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站在C市东新广场B座29层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二环立交上车水马龙。对面大厦正立面电子屏幕上某银行的广告非常显眼,和旁边几栋楼上大小差不多的广告牌发出耀眼的霓虹,照亮了立交周边。来去匆匆的人们在灯光下面貌清晰,那一张张英俊的、漂亮的,风尘仆仆的脸看不出半点无奈。他们中有的忙碌完一天即将回到舒适的家,有的吃过饭不久在上班的途中,也有的出来享受夜生活。
七点五十五分,再有五分钟珍就要关掉手机进入上班状态。她早厌倦这做了十三年的工作,好听点叫会所“公关”,说白了就是出卖自己去迎合男人玩乐的“小姐”。她面对过太多个这样的夜晚,太多时间看窗外那个繁华的世界,那个她身处的却无法融入的世界。那年她读高三,成绩不是让父母引以为豪的那种,也不是被老师放弃的那种。也时常幻想在某个不知名的大学遇到不英俊但有才气的他,两人一起为梦想努力。不幸的事发生了,她那个刚结婚不到两年的做邮递员的哥哥意外身亡。撇下带病的寡嫂、半岁的侄子、年过六旬的父母,还有二十五万赌债。她不得已辍学,跟着恰巧回乡招工的现在的老板乌士厉出来打工。等发觉是做这行已经无法抽身。这些年她不敢回家,只是把挣来的大部分钱寄回去还债,供侄子上学和家里花销。虽说到目前攒的钱还完债还有结余,她总觉得没颜面见父母,至今也不敢让他们知道做什么工作。
此时她希望时间过的慢些,等她接完一个重要电话。这个给她信心活下去的电话源自现在的男友。他是个离异的医科硕士,名叫孙名弃,四十二岁,现在S市某医院做专科医生。两人是一年多前在网上认识的,他不嫌弃她的出身,还三番几次从S市赶来为她送药,治疗她由于职业原因患的妇科病。他说今天要说服家人,明天陪她一起回老家见她父母,然后带她回S市结婚。
手机铃声响了,珍边往楼梯间走边拿手机。等看到来电号码是老家的区号,表情也从兴奋变成担忧。关上楼梯间安全门才接通电话:“喂?妈,怎么了?我在上班,今天加班。怎么这样啊?我不说了这两天就回去吗?你告诉他们这回能还清。是,我知道。哦,让他少喝点儿,这么大年纪了身体要紧。好,我挂了,要忙了。”
收起手机她仍是满脸愁容,母亲每次打电话来都是为钱,这早已成了习惯。让她忧心的是在电话旁边等候的父亲,他咳嗽的比往次更久,更剧烈。她理解他那年纪要下地务农还要受债务困扰的苦。好在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珍!上钟了!”值班经理在通道喊。
珍看看时间已经八点整,他的电话仍然没有来,也没有短消息。真有些担心他能不能跟家人商量通。值班经理在通道中间站在看她,他手里的对讲机频频传出“零**八号一六四包间!”“零**九号三零三包间!”“……”她赶忙低着头走向大厅,顺便把手机调成振动。
孙名弃打电话时已经是零点二十分,珍正在上第三个钟。她恳求客人给一点点时间接电话,完了免费增加半个钟做补偿。接电话只用了一分钟零几秒,一则是担心被外面人听到告诉经理;再则是他说的也不多,只说明早十点多的飞机抵达C市,还为她父母、侄子买几件衣服。
珍照例是凌晨五点十分下班,回宿舍睡两个多小时的觉。洗漱过早饭也没有吃就去老板乌士厉的办公室门口等着,等他签完字才能到财务领这个月的薪水。她还要赶十点半到机场接孙名弃,两人再去高客站乘回老家M市的高铁。当她看到工资单上有一项罚款一千元,忍不住问乌士厉原因。他板着脸冷冷的说:“你上钟时间打手机,客人投诉了。”
珍立刻想到昨晚第三个钟臃肿的黑胖子,幽幽地说:“乌总,我就打了一分钟。”
“制度就是制度!其他姐妹都学咋办?”乌士厉仍旧阴沉着脸,半躺在大办公桌后的椅子里连动都没动。
“可是——可是我——”珍努力了两次都没能说出来辩解的话,她知道再说也是枉然。再一想算了吧,只当是下班被劫财劫色!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想通了把工资单折两下装进小包里,转身往外走。
“哎,那个谁啊!听说你认识个上海的医生?打算嫁人是吧?”在珍即将拉门的时候又听到乌士厉说话,回过头冲他点点头,不想再说无谓的话。只见他身子动也没动接着说,“别说乌哥这乡党没提醒你,咱这种出身要嫁最好找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有颜值又有学问的未必能担当起现实,出身悬殊太大的俩人要实心实意过一辈子真不容易。”
“谢谢乌总关心!我相信名弃不是那种人。”珍知道乌士厉说的有道理,也知道他不是真心关心她。他的话就像大堂经理每天例会上那句“我们要怀着感恩的心,感谢社会,感谢客人,感谢老板……”口号,完事该骂谁照样骂谁。
“有想法有信心是好现象,但不要盲目。一定要多观察多了解,不要轻信甜言蜜语。尤其是跟钱有关的务必要多加斟酌。咱这样的条件找人可以要求宽松些,但绝对经不起失败。”乌士厉慢条斯理的说,语气像极了刚来时的训话。
“嗯,谢谢乌总!”珍说着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想这话说的太冠冕堂皇了,要有诚心照顾老乡何必在最后一个班为个小事扣我一千块钱?要真关心老乡当初怎么能把人带到这条路来?
“去吧,日后真有什么困难给乌哥来电话。”乌士厉说着冲她摆手。
“谢谢乌总。”珍说完转身拉门快步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向楼下的财务室跑去。说是赶时间也对,终于要彻底离开这个令她心酸的地方,这栋楼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和谐号高速列车正以320公里的时速驶离C市。珍忍不住扭头看一眼远处的高楼大厦,这个住过十三年的城市竟然如此的陌生。唉——终于离开了,过去的所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页总算揭过去了,我永远不再回来。想着她又长长的吁口气,开始想象家里老房子的模样、满脸皱纹的母亲站在村口期盼的情景、侄子长多高了像不像过世的哥哥……
从M市乘坐近三个小时的城际客车,他们又换乘路过村口的城乡小巴。出县城后珍为孙名弃介绍小时候的趣事,和伙伴们骑车子几十里上学的辛苦。他认真听,陪她一起回忆。完了又一起畅想未来,还说朋友的公司最近正在张罗上市,让她把还债剩下的十多万加上他的工资投资购买原始股,很快就能翻翻。她迟疑一下说见完父母看家里的情况再说,她原想留给他们养老。
夕阳微红时,小巴在乡间小路上缓缓的行驶。窗外飘来阵阵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晚稻清香味。这是多么熟悉的味道,不用细看就知道稻子的绿穗冒出来了。那一串串泛着金光的青涩穗里饱含着即将收获的秋实,孕育着沉甸甸的希望。这是珍久违的家乡,她知道再有一个月就是秋收,她知道在那轮红灿灿的斜阳落入西北方的山林前车子将停到村口的小坡下,她知道那带着淡淡秸秆味的炊烟下有她渴望已久的家常饭。
车子还没停稳,珍就提着箱子从车门跳下。那个不自觉往车子跟前走的,身材微蜷的灰白色头发女人或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母亲。那不是她母亲,她看清楚后就是一惊,心头猛地发酸还有些惶恐。那是嫂子,四十出头的嫂子竟然看起来有六十岁。两人对视的瞬间,嫂子那黝黑的刻着抬头纹的脸庞显得有几分惊慌,随即接过她的箱子转身上坡,对她身后的孙名弃只是扫一眼。珍赶忙上前几步挽住嫂子的胳膊,先简单介绍孙名弃,又问家里父母的情况,问侄子上学的情况。
珍的父母早在头门口翘首企盼,母亲更是向前迎十几步。拉住珍边上下打量边数叨她心肠硬,深陷的眼窝里泛着泪花,凌乱的话语里满是疼爱。父亲则是客气的把孙名弃往里面让,进屋后又是沏茶又是吩咐嫂子和母亲准备菜。珍看着屋里简单的摆设和走时没区别,只是多点擦洗过的痕迹。父母的身体看起来都还满硬实,不同的是头发染满霜色,脸上的皱纹也尽写了辛楚。吃饭的时间,侄子还没有放学,母亲留些饭菜在锅里。父亲陪孙名弃喝了点散装酒,母亲频频为两人夹菜,问他们在城里的情况。珍轻描淡写的说了些医院里见闻,二老一直以为她在医院做杂工。整顿饭吃完嫂子都没说过一句话,低着头吃饭完了又低着头收拾,洗涮过更是早早的回房休息。
一夜过去了。珍这一夜睡得非常香,是十几年来最沉稳的一宿。这时她侄子已经上学走了,她洗漱过进厨房给嫂子帮忙烧火。坐下后问嫂子侄子试没试衣服,不合适了她今天拿镇上修。猛然间发现转身取菜的嫂子眼圈发黑眼睛通红,忍不住问她发生什么,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嫂子开始默不作声,等珍问第二遍时忽然把切菜刀放在案子上,用低沉而有沙哑的声音说:“你不要跟他走,他不是好人。”
“嫂子,你说什么?”珍听清楚嫂子的话了,却听糊涂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从见面到现在嫂子没和孙名弃说过话,甚至没认真地看他一眼,凭什么断定他不是好人。
“妮儿,你听嫂子的话吧,嫂子断不会害你!”嫂子没有回头看珍,也没有继续切菜。
“为什么啊?”珍站起来走到嫂子身旁,想看清她此时的表情,可她居然把脸扭向旁边。这更让珍摸不着头脑,幽幽地问,“你看出什么啦?我跟名弃认识一年多,他对我挺好啊!”
“孙名弃是假名!他给你的药也是假的!根本不除根儿!”嫂子仍然不看珍,说话的声音也有厚厚的鼻音,很明显有些哽咽。
“假药?不可能啊?”珍听这话心里不由得折个个。心想怎么能是假药?每次吃了都能缓解症状怎么能有假?再一想嫂子怎么知道孙名弃给过药,她一直说两人在医院的不同部门,从没跟家里说过有病的事情。赶忙扳住嫂子的肩膀说:“嫂子,你怎么知道他给我药?”
嫂子慢慢的转过头来,早已经泪流满面。其实她第一眼见到他们一起下车时,就已经认出他。本来不想对小姑子提前以前的事,那不仅是她的伤心事,也是瞒了父母和公婆一家十几年的隐情。昨晚一夜她都在纠结要不要说破,直到刚刚珍进厨房第一个关心的仍是她儿子,才忍不住提醒。
“嫂子!你咋啦?你跟我说清楚好不好?”珍失声喊到,看到嫂子表情的同时心一酸眼圈也红了,鼻腔瞬间被囊住。
正在堂屋门口捡豆子的母亲听到厨房的喊声,放下簸箕就过来了。堂屋里正说话的父亲和孙名弃也匆忙走出屋门,一前一后跟在母亲身后。
嫂子顾不得擦眼泪,紧紧的抓住珍的胳膊抽噎着说:“妮儿,你要相信嫂子,嫂子是为你好!那个人真靠不住!”
还没等珍说话母亲进来了,一脸惊讶看着姑嫂俩。随即不解地问:“胜媳妇儿?你这是咋啦?”
嫂子刚要解释一抬眼看到孙名弃,直接用袖子揩一把鼻涕眼泪。挺着脖子走到厨房门外面瞪着他说:“孙辉!你还认得我吗?”
这话把孙名弃问的一愣,杵在那里打量嫂子。珍和父母听了更吃惊,都凑近看着他。嫂子见孙名弃没反应有上前两步到他面前,撩起灰白色的刘海儿说:“怎么?认不出来?我是郭晓香!”
“我,我,我不认识,不认识你!我,我也不是什么孙辉!”孙名弃的眼睛忽然睁大随即退后一步,说话也变得不利索,“我是,是孙,孙名弃!名声的名放弃的弃。不信,信你可以看,看我身份证!”说着从裤子口袋摸索着拿出钱包来,打开拿里面的身份证。
不料嫂子伸手连钱包夺了过去,转身一弯腰扬手丢进了正燃烧的锅台火塘里。吓得孙名弃打了个激灵,等看清钱包已经进火堆里了。不由得恼羞成怒的举起巴掌:“你——郭晓香!你疯啦?我的钱和卡全在——”他扬起的的手没打下去,因为他看到珍站在嫂子身后,正用含泪的大眼睛盯着他。赶忙放下手向珍解释:“珍,你别信她的话!我跟她没什么,你知道她以前在静安做,那时候我是住松江的。你想想我那时候在考研,哪有时间——”
“啪”的一个声。珍竭尽全力打了孙名弃一个耳光,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咬着牙说:“她就没说什么静安!也没说跟你怎么样!你这个坏良心的东西!你凭什么欺负完一个又一个?我们家那里得罪你?”珍气的浑身颤抖,没想到这些年的煎熬刚刚结束,又险些跳进另一个火坑里。越想越窝囊忍不住又向前伸胳膊打。
孙名弃见珍一副拼命的样子赶忙往旁边躲。忽然瞄见旁边珍的父亲拿起靠墙的长把铁锨,一咬牙转身冲出院子,没敢停顿仓惶跑向公路。
珍眼看着孙名弃逃出院子,转身看着跌坐在厨房门口嘤嘤哭泣的嫂子。另一股无名的悲凉袭上心头——郭晓香这样咋对得住那边儿的大哥啊?侄子要知道有个这样的妈会咋想?我将来又该咋办?
“你在外面儿到底做了些啥?”父亲没追到孙名弃,咳嗽着进院门后端着铁锨瞪着珍。完了又看向地上的儿媳,痛苦的说:“还有你!你——你咋对得住小胜?”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爹,妈,我,我知道对,对不住你们家!我,我的事没,没敢跟,跟你们说,也没敢跟,跟我,我家爹妈说。”嫂子哽咽着说,脸上的泪唰唰往下流。“可,可我,我没瞒小胜,我是真,真心跟,跟他过,过日子。都怪我,我,我那该,该死的病,生娃后又,又,又复发啦,他,他为了给我治病,才,才到镇上赌。后来——后来——呜呜呜呜呜……我,我知道你,你们恨我,我,我,我自己,也,也恨,恨自己!要,要不是为,为了娃我,我都想跟,跟小胜走!呜呜呜呜呜……”嫂子断断续续说着,说到后来已然泣不成声。
“咳——”父亲叹口气把铁锨抛到旁边,直接坐在头门门槛一声不吭。
“嫂子!”珍三步并两步过去蹲下抱住嫂子,两个人哭作一团。嫂子还在哭着骂自己,念叨过世的丈夫。母亲靠着厨房门旁边早泪流满面,见女儿和媳妇哭成这副模样什么都明白了,也过去揽住她们抱头痛哭。她已经不知道该恨谁、骂谁、哭谁。
旁边厨房里做了一半的饭和切成半截菜抛下没人管,火塘里的柴也早已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