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是种病,买得多,读得慢,记不住。但买书的同时,也买到了读书的时间。
对情愿之事,岂有挤不出的时间。学无早晚,但恐始勤终随,忙里偷闲,也能捎带。就此引发的思考,日本书籍装帧设计家原研哉尝言:“当我们把脸埋入手中思考时,整个世界就会显得不同。”
正如多数信息与你的生活无关涉,许多知识与你的生活不相及,仍对之兴趣不减,因而静水流深,久久为功。谈不上精通精致,只能属于话题范畴的皮相之论。一果多因,殊途同归,或在补憾梦想,或就志向所在,痴迷于此,半个专家。民间学者的随意,有态度上的欠严谨,有方法上的无训练,黑灯瞎火洗衣裳,管他干净与否。其手法往往是找一两条未必可靠的二手资料或子虚乌有的伪史料,由此发挥想象,纵论五千年,臧否古今人。某大学法学教授发出惊世骇俗言论,说不但英语来自古汉语,英国人也来自大湘西,“无论是古希腊的三大民族,还是古罗马三大民族,他们都是在不同时期,从中国移民到西方的,而且从祖源上来推论,都起源于大湘西地区”。跨领域者慎,跨专业者疑,虽在学院,同属业余,与民间无异。遂传出绝版笑话,说安哥拉人来自中国安徽,伊朗和伊拉克人来自河南伊川,印度人来自广州的海印,黑山人来自黑龙江,扎伊尔人来自扎什伦布寺,巴基斯坦人来自四川巴塘,阿根廷人来自阿里,乌兹别克人和乌干达人来自内蒙古乌海,里约热内卢人来自四川理塘,德国人来自吉林德惠,古巴人来自湖南古丈,美国人来自美的集团,丹麦人来自四川丹巴,新西兰人来自新疆,日本人来自山东日照,孟加拉人来自孟子故里……可以《水煮三国》《歪批水浒》《大话西游》《闲话红楼》,但不能快语如刀,臆断历史。
再者,津津乐道于趣味掌故。如陈梦家给学生讲《论语》,一学生问:“老师,请问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人结了婚?几人没结婚?”顿时引得满场哄堂大笑,同时也为之捏汗,谁知陈梦家灵机一动,就诗中数字戏解道:“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得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贤人。”陆侃如博士论文答辩会上,考官提出刁钻怪题:“孔雀东南飞,为什么不往西北飞?”全场愕然,竟机智答曰:“因为‘西北有高楼’。”“孔雀东南飞”为汉乐府名作,“西北有高楼”出自《古诗十九首》。略有耳闻,信以为真,想必刘义庆搜集《世说新语》时,多有此趣。大众易于明白,妇孺一览便知,充满生活美学,极易成为谈资,而学界民众语言隔阂,声气不能相聊,技术反诗意,真相也是。所谓情感,也包括生机不灭的快乐,让世界终归摆脱无聊,而变得兴味,其与真相已无关。
心雄万夫,自命不凡,粗鲁是弱小对力量的模仿,语出惊人,妄下结论,武断是一知半解者的强词夺理。疑古而薄古,随意置喙,复古而厚古,随任自然。捡到便入筐,不加分门别类,涉猎面之杂,关乎各个层次、各种专业、各色立场、各类作风。井蛙语海,鼹鼠饮河,民间学者说出的话,得出的结论,不必负责,无人追究,博得一哂而已。虽如此,自费出书、网络传播后,竟也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宁可打折卖,不往家里带,何顾孤例不证,捕风捉影即可,何顾事实不清,自圆其说也行。殊不知学术具有小众化、封闭性特质,可以大胆假设,但须小心求证。口将言而嗫嚅,求证之难,不在证明其有,而在证明其无。陈寅恪对不严谨的史学观早有警戒:“凡前人对历史发展所流传下来的记载或追述,如果要证明它为‘有’,则容易,因为只要能够发现一二种别的记录以作旁证,就可以证明它为‘有’了;如果要证明它‘无’则委实不易,因为如你只查了一二种有关的文籍,那是还不能说定的,因为资料是很难齐全的,现有文籍虽全查过了,安知尚有地下未发现或将发现的资料仍可证明其非‘无’呢?”
山河无恙,自由人说。历史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民间学者推波助澜其间,三人成虎,谬种流传,附会者则立庙设坛,焚香祭拜,以为能够由此坐定坐实,终究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昭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