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乍起的夜里,草虫的呜咽回旋。
一个外乡人把国道走穿,又迂回于故乡小径。
从前他怀抱明月远遁
如今空剩一颗简单的心。
他并不孤寂,只是倍感感孤寂。
在一座到处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
不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连眼前的这些路灯
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
此时,恋爱的人正陆续走出东湖的西侧门。
几张刚刚结过吻的嘴准备去解放路消夜。
秋风在吹,一颗简单的心在失眠。
一个失眠的人在黑暗里翻箱倒柜。
2
半夜过后,我决定写一首诗:它必须是
凭空架起来的梯子,能一直上升到
你做着好梦的床前;它必须是无形的
如同我写下的文字,要有自生自灭的勇气。
我回忆了能够回忆起来的一切,那些人与事,
埋在土里的和浮在水面上的,那些
过分的悲伤,和喜悦。我把它们在白纸上
涂黑,然后,再将它们还给白纸。
我是一个害怕成长的人,奋力活过了三十五岁
肉体已经定型,再往下去便是
一段漫长的令人心慌的下坡……
多么沮丧啊!我拍打着前额和后椎,在这个夜里
我驱车前往梦幻加工厂,路过
一座墨水池。机器在轰鸣,溅起的墨汁
一点一滴地改写着所有关于黑暗的命题。
而过路的天鹅正用肚皮反复擦洗着乌云。
3
我有一位表弟,多年前,他自制了一个地球仪,
出于纯洁的考虑,他把家安置在了蔚蓝的海底。
多年后,我看见他摇摆着尾鳍,仿佛靠岸的
潜艇,更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鲸鱼。
劝说他返回太平洋是困难的。我何尝不晓得
水域辽阔并不意味安身容易,更何况
海水那么咸,蓝天那么远
一个人的浮力并不能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很快他就适应了大地的尘烟、疾病和死。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做了许多这样的事,
但他是我的表弟,其次才是他自己——
那粒在黑暗中发光的白牙齿:纯洁,接近于欺骗的本质
4
这么多的风起于内心的渴念,止于内心之死。
设若我有你所没有,譬如持久的信仰
从空旷到空虚,一座华美的教堂容纳了
幸福着和无知着的每一天。哦,我是否
可以这样无所愧疚地饱食终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低于尘土的
位置,不被重视,在被踩中接受
齑粉之疼……
我有过长久的散步的经历,从城市步行到乡村
然后回到城市,从普通话逃回到方言中
然后又沿途返回。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
却怎么也难以预见临终的遗言更适合哪种口音。
也是在这天晚上,我注意到
一个肩扛镐锹的老人独自走进了黑松林
他埋头挖掘着自己从前填下去的泥土
他挖着,挖着,随后就消逝在了土堆中。
5
在服下过量的止痛片后,恍惚间有幸福拍门。
我决定继续写这首诗:它应该是美声的
高于民族和通俗,却低于一只飞蛾的高度;
它应该是快乐的,像木马的蹄声,带来
一位身着糖衣、怀揣炮弹的少女……
这么多的飞蛾扑打着风中的星辰,
然后落下来,仿佛一片片理想的落叶
将大地铺满。父亲吹熄了平原上的
最后一盏马灯,禁不住失声痛哭。
没有人怀疑一个老人的泪水,他的哭泣
从来就是悲剧故事的主题,令人心碎。
透过婆娑的泪眼,他看到自己的儿子——
另一位老人正在另一个地方抽泣!
此刻懵懂少年们的游戏已近尾声,
当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窜出街角边的暗室
我听见了,是的,我听见了他们在争吵:
“你有你的虎牙,我有我的粉刺!”
6
而在更深的夜里,红灯区有着更黑的梦境。
一个孑然而行的外乡人拍打着裤兜里的钥匙,
但没有门扉供他开启。他张望着银河系一般的
都市夜景,眨巴着婆娑的泪眼……
渐凉的风吹拂着他渐渐疲软的阴茎,也吹醒了
他力不从心的陈年旧事。他说他也有过
短暂的欢愉,“其实,长和短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说着他顺手捏死了一只纸老虎。
在他走后,歌剧院的女花腔仍在高音区徘徊
“美啊,我只能上不能下了!”
她显然失去了驾驭岁月的能力,只能听凭
昔日的荣光将她扶上致命的烟尘。
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弱者的诚实
过去的不会重演,将来的无须闪避。
我更倾向于珍惜这战败的肉体,而不是
拖着皮囊去与时光作对。
7
可是,时光是裸体的,而我们穿着铠甲。
可是,她们是敞开的,而他日渐幽闭。
凌晨之后,一个被秋风吹弯了腰的人
忍无可忍地爬上雪白的墙壁
他将取下石英钟,卸下玻璃壳子,
拔下红色的秒针,和黑色的分针与时针。
他想赶在天亮之前
遏止住时间的步履。
我多么希望能够看见被谋杀的
时间的血肉之躯。
我多么希望能够目睹一个被延误的早晨——
汽车在原地奔驰,做梦的人长梦不醒……
哦,如果这样的假设能够成立
我的衰老将到此为止。我承认
许多愚蠢的行为可以使一个人变得年轻,
但我宁愿彻底地老,仿佛岁月真的无情。
8
现在,吃完夜宵的青年仍在期待不散的筵席。
我掏出打火机,感到火焰一下子蹿到了内心
在这凤凰的疆域,消防车和洒水车来回穿梭
一座钢筋水泥的城市仿佛一只浮出海面的神龟
高于水平面的人群在建筑蜃楼海市
而低于大地的人在默默回忆。他在回忆
记忆深处的那一幕:一位少年吹响口哨
在黑松林中追逐红狐狸。
也许他真的见识过
美丽的晚霞,然而当他后来越来越远,
再也难以确立肉体的地位,
他只能靠熬红双眼哭诉过去。
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是一缕青烟,
不可能飘得太远,如同母亲从来就是一根
用炊烟搓成的绳子,她拽着,为了
将我们拽回大地,她必须在脚下刨一座深坑。
9
最亲的人正从最广袤的田野上消逝
他们总是一一闪现,然后集体离开。
我等待送信的穷亲戚前来敲打我的房门
但只有半夜的铃声带来我母亲失踪的消息。
母亲啊,你能去哪儿?
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
你能去哪儿?
我仿佛看见你沮丧的表情,麻木,迟钝
在与癌细胞的战斗中,你缴械了。
你不是逃兵,甚至不是战败者,那么你是谁?
我问空气,问这杯四月的白开水,问
窗外的明月: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我在三十岁以后重新回到了哺乳期,四处翻找
你的踪影;然后是变声期,我用怪异的嗓音
咬着被角哭泣;最后是老年,母亲,你的儿子
将用提前衰老的方式接受没有你的现实!
10
活着,为什么一直要将自己熬成人渣?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却要成全我,和我们。
有人从孩童时代就开始了回避,
时空在变幻,而他拒绝成人。
我早已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
生活的真谛:一个人老了,另一个人
将接过他衰老的容颜,继续努力
直到不得不在筵席上松开牙齿,在
少女身边垂下眼皮,在静谧的夜晚
放弃睡意,在潮湿的地下室内
放弃翻身、恐惧和疼……
而我早已在这样做了,只是不够彻底。
是的,在秋风渐紧的夜里,我
腾空了每一间肉体的房屋,像
剧院售完了座位,最后的高音
正在攀爬心灵的穹顶。
11
掌声响起来,节目单上出现了
一位打扮成菠萝的少女,她和她的香蕉男友
正在拼命地抹眼泪
他们谢幕,再谢幕,迟迟不肯下台。
“现在,请让我们全体起立!”
被目送到黑夜中的人啊,请你们看一看
我红肿的手掌,“我拍疼了自己,是为了
成为掌声的一部分。”
而在同样的夜晚,另一个我
在下等旅店的客房里一口气拍死了
数百只夜蚊,这个刽子手梦见
飞机坠毁,黑匣子里面装满了哭声……
2001年12月
(作者:张执浩 选自张执浩《苦于赞美》,武汉出版社2006年1月版)
张执浩,男,1965年阴历8月18日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