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馆

1
货币如阶梯，存在悬而未决。
远景，火星人的眺望，天堂在最底层。
爱或被爱因推迟而成了慢动作，长话
短说的奇遇，电话里，花开的声音突然停电。
牛浮鼻而过，一张张发票脸在飘移
滑落。过去的现在，
公共关系，教条或发条，环绕着
腰部以下的带花边的晕眩。
四颗并列的头颅使心事变得昂贵，
以此酬答小人物的一生。增长的纸币，
厚黑学的高度，将财富和统辖
限定在晕眩中心。对这一切的询问，仅有
松懈的句法，难以抵达诗歌。
 
2
受针砭的现实，倾斜向街道。
风中的快餐馆没有头绪被吹起。
炉膛的火焰以风的速度接近熄灭，
正如内心的阴影以过肩的长发．天鹅
以绿色的的绒面展开午餐。
微弱的火，无以命名的物，
整座城市燃烧到嘴唇。
人的一生只是从牙齿到牙齿
的一种叩碰。火没有重点，它到处
触及食物。餐具却是冰冷的．
闪耀着毫不动心的传统的质地。
生食或熟食，快餐或盛宴，
以及两者之间的饥饿。
 
3
一群食客提着鸟笼似的家庭
沿街走来，餐馆
悬浮在与卫生间平行的高度上。
双亲附体的一代，两个身体平分的
嘴唇。流言和物价此起彼伏，
进入天低风凉的琐事
和渺茫。营养多得像雾，
像牵涉阴影的光线。
年龄透过裙子，轻轻提到腰际，
徐行或静坐时下垂，礼貌起了皱褶。
风把中年的心境呈现在个别事物里，
显露突然塌下的动作和齿痕。
这是正午，阳光垂直站立，
食客成群，围住性别可疑的主妇，
裙子像火焰回旋。
 
 
4
饥饿疗法，以及由此形成的紧身之美。
一座细腰身城市在马蹄形客厅里
来回晃悠，唯美的人以厌食为生。
早晨的问候缩回喉咙，迟滞的热量，
切片的或夹心的面包，面包里
萦绕脖子，散漫如浴后的女人味，
以及天气变坏时洒了一地的牛奶。
鱼刺和牛排陷入肉中，携带各自的
影射。粉碎瓷器，铸造金属。
瞧那些代用品，那些进餐时闪闪发光的
假牙和餐刀，我们时代的局部骄傲。
 
5
文明的全部含义在于预制和搭配。
我们被告知饮食的死亡是预先的，
不可逆的，它支撑了生存
和时间。动词的时态掺和到食谱当中。
动物的内存，墨水的血，刀捅进语言的心脏时
身体的尖叫，蛋白和脂肪，所有这些
搭配在一起遗忘和消化混而不分。
遗忘即阅读，消化则染上了近视的目光。
我无法区分说出的或书写的，它们
并不透明，却以玻璃的方式
在阻挡听觉时容忍了观看。
词汇表如窗帘下垂，室内的气氛
散布在脸上，幽暗而动人，但并不照耀。
让我撩开那些越界的，任意搭配的
词的复义，察看写作和饮食的真实环境’
读物，建筑物，往返其间的文明入。
 
6
苦闷的列车从宴会驶出，穿过
下坠的胃，宴会被旅行打断了三次，
这软包装的人生，颠簸的急迫的空间。
胃下坠了三公分。其位置和形状
使我想起尤利西斯，那个横布天空的
豪饮者。他是否从恐龙的脊椎
一直追踪到文明的鸡尾？
文明就是盲人睁着眼睛，就是
把拿破仑和人头马搅混在杯中
给乏味的午餐增添一点死亡的加速度。
午餐最终将减少到一个词，与落日的印象
重叠在一起。这些都与鸡尾无关。
从鸡尾宴会到恐龙的椎骨，其间的路途
仅有半小时。半小时改变不了什么。
 
7
我们称之为时间、海和权力的，
经由盐缩小，为躯体所摄取。统治
从盐开始，遇到了水和书籍。
盐，修辞的雪，以寒冷为品质，
立即就融解了。人所承诺的生命
之脆弱，泪水或凝聚，词或雪，
最终被描绘为梦境，大地纯洁的表面。
盐立即就融解了。如果寒冷是无辜的，
它能在我们每天五千卡的热量中
存留多久？我们能从花椒、芥末和甜酱
混为一体的杂色中，看到正在消失的
盐的事实吗？就像我们
从临盆的普遍痛苦看到许多年前的
寂静，幽会，月光起伏的旷野和山峦一样？
所有这些调味品中，盐是最寒冷的，
如果阳光正好为一对情人照射，而他们
刚刚还在哭泣，好像从来没哭过。
 
8
那么给人们的四肢接通电流，让他们
体验速度，起源，热力和麻木。
给他们的啤酒加点冰块。一个
人造的，工业的冬天，
不过是一小时的高压电流。
多少个抽样的冬天加在一起，才能阻止
夏天的老人像泡沫一样溢出？
一列火车穿越杯中的冰块和面孔，
那么多不寒而栗的并置物，事实
被一把餐刀从中切开，或镶上了假牙。
夏天是旅行的季节，冬天却意味着
只剩下老年还没有抵达。我们这一代
真的能抵达老年吗？真的那些维生素
能缓解时间，把高消费的夏季
变成慢动作的青春？世界能冻结吗？
当衰老和生长交替出现在饮食内部，
冰块，一小时的高电压的冬天，太疯狂了。
我们被告知肉体的死亡是预先的。
一个每分钟都在死去的人，还剩下什么
能够真正去死？死从来是一种高傲，
正如我们无力抵达的老年。
 
9
还是回到与童年邻接的怀旧的柔板。
尽管童年是一只刚刚削过的梨子，
落日般的容貌，并不惹人怜惜。
我们已经玷污了太多的忧伤。多年来
我们散步，从餐桌一直走到田野尽头。
饮食也是忧伤，一种收获日的
谢恩。那持续到午后的是寂静，
没有交谈者的耳语的秋天。
面对凉风习习的亲人和旧日，
家畜像过节的盛装，我已将它脱掉。
心情在垂老和童年的幻象中转换不已。
 
10
简单的快餐，满街都在叫卖。
—组短促的陈述句构成了中午
和人生，人性的定量表达。
人近乎一个假设。双重的人。
食肉的或素食的人。徒有语象的人。
那些清教徒，道德上的禁欲者，
把肉体看作负罪，看作对清澈的
恐惧。而我们在多肉的本质里生长，
并不拥有比兽类更多的风吹和波澜。
我在干旱的季节吃鱼，沙漠朝我涌起。
我读过圣经：鱼刺在肉中影射饥饿。
 
1989年10月于成都
（作者：欧阳江河　选自欧阳江河《如此博学的饥饿——欧阳江河集1983~2012》第52页，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欧阳江河，男，汉族，1956生于四川省泸州市，原名江河，著名朦胧派诗人。
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事物的眼泪》、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其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大的影响，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