍
读到了正在书写的这个关节:那一刻
他由一个儒生变作美人
又从一个姐姐变成妹妹
衣衫单薄,弱不禁风
掩脸走进一竹林子和箫声。
而外面的细雨中,菌子漫山长起;
她的心事不断:这般的锦瑟年华
让她为一种天生的怜惜所呵护
四海之内到处是爱她的兄弟,
而她自己,亦这般悉心自爱
把自己将息得如此完好,白璧无瑕
犹如一些姓氏温良的佩玉
(比如瑾和瑜,璇和珏
或者一些绸子般的天气,
一日之中便度过三秋中几个清明的节气)
如果此时有人前来,乞酒或者求宿
她将垂帘延客,还是拒之门外?
假如换成我,山游晚归、衣带濡湿
这个姓柴的人是否也这样提着风灯
在门栏前一夜风凉,秀颦含忧
为我抖落斗篷上的霜粒?
要不她就会回到案前
赶在我入院前放走一只小狐,
重又变作一个囊中羞涩的穷儒
一样地书生意气,粪土山下的万户灯火?
(88.9.15.夜中)
3. 与柴氏在房山书院相遇红楼中人
柴氏,想想看,就在此时
我们转过皂壁,看见一些男女
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尤物;
我们知道他们每天都做的事情:
以青盐漱口,互理云鬓
早课之后就追思昨夜梦中的心事。
此时他们拟定了过冬的日程
半掩院门,在房中联句做诗
每一句都都呕心沥血,却貌似嬉戏
一旦题于帕上就不忍卒读,满面梨花
打湿了脸上的香料和颜色
袭人之香绵绵不绝。
而一些写字的手一直在袖中打颤
即使袖了手炉,又用五脏去煨暖腹中的冷酒
也依旧阴寒不出。
这样他们冷不丁明瞭了自己一生的缺点
已使他们相互错爱、无可稍改,
不由得面面相觑。
而我们在这片刻的宁静中
更加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心田
早被他们身世中的泪水和药汁所浇培;
我们也许会怜惜其中的某一个
看她成天为风气所伤、以葬花自况
脾气如闺房,日渐小巧和紧凑。
对此我们顾眷多时,一身念记
全都无处着力——呵,事情会如此完结?
柴氏,你也一样空自叹息
对自己和别人都爱莫能助,
看他们熄灯闭户,暗中感动不已?
让我们回到房中
对这些不可挽回的人物不复言语……
(88.9.16.夜中)
4. 读某些古代笔记的见闻和感念
柴氏同俗语一起说出:“开卷有益”
我们就在一日之内游历了众多古国:
朝秦暮楚、郑南齐北
大部分都街面整洁,锦衣的人三五过市;
他们在其间休养生息
倾心于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不分美丑或强弱。
我们想起自己,或许比他们远为劳苦:
读书万卷,行路也疲惫不堪
却至今不成气候,不可使世事改观易色。
可他们对这些不屑旁察
自顾保持礼仪,种种大胆或细心的事
全部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栽花插柳
一国熏风细如吹笛。
我们真想就此停驻,让后半生困顿
热爱这些酒楼和粮店
以及出入其中的几条性命与米袋;
我们将与历代君王交好
之后就退为不第文士,或贩夫走卒
与一些锦口绣心的美人缔结婚姻或友谊
——她们出众的美貌虽然千人一面
却也各自生动,瑕不掩瑜
那河面上飘来的歌声:“杨柳依依”
“雨雪霏霏”……这些都不足以
造就我们难以舍弃的心意。
我们重又在山中度日,日落西山
北来的风中,我们打着黄麻的结子
胸前挂着的草环里至今还香气犹存!
柴氏,我们为何要让须发为心气吹动
想念我们一度荣华的帝都?
西望长安,是一排辟邪的粉墙
向南是洛阳,一园富贵的牡丹正当丽色雍容。
(88.9.20.日落以后)
5. 在一卷花经里向一个贯穿四时的美人学习拆字法
柴氏,这本该是值得走马和斗鸡的天时
可我们心中的脉脉温情,每一天
都被汉字改观,又在书写中变色;
而那幅深刻在玉中的画像
却一直随流年长大,
明眸皓齿,芬芳不可遏止。
啊,这守身的美人、明哲的美人
你遍布季节的身体被哪些画笔喂养、
又被谁不断更换的姿色贯穿?
她们一母所生的胎记和印章流传至今
成为我们——柴氏和我
(还有更多各怀姓氏的男女)
得以和你相识的认记和权柄。
现在,面对你唯一的典籍、不败的标本
请你低头屈就,请你认领
书中这些卷帙浩繁的女儿——
是否你早已和她们相亲有契
以牙还牙,以脾气对脾气?
你和你自己聪敏的耳朵牢不可破
如今又焕然一新,每一个
都正值妙龄。啊,柴氏,这是否
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全新文体:
她盛大的美貌如万树梨花
一日长风把她们吹离枝头
落在镜中加剧,越积越多
终致千人一面,被我们混为一谈
又让她一度误用了自己;
但他紧接着从镜中脱颖而出
朝向她如玉的真身,看,她们破镜重圆
用一根丝带约束杨柳的腰身!
可她继续更换姿容,越变越美;
她删繁就简,同时在字词中
省去了五内、指甲和皮囊;
唉,柴氏,她已变成了绝美的经典!
这残缺的、退却的美人
拒绝与任何食物相嫁接
依然有处女的血支撑清正的骨格
支撑她暗藏其中的万种风情。
柴氏,让我们永载这不世的业绩:
他只剩下一滴血,就改变了一代佳丽的颜色。
(88.9.18.下午)
6. 关于柴氏身体中的一片心目和内景
为赋新词,柴氏已数度登高。
我想这样的楼台
可能不会再有别的人前来凭栏北望:
那些云层下的地貌和村庄,在这满目秋光中
虽然苍茫如画,却也自古如此
又有什么好看?一层危楼
也不会使千里之地在眼前如锦铺展。
可他还是学着古人的样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让绕过柱子的风吹进身体,
这才带着一种对天气的怅惘回来,感冒、发烧
继续为这股体内的风所撼动,
脸上现出罕有一见的风貌;
他像唯一的英雄那样愠泪
向我倾诉这之中他所暗藏的内景
和一些苦心经营的诗行,诸如
“红巾翠袖也该有和我一样的心意
被一首新词抄上扇子和风
转眼就传出了她们的身体”,
以及“捕风的人为身体所拘
徒然吹动心旌,
一幅细致的胸襟宽大、漂白”;
我们一起琢磨其中的真义
发现它们既不遮掩,也不暗示
只是对某些转瞬即逝的真情别有用心。
唉,柴氏所思竟是如此难以言传!
年岁一过,我可能不复记忆他的这些絮叨
和他一生的繁文缛礼,
在今夜让我如何对其施予了宽恕和同情;
可日复一日,柴氏的病
会不会使健康的人动心,受到感染
也这样一唱三叹
把一件简单的事颠来倒去、说了又说?
(88.9.19.夜中)
7、聆听先生柴氏的一次课徒
立秋的那一天,柴氏晒完书卷
低头之际,闻到某些汉字写到过的那种气息
正在精心的书法中加重,并流布。
我看见他,在薄金的太阳下侧立
心地谦逊,缅怀孔子和鲁国的城门
以及七十二个苦心的门徒——
他们勇敢的奔波多徒劳
最后还不是回到水边,沐浴、吹风
歌咏“逝者如斯”?年复一年
我们在每个晨昏的朗读
又耗损了多少心神和元气!
我看见柴氏一声长叹,回到西席:
唉,为道日损,为学又何益?
你们,文书和礼貌的敬献者
负囊前来,身怀虚心
欲要效仿我们的一纸空文?
而一次抄录将把你们写成另外的纸人。
痴子!你们正被一句言不及物的话浪费。
那些讳莫如深的秘籍,哦,庭院深深深几许!
那些房中的书,匣中的书,枕中的书
如果被你们整日里穿戴、裁剪和篡改
你们的肢体也必将伸屈不利。
文章、文章,这千古的盛事
不得不至此被观止和灭迹。
现在掘出你们的坑,点燃你们的火
再看看所有蝴蝶之前的那只蛹——
学习吧:它正密谋尸解和飞升!
(88.9.20.上午)
8、追忆春事:逃离房山书院的一次预习
柴氏,这样的年代多么适合于春天:
青春热情高涨,天天逃跑
离群玉互成的尤物越来越远。
但我们阴心层出的牌局中
精致而又腼腆的骨头却亲密无间
以翡翠或纸的面目走完过场,然后长日厮守。
呵,温柔的扈从!甜蜜的点心!
还有轮番送上的粉子和匕首
尤其使我们乐不思返
在器皿、骰子和戒指中顺从水银任性的脾气:
会有谁在其中不被打湿、洗白或充满?
马鞍底下,羞涩的春药亦已暗中藏好;
我们越发困倦,像一件出殡时的织物与穿戴
裁剪得当,却没有谁前来甘愿就范;
这样的年代又是多么纯洁、多才:
敌人锲而不舍,深入不毛
连篇累牍的诗篇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我们因此而心窍齐开;但在其中
我已预先看见爱情衰落的光
和德性优雅的收场。唉,柴氏
我正好听到诗歌这声叹息!我看见他们
身骑文词的白马,书生意气、貌同女流
细腰里满是丝织与蜜饯,
背后还跟着香车、女仆和骡马:啊,
这样的年代多么香风袭人!
我和他们隔着门墙与蚊帐,一丝牵连
依然被他们风流佚荡的心病传染;
一当听到马蹄踏花,
——柴氏:天地良心——
我多么愿意被他们沿路吹来的香气击倒!
(88.9.22.中午)
9、我心目中的一代新原
柴氏,请牢记这些言词和气韵
请把诗歌流传后代。
这伟大的技艺、辽阔的心灵
将使你经由诗箴成为先知。
你看我,混迹人间、皓首穷经——
那么多的坏人坏事
他们的精神污染了我!
请你传授悲天悯人的诗篇
道德和良心的诗篇,中药的诗篇
诚实的、不敢藏拙的诗篇,
让我看看皮肉下面
白骨的秘密闪电,灵魂的大火;
让我看看诗歌的婴儿
是怎样顺生、怎样逆产、挣扎和哭喊!
啊,诗歌,比爱人还要刻薄的刀片
请为我刮骨祛毒,在刀锋和骨殖之间
我们狭路相逢,撞出钢火。
我还恨你!柴氏和诗歌
为什么高歌死亡和美人
却又频频生还,遍体鳞伤、面目峥嵘?
那些无穷的转折和比喻,啊,可怕的魔术
凭什么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柴氏,我不敢相信这个年代
一颗钻石或一个内心能总结太阳全部的光芒——
不,一次诗箴不能让你们成为先知!
请传授不屈不挠的诗篇,一身傲骨的诗篇
屈原、阮籍和李白的诗篇
坚定、固执和怪癖的诗篇;
哦,还有,那些更加傲岸的、拒不供认的
残诗和断章,一次未遂的爱
在自戕、在破败、在崩毁?!
(88.9.23.下午)
10、几册绣像图书随柴氏涉江越岭
离开书院之前,柴氏
你要看好那个前来纹身的人
那个裸露胸膛,在民间独独寻访我们的人
就是他,要在我们身上写下他的拿手好戏。
我们的前胸与后背就要领受他的手艺
其中混杂着他手中武器流出的血,
而不是我们的血。
他是那样地谙熟天文地理
甚至窥知了人心中的种种隐私:
青龙白虎、“精忠报国”,
乃至某个妙龄少女闺中的隐名。
他这样捏拿我们的身体,就像女娲造人
或如另一本书卷所言,更是伟大的伏羲
以及他众多俊美的后裔;
他会在我们的体内治水,清理出黄沙与风尘
(在我们心田中他会不会随手种下某些祸根?)
啊,前程渺茫,他还要为我们卸去征衣
一身轻装几乎不着片帛。
而多年以后,这些绣上手臂和额角的龙爪虎须
将把我们撩拨的百般难禁,
让我们直将此身投入江海:鱼龙混杂
可能会陷进某处水泊,或在一跃之后落草
选一座猛恶林子剪径为生,
而这一院书卷却可能被皇室查禁
在那时,柴氏,这样的功课我们就再难重温!
(88.9.24.深夜)
1988年9月
(作者:宋渠、宋炜 选自选自阎月君、周宏坤编《后朦胧诗选》第264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