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有用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露面,吐槽狂欢节就紧跟着来了。上半年,于正版的《笑傲江湖》引起了一场小狂欢,这会儿,赖水清版的《新天龙八部》刚刚露头,已经赢得“雷剧”的称号,接下来将要亮相的于正版《神雕侠侣》,仅仅是女主角陈妍希的定妆照,就已经收获无数段子。马上登场的,还有《鹿鼎记》和《侠客行》。它们的遭遇如何,不难想象。
为什么用金庸小说改编的影视剧,这样难以收服人心?重要的原因是,金庸的作品,获得了经典性,而且是众多武侠小说(甚至也包括其他类型的通俗小说)里,最接近中国人对于“戏”的要求的:故事脍炙人口,桥段烂熟于心,人物性格鲜明、圆润饱满,而且“三观”很正,往往用历史节点作为背景,主人公最终摆脱了家仇,迎向国恨,从孤愤少年,成长为豁朗的大侠。
七十年代的香港台湾,最受电影制作者欢迎的,其实不是金庸,而是古龙。古龙小说是武侠,也像推理,有一些甚至有江户川乱步的妖异之风,加上对白精炼,字句有韵律,形成了一种特别的风格。但古龙小说在经典性上,明显输了一筹,他的作品数量庞大,良莠不齐,尤其是中后期的一些作品,由弟子或朋友代笔,稀释了他成为经典的可能。更何况,他的“三观”时有不正,许多场景阴森诡异,主人公更看重个人意志的舒展,从不构想融入家国大义的可能。
金庸却是正大的、圆润的、平和的,更适合内地读者及观众。他写的是武侠,却表达了中国人的性格想象,完成了性格理想的寄托。内地观众的视角和喜好,从此决定了金庸武侠剧的风格取向,取景得在名山大川,光线得明亮,色彩得鲜艳,情节画面得和谐。那之后的武侠剧,其实都在贯彻“金庸美学”。
其实不超过一半。就是这六七部小说,经过几十年传播,以及影视的热心改编,已经进入公共记忆。人们之所以愿意一遍遍地看它的各种改编版本,是为了看到新面孔,也是为了看到改编者怎么解决那些公共记忆和个人形象、个人表达之间的矛盾。这都像从前的人对“戏”的要求,看看新的演绎者,在经典性的镣铐下,那微弱的个人表达。
改编的难度由此增加。谁都知道,包惜弱的的屋子里,“挂着一根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了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黄蓉第一次女装出场,“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稍有改变,就会引起不满,咦,这是糊弄谁呢?再比如,金庸喜欢雪肤女子,他笔下的年轻女子,不论出身名门,还是邪魔外道,一律肤色雪白,这是一些金庸剧中的女演员不受待见的原因——她们皮肤不够好。更别说那些与角色命运、时代背景有关的情节,修改几乎是种罪孽。
所以,在技术更先进的今天,用经典武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总是赢得满坑满谷的吐槽,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扣上“雷剧”的帽子。原因是,人们一方面希望改变,希望看到新面孔、新服装、新风景、新技术,以及对人物命运的新理解,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改变真正发生,他们希望看到的黄蓉,其实是翁美玲,希望看到的小龙女,其实是陈玉莲或者李若彤。看新的改编,似乎更像是一种变形的追忆。武侠剧其实是一个精神上的故乡,得时刻准备者一张旧时的面貌,迎接重返者。否定新人新作,不过是对那个故乡的肯定。
问题似乎也不在于人们对经典性的期待。新时代的改编者,在“技术的想象力”上,往往做得足够好,却在“情感的想象力”上略微逊色。许多旧版武侠剧,因为技术所限,就得展开原著一笔带过的部分,以大量篇幅突出师徒情、男女情,浓墨重彩地进行情感书写,反而给人深刻的印象,在今天看来也不落伍,因为,技术会过时,而人心人情不会。
不过,金庸作为一个品牌,是能容得下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改编者的变化的。一种风格取向占领视野,不但是因为它符合某种期待,某种风向,也因为它包容,容得下各种理解,也容得下扭曲、篡改、借光、跟风、仿制,因为,这些理解、扭曲、篡改、仿制,最终也会变成这种风格的一部分。古龙是这样,金庸也是这样。他们的风格、品牌、美学趣味的壮大,和它本身的强大有关,也和这些衍生物的强大有关。只要这种风格(品牌、趣味)成为一个账户,此后任何与它有关的行为,都是往这个账户里进行存储。
所有的武侠剧,也莫不如此,它是我们的故乡,假拟出一个幽深美丽的过往,不变,不动,似乎已经进入了永恒,却也得容忍新时代的参与和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