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化人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最后一次转动眼珠是什么时候了。是的，我不记得了。不过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也不必要记住，就算记住也是浪费。对，在我们看来，就是浪费——浪费精力，浪费时间，浪费脑容量。毕竟科学显示，我们的精力、时间和脑容量可是很有限的。如果为了一点小事情而浪费了，那就无异于犯罪。但是，近来，我却老是想起这些近乎犯罪的事情。哦，似乎，我已经在犯罪了。我的心电图不平缓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管家来到我床前的一瞬间，我就睁开了眼睛，尽管前一秒我还在沉睡。此时正是早上七点整。我有十分钟的时间用来洗漱和吃早饭。十分钟，就是六百秒。这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寻常可没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哦，我知道了，估计是管家监测到我昨晚的异常，所以给我的时间修养吧。啊，我已经多久没有过过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清晨时光了！
　　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有点无所适从。我花费30秒思考，但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就像在一个渴得要死的人面前被放了一杯水，可是这个人却连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一样。没办法。我只能像平时一样坐在盥洗室里，花一秒钟的时间，让我的管家帮我把里里外外洗刷干净。然后，花费一秒钟将我的早餐细嚼慢咽地吞下肚。我看了看时间，七点零三十二秒。啊，平时这个时间，我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了。但此时我还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犯罪。“滴滴滴”，这是房间里的身体检测器发出的声音。我的心电图又一次出现异常。但和昨晚一样，我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我的管家来到我的身旁，对我进行全身扫描。但它不能得出什么结果，我知道的。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呢？我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我不是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这让我不禁皱起眉头。但是此时，我的管家终于给出了我的检测结果——它断定我是眉头瘙痒。于是它给我喷了止痒雾剂。我看了它手臂上露的喷雾剂，似乎觉得眉头确实有点痒。
　　我看了看时间，七点零三十三秒。啊，还有五百六十七秒。我在沙发上坐下，嘴里叨念着这个数字。仿佛，如果我不反复诵念这个数字，我就会忘记什么。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时间，这是我的财富，我得守着它。所以，我要不停的诵念。
　　恍惚间，我觉得房间似乎变亮了很多，但一瞬间就暗了。然后，光线变得和往常一样柔和，一样熟悉。是错觉吧。我抬头望了望停在窗帘旁边的管家。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家的窗帘是森林图案。浓淡不一的丛草，在枯枝沃土的掩映下隐隐现现；修长挺拔的林木，在和风丽日的抚慰下朝气勃发。树杈上，鸟儿似在欢快和鸣。阳光穿过枝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斑驳和彩霞。随着窗帘微微晃动，林间的物景活化起来。似乎，我也走进其中。清风温柔的抚过我的脸颊，凉凉的，很舒爽。阳光为我披上一件柔暖的轻纱，轻纱上的斑驳似我身上的胎记，轻轻烙在我的心上。婉转的鸟鸣像羽毛拨动我的耳膜，痒痒的、酥酥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迷惑我的心神，让我昏昏欲睡。我好像忘记了我是谁。我变成了一棵树、一只鸟、一片叶、一粒尘土……
　　忽然，我的视线被遮挡。于是，我的眼神开始重新聚焦。我的管家，在我前方一米远处，严肃的审视我，用红色的X光线对我进行全面扫描，像以前做过的千百次一样。我却莫名地觉得有点恶心。于是管家判定我肠胃有问题，强行将我带到医疗室。在进入医疗室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时间，七点三分三十三秒。啊，原来我发呆竟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想来管家一定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扫描，不然也不会让我进医疗室了。有个如此尽职尽责的管家，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幸运了。
我被洗了肠胃，还进行了全身常规检查。虽然还不到全身体检的时候，但也无可厚非。只是，清洗肠胃毕竟还是不太舒服的。哦，我全身疼痛。可是想到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管家，一些小的痛苦还是可以忍耐的。而且这并没有花费我多长时间。我知道，才过去一秒钟。我还有387秒钟的休息时间。可是，我还是没想好怎么运用这些时间。
　　离开医疗室，我又来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这时我发现窗帘已经更换了，变成了天蓝色。哦，管家已经发现窗帘有问题了呀。真贴心，我还没和它说呢。我又瞟了一眼窗帘，天蓝色。恩，没错，单调的天蓝色。不过，没关系。我还挺喜欢天蓝色。
　　我将身体放平，斜靠在沙发上。我发现自己有点累了。做体检，清洗肠胃，确实很消耗体力。我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但是，我并不想睡。因为现在还是早上。我没有早上明明已经起来了还睡回笼觉的习惯。所以，我睁着眼睛呢。可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边看了。好吧，那就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屋子——这个我从有意识开始就已经生活着的地方。可是，一路看来，给我的感觉却相当陌生。我像一个入侵者，被屋子里的每一毫米空间排挤。雪白的墙壁，放射出冷漠的光芒；乌黑的家具，透露出拒绝的冷意；陌生的格局，总是会阻拦我蹒跚的脚步。我感觉有点局促。我想离开这里，但我不能。时间还没到之前，我不能离开室内，我从来就知道，因为这是规则。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时间能流逝的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把眼睛盯在时钟上，心里祈祷着，催促着。可是时间好像流逝得更慢了。我心神不宁，越来越烦躁，好像有一团火在心里燃烧，越烧越旺盛，最后变成了一头猛兽，在我的心里左奔右突。啊，我快承受不住了。我痛苦的蜷缩起来，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时钟。
　　我还盯着时钟，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上面的数字了。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从左眼流到鼻梁上，再和右眼里的液体汇合，然后一起流到鬓角，落到地毯上，隐没。我感觉身上有点冷。或许这是错觉。因为我知道，室内一定是恒温，23摄氏度，不冷也不热。可是，现在，我觉得有点冷，真的。
　　我被清理干净，然后送到了床上。是我的管家，我知道，只有它，只有它会这么尽职尽责。我躺在床上，还是睁着眼，但心里那团火，那头猛兽，却消失殆尽了。脑袋空空的，和平时一样。啊，还好！啊，真险！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心里也空空的，状态很好。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现在几点了？我不是很清楚。我想喊，我想让管家过来。但我喊不出。我想我的喉咙肯定受伤了。怎么受伤的呢？我不知道。可能是受凉的缘故。但我为什么会觉得冷呢？室内是恒温。我完全弄不明白。或许是错觉，但我喉咙真的出问题了，因为我喊不出声。
　　管家好像又来了，因为我看到了时间。七点七分三十三秒。啊，我还有147秒钟。我得好好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我该怎么运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我可不能犯罪。但我要做什么呢？做什么好呢？啊，那就好好休息下吧。我好像有点累了。从没睡过回笼觉，今天就睡个回笼觉，好好休息下吧。
　　管家来到我的床边，我睁开眼，七点整。前一秒我还在沉沉昏睡，这一秒我已被彻底清洁。然后，来到工作场所，被启动身体里的工作按钮。在这里，所有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样的面容，做着整齐的动作，完成一样的任务。反复，反复。是的，我是其中一员。只是“噗突”一声，一阵青烟冒了出来。我闻到了皮肉烧焦的糊臭味，然后就觉得手脚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心里一空，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瘫坐在地上，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嘈杂声,熟悉或者陌生，我已无法辨析。我只知道我被一双熟悉的带着凉意的手移到了角落里。我想说谢谢，却突然发现我的喉咙又出不了声音了。啊，我又喊不出声音了。可是，我为什么说“又”？啊，没人能听见我。我的手脚僵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