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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出门远行

  • 作者: 朽藤
  • 发表于: 2016-12-07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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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旧的绿色邮筒,寄不到我要去的远方。
  一
  母亲又忘了我的生日,年年如此,本来波澜不惊的我的心,泛起阵阵涟漪。我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远方的火车,我的成人礼,伴随着汽笛轰隆隆碾过单薄的心,留下乌黑阴沉的烟。
  终点在哪儿呢?我不想知道,窗外一幕幕风景略过,像一部不会散场的电影。十四年前,一辆车带走我的天上人间,十四年后,我也踏上这段旅程,去寻找一个当初无能为力的答案。
  也许是没有恨过的吧,邻座女孩说阳光里我陷入回忆的模样无比安祥和柔软。
  言一,她的名字,像极了诗。
  她说她与我一般年岁,我笑了,不置可否,但是她身上历经尘世的沧桑气息让我怀疑,她眸子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如同幽深的海。
  出于对陌生人的防备,我没有再搭话,良久的沉默。
  “你要去干嘛??”她看着窗外,拢了拢头发。
  虽然她身上没有危险压抑的气息,但对于他人试探性问题十分抵触的我,仍然神色冷冷。

  —“去探寻十四年前未解的问题,找一个答案”


  二

  是啊,找一个答案,不再自欺欺人。
  十四年前,在和母亲的拉锯战中抽身而退之后,父亲离开了家。年少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顷颓,所有的故事都被改写。
  母亲一夕之间老了许多岁,很多时候,她默默伫立在门口的石榴树下,望夫石一般。良久,吐出一句话来。
  “远望当归,他会回来的,是吗?”
  当时我并不理解这句话,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所表达的深情。
  —古语说“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若远望可以当归,卿已凯旋多年。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如此而已。


  三

  我很不屑于母亲的懦弱,在父亲离开之后,我成了别人口中没有爸爸的孩子。恨和怨成了我对这个男人解不开的心结,母亲的念念不忘不过在提醒我父亲的绝情与残忍。
  无数夜里,我都会梦到小时候笑得一脸纯真的自己,温柔得像一泓泉水的母亲,和那个在年华里早已面目全非的男人。
  醒来,刻骨清寒。忘了模样,原来念念不忘,也会败给时光。
  白月光也会成为蚊子血,母亲也不外如此。喋喋不休,青春期和更年期的战争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踏上了我的旅途。

  也许给等待一个答案,迟暮的美人才会认真开始生活。


  四

  终点站到了。
  我下车,聒噪了一路的言一跟在我后面。
  我没有告诉她第一次出门的事实,两个目的地一样的人,相伴也不失为好的选择。
  云南古城,像极了诗人笔下的美人,缱绻风流。在这个地方,什么样的故事曾上演呢?
  “小言来了。”客栈的小哥迎上来打招呼,熟络得像许久未见的故人。
  寒暄过后,小哥注意到了身后的我。
  “第一次出门吧?眼神很美好的姑娘。”
  像撒谎被拆穿的孩子,我没有否认。从来没有人用美好形容过我,我的十八年,一直畏畏缩缩像个笑话。
  报以感激的笑容,一见如故。

  阿婆站在门边,温柔地看着他们。但目光触及我时,开始变得复杂。


  五
  客栈很漂亮,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也并不突兀。
  休息一会之后,小哥送来了干净的浴袍和一些生活用品,贴心也不让人窘迫。我确实没带什么东西,完完全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小哥真名叫林朔,秀气的面容像个女孩子,让人讨厌不起来,他也成了我们在当地的导游。
  屋子后面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穿着古老衣饰的男男女女,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生活。烟火人家也是不一样的风采,骨子里是优雅和坦然。
  我像闯进这里的不速之客,对所有东西都充满好奇。

  窥探,寻觅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六

  夜色轻笼,华灯初上。
  早早吃完晚饭的我和言一出了门,没有月亮,也并不压抑。
  “你有想过你父亲后来可能有的生活吗?”她仰头问我。
  我挨着她坐下,云淡风轻。
  “他也许遇到一个对的人,有儿子女儿或者儿女双全。也许,他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言一笑了,她并不美丽,但笑容却无比有感染力“没有一个父亲会遗忘,无论当时因为什么离开。”
  无言以对,她浑身透露着悲伤的气息,沉重。
  像自言自语一般,她念叨着自己的故事。那一刻,我才知道,所有人都不简单。
  她的父亲因为出轨抛弃了整个家庭,小三在她母亲怀第二胎的时候闹上家门。母亲难产离世,留下她和襁褓中的弟弟,相依为命。
  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只能在福利院长大,为了让弟弟读书,十六岁时她就踏上了社会,举步维艰。

  她眼中的海,身上的风尘,都是命运裹挟而来。


  七
  我想抱抱她,可没来由地又缩回了手。
  “其实我很羡慕你,正当好的年龄,最及时的疯狂。不像我,被岁月强制原谅。”
  她起身离开,海藻般的长发飘扬。
  后来,小哥告诉我,言一的父亲也在云南,并且永远定格在了这里。一场泥石流吞没了爱恨,那也是言一第一次来这里,只是穿着丧服,无悲无喜。
  年年,她都会来一次,在雨最多的季节,他们也因此熟络。
  往事真是如华衣上的蚤子,内里不堪。
  夜凉如水,我在言一房间外踱了很久,却没勇气没立场开口安慰。
  “人总有不圆满,一切后果,必有前因。”

  我突然无比想念被生活压得佝偻的母亲。


  八

  “妈—。”
  按通那个熟悉的号码,一开口便是哭音。
  我以为她会怪我,以为我们会像之前一样争吵不休。可电话那头,她无比冷静。
  “浅浅,你长大了,上一辈的爱恨不该牵扯到你。。。。”
  后来的话我没有听清,只记得挂电话之前母亲的那句话。
  —“有些事放下才是成全,回来吧,我在等你。”
  我们好像都成熟了,但我不会忘记我此行的目的。
  对不起,我们总用关心的借口做着伤害的事。
  母亲,晚安!

  言一,晚安!


  九

  晨曦,我没叫醒言一和林朔,一个人走向了寻找的路。
  无心看风景,每一步我都在接近我的答案,结果似乎触手可及。
  这个云南多雨的季节,潮湿,朦胧中多情婀娜的峡谷河湾如油画一般,安静美好。
  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在梁上喊。
  “远方的姑娘你要去哪里?”
  缓缓启唇,说出那个名字,不带任何感情。
  顺着姑娘指的方向,云雾中有一个寨子,看不清楚,矗立在陡峭的山间。
  姑娘笑着补充“不过现在的天气不适合上山的,淫雨霏霏,碎石会伤到人的。”
  我刚想动身,感觉有一股力量拉住了我。
  回头,是言一。
  “你到底要干什么?天晴了再走,跟我回去。”
  挣脱不开,我被她带回了客栈。林朔看着我们,目光里有深深的悲悯。
  阿婆搬了把椅子,叫我坐下。良久,开口道:“你是来找良生的,是吗?”
  杨良生,杨浅浅。

  不错,他正是我的父亲。


  十

  阿婆望着远方,讲起了我并不了解的故事。
  十四年前,父亲带着满身伤痕和阴戾之气来到这里,如同丧家之犬。找不到工作,吃不饱睡不好,不小心掉进了深潭里。救他的人是阿婆的养女,札清竹。
  劫后重生的父亲,忘了所有往事。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曾有一个女儿,三四岁,粉粉嫩嫩,一团喜气。那一段时间,清竹的陪伴给了父亲莫大的幸福,所有人都圆了这个谎,让父亲以为旧事都只是一场梦,他在这里安定了下来。
  他们结了婚,在寨子里过上了温馨的小日子。不久,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彻底忘了,忘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
  回忆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可他已不再相信。


  十一

  阿婆的声音开始哽咽。
  山上山下是亲人却如此对峙,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后来,清竹生了病,所有人都远离她,觉得是不祥之兆。清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被别人嫌弃成为包袱?一家人便搬到了峡谷附近的深山中...”
  “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察到了你们眉眼之间的相似,这都是命。”
  我像被雷劈中,久久无法言语。
  命理之中那么多兜兜转转,错过遗憾,一个圈,一个笑话。
  我曾无比厌恶自己与他相像的脸,突然没有那么棱角分明,变得柔和起来。
  身后的言一走上来拥抱了我,那种窒息般的温暖淹没了感伤。

  她永远活得比我鲜活、勇敢。


  十二

  你相信命运吗?
  十四年来,我认命,却也不甘。
  十四年后,命运嘲弄了我们。
  为什么?
  我瘫软在地上,一滩烂泥般,没有哭,也没有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
  林朔也围上来,目光阴郁。
  我推开他,一个人离开。
  言一想上前,我手向后制止了她,没有回头。
  有些事情,别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那份可怜悲悯,我不需要。
  母亲啊,你盼了、怨了、爱了、恨了一辈子的人就在眼前,我却不敢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一场雨,打湿了我的眼帘,潮湿了我的心。


  十三

  远方有炊烟和看不见的人。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找到他了。”
  母亲似乎是哽咽了:“他还好吗?”语中满是深情。
  我不忍心说出结果,电话两头都是沉默。
  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总想透过不堪去寻找答案,可结果往往伤人更深。
  “怎么了?”母亲追问。
  我匆匆挂了电话,看它在床头闪烁着,咆哮着,最后吃了瘪。
  不自觉红了眼,我的执念终于烟消云散。

  林朔,隔着一个谎言,我们之间的友谊又该何去何从?这一段旅途,好像该谢幕了。


  十四

  雨淅淅沥沥,两三天不见停,喧嚣得让人心里煎熬,原本喜欢听雨的我,静静坐在窗户旁边,透过阳台上的花望向远方。
  不知什么时候,言一走到我的身后,轻轻摆弄着我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被束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让我极不舒服。
  她开口:“有什么打算吗?”
  —“我明天就出发上山,不管雨有没有停。”
  “你疯了,浅浅,那是峡谷,是山,雨又这么大,会出事的!”
  言一吼道,我第一次看到她失态,样子有些可怕。
  她的父亲魂断于此,所有的悲伤不能重演,她怕。

  服了软,那一晚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十五

  夜里。
  林朔敲了敲我的窗户,说有话要和我说。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会这样伤害到你,姑父的事是我们圆的谎,我们以为时光会让你们忘掉,不会找到这里。错了,我们不该让他活在欺骗中,如果你要去找他,我陪你。”
  “只是你得知道,可能不打扰对他来说更好。”
  “当初你父母两个人选择分开,一定有理由,强求会让所有人都难过。”
  他阖上了窗户,冷风透了进来,我不得不裹了裹衣服。
  天空流着泪,说不出的心酸。

  十四年来,他的生活与我们无关,母亲的念念不忘不过是后悔酿成的倔强,等不到了结。


  十六

  电话又执著地亮了一下,旋即黯淡下去。
  一条短信。
  “深喜,浅爱,这就是你名字的来历。我和你父亲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普通农妇,却逃不过命运。我崇拜他,敬畏他,以为这样就会让他走下神坛。”
  “可这是生活,不是爱情。我们都没有错,无休无止地争吵,最后都只是抱头痛哭,不知该怪谁。”
  “我们都累了,放他走,是我的成全。”
  “浅浅,如果执著到没有结果,那就放手吧!你才该是我生活的重心。”
  “我在石榴树下,等你。”

  迟暮的美人好像突然看穿了一切,泪光中我仿佛看到了她,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十七

  人若没了执念,该去哪里皈依?
  原来有些事情注定不会有结果,人生在世,所不忘的,唯一个情字而已。
  雨还在下,这彻底是一个无眠之夜。
  我想起母亲床头模糊了的全家福,除了执念,我无法从照片中记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快看啊,就是她爸爸和别人跑了,扫把星。”
  “扫把星...扫把星...”
  童年时那些孩子的童言无忌,成了我忘不了的梦魇。

  那时我觉得阳光穿过乌云泽被大地,却生生孤立了我。母亲一锄锄耕耘起我的生活,却忘了清扫我心里的阴霾和十四年前那撕心裂肺的哭泣。


  十八

  后来,我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不痛不痒。
  错过的十四年,断带,无法弥补。
  言一静静地睡着,眉目中凛冽的气息也柔和起来。我们经历了近乎相同的痛苦,彼此羡慕,其实我远没有她活得那么洒脱。
  戴着镣铐起舞,等着一个归宿,恨着一个人。那些不顾一切的勇敢分崩离析,都是命运早已写好了的,我们只是不敢承认。
  安静的夜,遮不住心里的暗流涌动。

  应该不恨了吧,我想。


  十九

  一早,我感受到阳光拂过面颊,如同上帝的恩赐,有母亲一般的温柔。
  天晴了,空气中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鸟儿的吵闹分外美好,这才是云南最让人神往的时刻吧!
  我拿着木梳在镜子前打理自己的头发,静静端详自己的脸,让人自卑的不美丽。
  言一醒了,看着我,突然笑了。
  “怎么了?很奇怪吗?”我迟疑。
  她摇了摇头:“其实你笑起来也可以很美,这头长发乌黑油亮,不知惹了多少人红眼呢。”
  我和她那么相似,却在此刻截然不同,我的阴郁像魔鬼狰狞的面具。那一刻,我突然决定选择原谅与和解。
  林朔送来了早餐,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和言一身上有一种默契,不惊扰,岁月静好。
  我笑笑,拉过他们一起吃饭,林朔看着我,一脸的诧异。

  “我只想去看看他,以陌生人的立场,不打扰。”

  我出奇的平静。


  二十
  阿婆听到我们的对话,带来了干粮和一封信,写给她养女的信。
  那时候她无力庇护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走上了绝路,人言可畏啊。十几年之后,她无法越过这座山去看看了,我们给了她希望。
  她们母女还来得及,多好。
  我们就这样上了路,虽然寨子看着并不远,可是林朔告诉我最起码要走一天,还得担心姑姑拒门不见,这也是这些年他们不去山上的原因。
  逢年过节,他们会带着东西上山,放在外面,希望父亲取走。可是下一次上山,发现东西还在那里,腐朽。人们很少有的耐心,消磨殆尽。

  原来如此,都在爱,却放大了误会。


  二十一

  山上一派生机,山泉叮咚,草木如茵,呼入口鼻中的满是香甜的味道。
  言一很聒噪,一路上吐槽我们速度太慢,林朔赔着笑脸,他们两个,一个看透繁华洗尽铅尘,一个不入繁华初心不变,年岁正当,倒也是绝配。
  我们这段旅途纠结了一路的是亲情的命题,却忘了友情,比如我和言一,忘了爱情,比如他和她。
  看着他们嬉闹,我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们傍着山泉,啃着干粮。
  “浅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林朔依然不死心的问我。

  我笑了:“我只是去看看他的生活,他的模样,然后离开,回到我母亲的身边”


  二十二

  不打扰他的生活,是我十四年之后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脚下的每一步,我都无比的坚定,每一个决定我都不会再后悔。
  迫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寨子,太阳透过树影,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晕。
  温暖柔和像没有故事发生。
  没有炊烟,没有菜园,没有家禽,看不出生活的气息。
  我注意到一个人在慢慢走近,低着头,大口吸着烟,仿佛享受尼古丁进入肺里的快感,亦或是释放生命的重压。
  他走近了,抬头。
  我怔愣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

  裹挟着枪林弹雨走过我心里的,是回忆。


  二十三

  就像阿婆所说,第一眼,就能看出我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相像,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劈面相逢,便知道一切皆有定数。
  “你们上山有事吗?没事就回去吧,林朔,你也跟着瞎胡闹。”来人开口,极力忍住感情的我,湿了眼眶。
  父亲,就在我的眼前,我却由衷的无能为力。
  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爸...”
  “什么?”
  “我是说,把阿婆的心意告诉你。”我第一次厌恶自己拙劣的演技。
  他定在原地,沉默,半天之后说:“我只能让你们在这里留宿一晚,你们早做打算,下山去吧!”

  他和当初的我一样,满身的刺和执念。


  二十四

  隔了一百步的时差,阿婆走了九十九步,唯一那一步还是败给了父亲和清竹的心结。
  亲情,把我们逼到了这里。
  跟着父亲,我们到了屋子里。陈旧的摆设,昏暗的灯,很像童话故事里女巫的房子。
  “你们歇着吧,不要在房间里乱闯!有些饭菜你们将就着吧”父亲指了指桌上,点了一支烟,向门外走去。
  “我们是来看姑姑的”林朔说道。
  父亲的肩膀颤抖着,像头暴怒的狮子:“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叫她姑姑?她生病的时候你们不是一样放弃了我们?”
  我和言一被吓到,呆立在一边。
  良久,我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时间是让一切面目全非的东西,你们之间是有爱的,怎么还成了折磨呢?”
  他回头看我,目光诧异。

  “你是谁?”


  二十五

  我颔首,掩饰掉自己的不安。
  他在审视我,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我叫浅浅,林朔的朋友”
  “浅浅...浅浅...,不是锦陵,对不起。”他低头絮语,目光悲伤。
  他还记得我,我是浅浅,也是十四年之前的锦陵,他走后,母亲给我改了名字,把深深刻在我们心里的他的痕迹狠狠剜去,留下一堆腐肉,不痛却也触目惊心。
  泪水差一点儿流出来,言一走上前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们都是朋友,我们的误会,就像失意者杯中的酒,永远也留不到下半夜。有什么怨怼,总该要收场的”

  父亲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跟我来吧!”


  二十六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空荡的房子里只回响着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远远的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是一个瘦得脱了相的女人,眼窝深陷,却依旧有些风姿。
  感觉到我们靠近,女人睁开了眼,艰难地笑笑。
  这个女人,让我莫名想到了母亲,她的身体也不太好,缠绵病榻的时候,她只有自己一个人。相比起来,这个女人拥有的爱难能可贵。
  “这是?”嘶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父亲迎上去,握着女人的手,一脸哀怜的神情。这样的情景,我竟无端看到了岁月静好的模样。
  “是林朔和两个朋友”
  “朔儿,让姑姑看看,你都这么大了,今年都22了吧?”她的身上有着圣洁的母性的光芒。

  他爱上她,也许不无道理。


  二十七

  女人直起身坐着,我才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旗袍。
  旗袍,就像女子的第二件嫁衣,是压箱底的青春记忆,即使苍颜白发,依旧明艳动人。
  可是母亲从来吝啬于展示自己的优雅,她把自己的青春束之高阁,我只有一次看到她捧着一件宝蓝色的旗袍默默垂泪。
  那是她的嫁衣。
  不是正红,是宝蓝色,高贵华丽却没有爱情。

  这个女人,苍白,淡紫色很衬她的气质,淡雅如兰,和当年一副知识分子打扮的父亲还真是般配。


  二十八
  林朔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姑姑,清秀干净的脸庞上隐忍着泪光。
  “奶奶呢?她还好吗?”女人含着泪问道。
  “是不是还不能接受我?”林朔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我便掏出了信,递给了那个女人。
  “也许看完了这个你就明白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对一个“抢走”我父亲的女人如此温柔。
  她接过信,吃力地阅读着阿婆的情意。
  我突然很像个局外人,能够清清楚楚感受到他们的幸福,多好。

  言一拉着我,都被这一幕感动。


  二十九

  母亲,你的成全是幸福的!
  不打扰,是我的原谅。
  大团圆,父亲决定明天下山,去看望阿婆。
  受不了里面的煽情,我一个人出来透了透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面对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父亲,隔着十四年的时光,看着他爱的爱他的新家庭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找不到方向。
  言一悄悄跟着我,不说话,保持一定距离,她知道我想冷静一下。
  山中的夜凉如水,我不自觉地拢了拢衣服。
  “浅浅,你真的......?”言一打破了平静。
  我抬头望了望天,把眼泪咽回去。
  “就这样吧,母亲只希望他好。”
  有些事情,即使忘了也割不断血缘的联系,所以大半个地图的距离也阻隔不了彼此祝愿的心。

  他不记得的,我们替他永恒。


  三十

  虽然父亲没有认出我,可他还是察觉了我的异常。
  言一看到他,点了点头离开。
  “怎么了,小姑娘?”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问我。
  我没敢注视他的眼睛,怕自己暴露情绪:“没什么,只是看到你们那么好,想到自己,莫名伤感罢了”
  爽朗的笑声,好像看到当年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迟暮的美人当年怕也正是这样动了心吧?
  —“有些时候,命运给你的、触动你的都没那么重要,别人的故事笑笑就好,不要太入戏。”

  他和母亲真的不同,一个入戏太深,一个却能轻易抽身而退,无论如何也是走不下去的吧?


  三十一

  “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出发的”他转身要离开。
  “等等!”
  他回头,看着我。
  “能不能问问你锦陵是谁?为什么你会在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直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如此坦然。
  他目光复杂,并不打算开口。
  林朔出来,看到我们在聊,紧张地笑笑。
  “你们聊,你们聊。”
  说完一阵风般离开。
  面前的男人没有接着沉默:“锦陵,我也不知道是谁,只觉得她是一个我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出了事以后,对以前的事情只剩下残破的记忆,联系不到一起。我只记得一个小女孩,可能是我的女儿吧。”
  “后来,我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那孩子没福气,短命。”
  “我的孩子哭泣的模样,让我想起了锦陵,你让我很熟悉,却不是她。”
  我抬头问他:“如果你的记忆是真的,你有一个不爱的前妻和一个女儿,你会怎么办?”
  他摇头,周身萦绕着悲伤的气息。

  “不会的,就算有,又能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给不了她们什么了。没有爱的生活,彼此都煎熬”


  三十二

  母亲等的,不过是他亲口说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转达。
  隔着电话,还是当面说,都太过残忍。
  “是啊,就算有,也不会互相记得了吧?你现在很幸福,请替她们幸福下去。”
  哽咽。
  他转身离开,吐出最后一个烟圈,丢了烟头。
  母亲,你看到了吗?他过得很好,我没有打扰。
  我回了房间,擦去泪痕,和衣睡下。言一拿来了被子,搭在我的身上。
  “言一,我不后悔。”
  “我知道,他很幸福,你应该回到你母亲的身边,她只有你。”言一看着我,目光温柔。
  我突然起了八卦的心思:“言一,你和林朔?嘻嘻,老实交代”
  “没什么啦!”

  嬉闹起来,气氛不再压抑。


  三十三

  快睡着的时候,言一说:“我经历过太多风尘,遇到他真是幸运,这样其他的一切就都值了。”
  这就是爱情吗?
  林朔和言一,他们那么好,他们一定是幸福的。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走过的路....”这首歌循环了整夜。
  有些发霉的味道,萦绕在鼻翼,就像过了很久的秘密,腐朽了落在土里。

  爱情,亲情,友情,这条路让我无比动容,也懂得了救赎原谅。


  三十三

  黎明叫醒了每个心里有光的人。
  简单的梳洗完毕,我们在门口集合,清竹阳光下的面容分外柔和。
  父亲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们,这一趟,也许是我和他最后一次携手,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
  山上的雾还没有散,一切刚刚醒来般睁着朦胧的眼,审视这个世界。
  我们彼此笑笑,慢慢地出发,奔赴新的旅程。
  言一和林朔站在一起,影子交融,让人看到了永恒的样子。
  我小心地搀扶着清竹阿姨,她冲我笑笑,眉眼中有着慈祥的味道。相较于母亲,她可能更幸福吧?那个男人爱着她,这是母亲可望不可及的。

  我们之间,各怀心事却也目标一致。


  三十四

  下山的路走得格外顺畅,父亲很开心,脸上酡红微微。
  林朔接了我的班,言一在我耳边聒噪个不停,我表面上吐槽她有了爱情之后的变化,心里却由衷的祝福。
  父亲时不时向清竹阿姨的方向看去,牵肠挂肚,像极了缠绵爱中的小夫妇,小别也不忍。
  我突然鼻头一酸,朦胧中忆起了母亲没有爱情滋润的样子。
  无怨无悔,成全放手,放他去爱,母亲做到的,也许我永远没那个肚量。
  他们的幸福那么真实,一切早有交代,迟暮的美人笑着祝福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我莫名想要抱抱她。
  告诉她,还有我!
  三十五
  因为清竹阿姨受不了劳累,我们在溪边坐下休息。
  电话突然响了。
  我低头看,是母亲。
  迟疑了一会,我接了电话。
  —“妈。”
  “浅浅啊,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寄来了,我们该有新的生活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到。
  是啊,大学,我的成绩让我不配有一丝骄傲。
  我拿不羁掩饰掉的,只是自己的不思进取。
  母亲还是问了那句话:“你要复读吗?给自己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第一次那么坚定地说:“不用了,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所有的决定绝不后悔,有些事情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我想自己承担后果。”
  我以为母亲不会扯回那个话题了,可她还是问到了父亲,带着一些释然的语气。

  他很好,我却不敢这么告诉你。


  三十六

  挂了电话,注意到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像有某种特殊的牵引力,我们彼此很熟悉,时间的海只是冲淡回忆,却不会让我们忘记。
  歇完了之后,我们又出发了。言一知道我要上大学之后很开心,拉着我聊。
  她对大学的渴望是我能看到的,可是,她的命运翻云覆雨,再也回不去。
  就像母亲和清竹阿姨之间,隔着深深的海。

  吵吵闹闹,浩浩荡荡。提前打电话告诉了阿婆他们,客栈里早早已经开始准备,像一个特殊的节日,有某种象征意义。


  三十七

  在太阳公公还没厌倦,没回到地平线之前,我们到达了客栈。
  门口张灯结彩,阿婆穿着特色的民族服装,在晚霞的余晖里,静静守望着。
  我们如同英雄凯旋归来,带着胜利的金光。阿婆看到清竹的那一刻,眼眶通红,氤氲着一片水雾,是化不开的情绪。
  她们紧紧地拥抱,不再惧怕疾病,亲情战胜了所有生理上的阻隔。
  我平生最不喜欢煽情,便强迫自己看向别的地方。
  那个拥抱,很久很久。

  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


  三十八

  在浓情结束之后,阿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笑着示意。
  我拉过阿婆,小声耳语了一句话,阿婆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林朔和言一也懂我说了什么,一起舒展了眉头。
  我说:“我不想摧毁他的幸福。他有清竹阿姨,而我的母亲只有我,我们放下了。”
  其实,放手就像拔牙,你会忍不住去舔舐那个缺口,软软的,痒痒的,挑逗着某个神经,但你总会习惯,习惯牙床里长出新的牙齿。
  只要不是智齿,就不会再次疼痛。

  放得下往往比拿得起更需要勇气,母亲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放弃了自己的执念。


  三十九

  那一晚,我第一次尝到酒精的味道。
  竹叶酒,相思一般的醇厚滋味。不是用来慰籍愁苦,而是为了庆祝新生。
  父亲也举了杯,走向我的方向。
  “谢谢你,小姑娘,你笑颜中的美好让我可以去面对过去,我是你父辈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干爸。”他一饮而尽,好像怕我拒绝。
  “干了,爸爸!”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流入了酒中。
  我十四年来第一次叫爸爸,虽然他并不懂其中的深意,但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们都喝了很多,没有醉,无比的清醒。
  那个山一般的汉子喝多了,梦中呢喃:“锦陵,我好像找到了另一个你......”

  阿婆和清竹阿姨看着我:“孩子,我们也会同样爱你。”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都知道。


  四十
  也许我该走了。
  第二天,我收拾了行囊,和大家宣布了要离开的消息。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言一厌倦了奔波和风尘,决定留在这里,陪着林朔,开始他们的故事。
  我起身抱了抱这个姑娘,把她的手郑重放在了林朔手里:“请你好好照顾她,她历遍红尘,却仍然最怕受伤。”
  林朔点了点头,静静地抱了我一下。
  —“保重。”
  父亲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是深不可测的海。
  “爸爸,干女儿有时间再来看你们,你们保重。”说完俯身抱了抱清竹阿姨,她很单薄,也很温暖。

  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勇气抱一下父亲。


  四十一

  火车要开了。
  我手里捏着的是言一和林朔给我的信,守着约定等到车开之后再看。
  熟悉的汽笛声催促我打开了信。
  “浅浅,你终于找到了你要的结果,爱恨两清,多好。”
  “姑父虽然不记得以前的日子了,可是他还是对你很熟悉,那一声爸爸,是你们最好的和解。”
  “我们会好好的,也会好好照顾你爱的人,保重!”
  “希望你的笑容一如初见!”
  ......
  我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

  这些故事,永不会褪色。


  四十二
  颠簸。
  一下车,看到熟悉的地方,我百感交集。人海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穿着宝蓝色旗袍的我的母亲,看着我,张开双臂。
  我冲过去抱住了她,她瘦弱的肩膀硌到了我,我从来不知道母亲如此消瘦,甚至更甚于病中的清竹阿姨。
  她松手擦掉我的泪,没有说话,胜过千言万语。
  她没再问起父亲,我也默契地没有再说,心知肚明,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迟暮的美人翻出了她压箱底的嫁衣,走向了新的生活。


  四十三
  我去了大学,过得有声有色。
  母亲依旧努力地生活着,像坚强的苇草。
  后来,我收到了言一和林朔寄来的明信片,美丽的古城里,有他们并肩走过的身影。没有势均力敌,他们的爱情盛开在峡谷之巅,成了我艳羡的模样。
  有一张明信片里,父亲和清竹阿姨站在阳光下,岁月静好。母亲看到时笑了,感叹他终于遇到了他想要的白头,这对怨偶终于和解。
  我爱上了古城,几乎每年都会再回去一趟,去看看我们都不会遗忘的故事。
  我在笔记本扉页上写下一首诗。
  
  —你还爱他吗?爱人
  那裹挟着尘埃
  扑面而来的相逢。
  峡谷里传来古老的
  天赐的歌谣,
  伴随着夕阳沉沦。
  
  我以为你忘了,
  你是爱着我的啊,爱人。
  荡漾着的撩拨的风,
  吹开了说书人的梦。
  
  趁你还能疯去一次远方,
  看云,听风,爱一个人,
  澎湃激昂。
  我十八岁喝过一壶酒,
  醉倒在古城里寂寞的暖阳。
  
  合上笔记本,沉沉睡去,晚安,成人礼,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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