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诺亚号 苏昶的舱室 约晚五时)
苏昶与陆天臧醒来的时间比二人预料的要早很多。
早了一个小时的叫醒服务让苏昶感到异常烦闷,尤其当这份叫醒服务的来源既不是艾玛,也不是陆天臧,而是不知名的什么外人的时候。“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将二人惊醒。敲门者仿佛遭遇了及其要紧的事情,几乎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将铁质的舱门击打得有如两军交战前的擂鼓。
“苏先生,出大事了——”在砸门的同时,门外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出去?”陆天臧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刚刚醒来,他便一个猛子坐起身来,两眼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门口,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意。“听起来很紧急。”行者固有的警觉仍然影响着他。陆天臧举起不知何时已经从袖口划入手中的匕首,冷声道。
“世上没有真正要紧的事情。”与迅速进入紧张状态的少年恰恰相反,苏昶不紧不慢地爬起身,逐一系上衬衫的扣子,又迟缓地打开行李包,从中拿出一件穿戴起来繁琐非常的西装,慢慢悠悠地进行着穿衣工作。“所以,等我把衣服穿好。”他甩了甩手,刚系好的领带又散了开来。“水手先生,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请给我五分钟,谢谢。”他对着门外沉声道。
“可是——”门外的来者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了。
“我说了,给我五分钟。”粗暴地打断了来者的辩驳,苏昶的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了。
一阵沉寂之后,门外传来了远去的脚步声。
“好了,我们走。”见脚步声远去,苏昶一把推开门。
“你不是需要五分钟?”陆天臧站起身,面无表情。
“不需要,我只是要惩罚打扰我睡觉的人。”推开门的一瞬间,将西装打点整齐的苏昶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看起来这里还算清净,要紧的事情应该在甲板上。这样吧,你去艾玛那里,在那里等我。我去上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回见。”
“……好。”跟随着苏昶的目光,陆天臧也向左右一瞥“半小时见不到你,我便自由行动。”
“这是行者的规矩。”他又补上一句。
“半小时,呵,随你。”在陆天臧发话时,苏昶已经走出了四五米远。“不过小子,不要忘了我是谁。”消失在转角之前,他摆了摆右手,陆天臧看到,食指上面套着一枚墨绿色的玉石扳指,上面镌刻的冰夷龙纹,仍然依稀可见。
看到那龙纹在苏昶指间缓缓周转,他咽了咽口水。
因为,苏昶手上戴着的不是别的,正是行者统领,他的直属上司的身份象征。
(片刻后 前甲板)
“砰——”刚刚踏上甲板的一刹那,血红色的触手从天而降,天罚一般,拍在苏昶脚前。木质的地板应声碎裂,仿佛一张被雨淋湿的纸片。
苏昶不是纸片。
抬起头,紫电横空,尽头耸立着的,是天罚者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身姿。赤红色的吸盘,赤红色的触手,赤红色的身躯,赤红色的双眼,饱含着的,是赤红色的恶毒,赤红色的怒意。
在这份怒火之下,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下二十人,一些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显然已经受了重伤,另一些人则是死死将自己固定在某处,生怕自己被这巨怪拉下深海。船上的水手绝对不止这二十几人,其他人,应该已经躲到船舱里避难去了罢。
明智的选择,至少他们不像眼前这些人一样,愚不可及。
苏昶理解逃难者的胆怯,也理解留守者的愚蠢。毕竟,他们遭遇的,是这汪洋之上已知的最可怖的巨怪——巨型乌贼。但是巨怪的怒意拦不住他。他不信天罚,正如他不信神明一样。天罚者的威严在他的面前,或许还不如用一粒纤尘。
瞟了一眼半空中那令人作呕的两枚水车大小的巨眼,苏昶带着厌恶的神色,一步跨过身前拦路的触手。天罚对他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此时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甲板上此时仍然站立着的一人。
盘踞左舷的天罚者感到自己受到了甲板上这小不点的侮辱,赤红色的身躯霎时变成血红色,九根触手狂乱地挥动,仿若畸形的蹩脚牛仔,痉挛一般地甩着绳套,却没有一环命中。
巨鱿的失手是有原因的。
片刻后,一名浑身打颤的水手咬着牙,匍匐着挪向船舱入口,准备从这修罗炼狱一般的屠宰场逃走。他很幸运,天罚者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那名叫苏昶的学究身上,逃亡一路,再也没有那噩梦一般的“长鞭”阻拦。
在船舱入口处,水手愣了愣。他没有看到那足有大腿一般粗细的触手。本应横在这里的鱿鱼触须,此时,只剩下散落了一地的细碎肉屑,随着阵阵水流,归入大海。
“喀嚓——”震耳欲聋的雷声掩盖住了甲板上肆虐的喧嚣,也掩盖住面前这座小山一样的捕鲸炮那本来也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鱼叉颤抖着,在天空中燃烧的珊瑚中划出一道飘逸的抛物线,将杀戮与死亡送向曲线的尽头,在那里,鲜血淋漓,有若瀑布。
但杀戮的执行者却并非黑袍加身,镰刀在手。比苏昶高了半头,年纪约莫在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色老头衫,脸上几道伤疤,看上去像是个资深的海员。在真实的世界中,执行者的形象,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在苏昶的眼中,却不止如此。暴雨在他们之间树立起一面明镜,明镜的另一边,他看到了自己。一道闪电映入眼帘,电光之中,水手变成苏昶,又穿越时空,变成那一日的男孩。
此时此刻,这“男孩”正孤身一人,站在距离危险最近的死地,毫不犹豫地一发又一发地向着那足有十层楼高的巨怪接二连三地开火。绿色的深瞳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仿佛一只逆风飞行的地狱蝶。
若说那些躲下甲板的人是明智,躲在甲板上的人是愚蠢的话,那眼前这逆流而上的人,又应该被称为什么?
高贵,苏昶心想。明智的懦夫,愚蠢的废材,高贵的愚者。
然而若苏昶继续袖手旁观下去,眼前这高贵的身姿,恐怕要如扑火的飞蛾般惨遭毒手。“给——”未等老水手弯下腰搬动地上的鱼叉,他已先一步冲上前,单手提起沉重的鱼叉,递了过去。
看到他的出现,老水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而更多的,是强撑了许久之后的紧张情绪得以舒展时的疲惫与释然,疲惫却不松懈,释然却仍有神。老水手没有答谢,苏昶也并不祈求。目光交接交接的一瞬,黑色的眼与绿色的眼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瞳视线瞄向黑瞳背后,瞳孔霎时紧缩。小心,背后有危险。
黑瞳飘走前,瞪了捕鲸炮一眼,又扫视了周遭一圈。知道了。我来防守你周围,打准你的炮。
在面前的巨怪倒下之前,这样视线的交流,便是苏昶与水手二人唯一的交流方式。
战士的交流,不需要语言。
鱼叉交接,喑哑却又上彻云霄的炮声再度响起。又是一发重击。鱼叉准确无误地将一只触手连根切断。高耸在船头的巨怪霎时失去了一根强有力的支柱。
炮台四周的甲板上,丝弦飞舞,死亡肆虐。大敌当前,守卫着整个前甲板的苏昶早已不在乎是否会有人看到杀月禁忌的罗网,双手翻覆,天罗地网里,一切来犯者,尽皆粉身碎骨,无一幸存。
两人,两怪,跳起了一支华丽的炼狱华尔兹。舞蹈终结之处,一方将迎来毁灭的末路。
(与此同时 储物舱)
陆天臧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会从守护者变成打杂工。
“拆解的时候小心一点,如果拧不动,加一些润滑油,就在你手边的工具箱里面。”
“嗯。”稍稍施力,螺母应声旋下。
“对,就是这样。然后就可以重组了。现在,把三号扳手和一级线圈一起拿过来,然后去那边把那个大一号的线圈也拿过来。”
“嗯。”一个来回,三者兼得。笨重的变压线圈,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我看看……铜丝松了,这个没法用。去拿备用的来。”
“嗯。”
一问一答,一求一应。舱外噩梦横飞,舱内却按部就班得让人惶恐。比起甲板上惊心动魄的死亡舞会,储物舱里由他、艾玛以及沃森——艾玛的学生组成的三人小分队,更像是在开一场悠闲的下午茶——机械迷城主题的下午茶。环顾四周,茶会的会场准备已接近尾声。黑色的电缆织成藤蔓风格的桌案,凌乱至极,却带有一种奇特的规律美。“茶桌”的周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十七对一人多高的线圈,十七对茶点倒映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橘红色的反射光影,像是一团焰色反应中的火焰。
这场茶会让陆天臧满心疑惑。看着那橘红色的火焰,陆天臧感觉自己也与这些线圈融为一体,任人摆布,却至始至终都不明其中所以然。
行者不问,行者不问。
他不断告诫着自己,却收效甚微。自从与苏昶相遇之后,本应百试不爽的事情,却一件一件地失效。他咬牙,背对着艾玛给了自己一拳,胸口的疼痛终于将疑惑之心镇压下去。
行者不问。这一次,暗示终于生效。
深吸一口气,陆天臧走向最后的一对线圈。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对茶点上桌。在这之后,他将重拾守护者的身份。“这个?”他从苏昶的一堆设备中取出一枚与刚刚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线圈。
“对,拿过来。”艾玛年轻的脸上显示出与自己年龄极为不符的波澜不惊,平静得活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陆,举起来,拿稳。沃森,去找船长问备用电源的事情。”同时指挥二人的艾玛,两臂挥舞,一手牵着一根电缆,东奔西跑,活像一只四处旋转的桃木陀螺。
“好。”沃森二话不说,推门而去。这种默契让陆天臧暗暗佩服。或许为了隐藏自己与苏昶的真实目的,他们之间也需要这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三,二,一——好,这样就可以了。放下吧。”将两根电缆插上线圈的两极,又摆弄了好一阵子,直到陆天臧逐渐感到自己拿不动这巨大的线圈时,艾玛方才终于结束了忙碌的作业。“力气很大啊,陆,想不到苏昶还教你这种功夫。”将身上已经染上污渍的大衣摔在一边,她从背包中取出热水瓶,倒了一杯冰茶给陆天臧。
“谢。”陆天臧接下水杯,仍然不冷不热。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行者不问。
管他。
“外面如此,为什么?”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后,他含糊地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与其手忙脚乱,不如想办法帮忙,不是么?” “你对你的老师信心很高,这显而易见,但是我也知道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那种东西相抗衡的。你看。”艾玛指向舷窗外。“良好的观察力是科学家必须具备的习惯。”
陆天臧凑到舷窗前,向外看去。半沉在海水中的舷窗,一片漆黑的下半部中,隐约有一丝赤色在游走,像是暗夜中的幽灵,鬼鬼祟祟。
并不是陆天臧的观察能力不如艾玛,事实上,在他走进这里之前便已经注意到了舷窗外一闪而过的触手。只是——若非在这一瞬他对上一对崭新的巨眼,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甲板上与苏昶共舞的那只巨怪。
虽然陆天臧极力压抑住自己的诧异,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帮?”他转向艾玛,声音有些沙哑。“老师敌不过,您能?”
“苏昶总是这样,虽然在平时有着超乎常人的思辨能力,但是关键时刻却总是失去作为一个学者应有的理智。不过无妨,你和沃森刚刚帮我完成了我需要的东西。” 艾玛饮尽杯中的凉茶,后退几步,将线圈围成的阵列展现在陆天臧面前“虽然在肉体冲撞上我远不如你的老师,但是,看看吧,陆,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
火焰再一次在陆天臧眼前闪耀。看到眼前规模庞大的阵列,陆天臧脑中,先前被苏昶灌输进来的一团浆糊中,忽然闪出一个念想。霎时,拨云见日,眼前的阵列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案粉墨登场。
“这很危险。我们有可能因此丧命。很大的可能,超过九成的可能。” 陆天臧皱起眉,喉咙发干的感觉愈加强烈,他举杯语饮,却发现自己杯中的凉茶,不知何时已经见底。
“百分之九十九小于百分之百,不是么?”艾玛善解人意地又为他斟上一杯。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沃森带着好消息回来。”懒散地靠在一旁的线圈边,她对着陆天臧,露齿一笑。
陆天臧想了想苏昶,的脸孔,又看了看艾玛,感到眼前这貌美如花的微笑,顿时变得阴森而又危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