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行李远行，在路的转弯处，有一个水滩，蚂蚁们正在排队饮水。
我若只顾赶路，无视它们的存在，双脚踩下去，也许，一个王国就土崩瓦解了。
兴许是天意，就在这个瞬间，我的眼睛向下，我看见了它们。
与我保持相反的方向，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它们的宇宙里，在史前的洪水刚刚退潮的间隙，它们，这朝圣的队伍，膜拜着新发现的生命源头。
我的双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停下来，我礼貌地，而且怀揣着尊敬，我站在它们面前，与它们保持着大约五厘米的距离。
仅仅隔着五厘米，我因而不是它们的死神，我因而成为它们的欣赏者和祝福者，在永恒的长路上，我因此改写了时间残暴的属性，我成为宇宙中最温柔的一瞬，最无害的一个细节。
仅仅隔着五厘米，一个我暂时不能与之对话的种族，得以保全它们的母语，不因我的闯入，而中断它们的神话和信仰。
仅仅隔着五厘米，一个我根本无权也没有能力治理的王国，得以保持完整的国土、江山、伦理和政治制度，而且继续繁荣兴旺。
仅仅隔着五厘米，它们那孤独的女王，避免了亡国的厄运，她的黑皮肤的臣民仍然忠实于她，在庞大的王国上奔走、劳碌、寻觅，维护着这古老的国家。
想一想，这么多表情一致、服饰一致、信仰一致、技艺一致的黑色的、颗粒状的生命，也在这它们根本不理解的庞大的宇宙里，为了一个简单的信仰，围绕一个孤寂的中心，忠心耿耿，风尘仆仆地远征着、辛苦着、历险着，想一想，这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奇迹？
我礼貌地为它们让路，怀着敬意，我注视着它们在水潭边——在它们的大陆上新出现的大海边，排队饮水、洗脸，互相礼让并互致瞩目礼，然后带着湿润的心情，一边感恩，一边返回它们祖国的内陆。我目睹了整整一个王国的国家行为：在新生的大海边取水，并重订契约，确认对国家和女王的忠诚。
我真想请求它们中的某一位，为我领路，带我访问它们的国家去拜见它们那德高望重、才貌双全，又难免有些孤寂的女王。
然而我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和资格，这是一件比到遥远的外星会见另一种智慧更困难的事情。
我能做的，仅仅是礼貌地停下，为它们让路。
选自李汉荣散文集《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