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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唐诗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 编辑: 明月公子
  • 发表于: 2024-11-28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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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动口不动手?非也,君子动口,也动手。否则,哪来的花花世界、朗朗乾坤?

 

近人熊十力和废名,因文斗而升级为武斗的故事,脍炙人口。对此,周作人、季羡林、汤一介等均有记述,大意是:熊十力与废名同为湖北老乡,同为北大教员,前者精研佛学,后者也深耕梵学。一日,两人碰头,为佛理起了争论。废名说:“我代表佛,你诽谤我就是诽谤佛!”熊十力更为牛掰,直接说:“我就是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话不投机,两人竟然拳脚相向,打了起来。末了,一人落败,气哼哼离去。

 

事发地点,究竟是在熊宅,还是在废名住所?落败的,究竟是熊氏,还是废名?诸家版本说法分歧。其中有一种,颇为符合我的心意:熊十力拳脚稍逊,被废名打出家门,一边落荒而逃,一边扭头大叫:“你错了!你错了!我的道理对!”过了一天,熊十力又来找废名,进门就笑嘻嘻地说:“我想通了,还是你的道理对!”

 

前番为追求真理而各执己见,不辞不让,舌辩无效,则怒从心头起,改为决斗——令我动容。此番熊十力一宿醒来,恍悟自己错了,赶紧一路小跑,登门向废名道歉——更令我肃然起敬。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文艺界名流宴请张大千,特邀他的好友、京剧大师梅兰芳作陪。

 

入席时,张大千恭请梅兰芳上座。

 

梅兰芳推让:“弄反了,今天您是主客,这上座是您的,我是陪客,岂能僭越。”

 

张大千说:“您是君子,理应上座,我是小人,该当叨陪末座。”

 

梅兰芳愕然,众人亦愕然。

 

张大千解释:“您是动口的(戏剧家嘛),所以是君子。我是动手的(画画哦),所以是小人。今天只能是您坐首席,由我来为大家执壶备觞。”

 

众人恍然大悟,梅兰芳亦开怀大笑。

 

张大千这里巧用了“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成语。其实,梅兰芳何尝不动手,他的五十三式兰花指被誉为登峰造极的艺术。民国报刊曾载文,说梅兰芳的一双手,值得买重金保险。他去苏联演出,有戏剧专家看完他的剧目,赞叹说:“看了梅先生的手,我们这里演员的手,简直都应该剁掉!”至于张大千,又何尝不动口呢,他若不是日常擅于唇掀风云、舌灿莲花,又哪能当场即兴生出如此的妙喻!

 

 

唐人崔信明有一句断诗“枫落吴江冷”,被我无意中记住了。我觉得这是他的荣幸,因为周围没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更不用说他的这句残诗。这也是我的荣幸,因为我不仅记住了他的这一句,对,仅仅以一句入选《全唐诗》的“孤芳”,而且还牢牢记住了与之相关的一段诗坛轶话。

 

崔信明出身名门,宦途平平,在隋末唐初做过两地县令,唯以诗才自傲,目高于顶。一天,他行舟江上,巧遇另一艘客船,上面坐的是同样出身名门、同样自命不凡的诗家——扬州录事参军郑世翼。郑世翼客气地招呼:“久闻你的名句‘枫落吴江冷’,却从来没有见过全篇,今日得便,能让我欣赏欣赏吗?”崔信明闻言大喜,感觉如俞伯牙碰上了钟子期,除了对方点名要的,还把身边历年积存的一百多篇诗稿,统统恭恭敬敬地奉上。郑世翼接过,先看索要的那首,摇头,大失所望,再看余稿,略翻一翻,撇了撇嘴,不屑地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随手一甩,竟把那沓诗稿扔进江水,然后乘船扬长而去。崔信明眼见自己平生的心血都付诸流水,欲救无策,欲哭无泪,只能徒呼奈何。

 

但一句“枫落吴江冷”,却因这个典故,在《全唐诗》中保存了下来,成了崔信明诗歌大树中的“最后一片叶子”,顽强地绿到今天。

 

而郑世翼也因为那狂傲的、悖乎人情的一甩,跃升为唐诗中那“最后一片叶子”的“画师”,借以留名后世。

 

 

陈独秀是天生的革命家,他的摧枯拉朽、再造乾坤的个性是渗透在血液里的,体现在人生的方方面面。比方说书法,他笔下的一点一钩、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讲究稳若泰山,奔如长江黄河,气似金戈铁马。

 

陈独秀自述他小时候,“喜欢临碑帖,大哥总劝我学馆阁体,我心里实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个举人了事,决不愿意再上进,习那种讨厌的馆阁字做什么”。

 

1909年底,陈独秀从日本归国,来到杭州。杭州有位青年书法家,叫沈尹默,已经颇有名气。一天,陈独秀在友人处看到沈尹默书写的自作五言古诗,直觉:诗臻于上乘,这个作者是有才华的;字嘛,却甜媚有余,浑朴不足。陈独秀动了真性情,第二天,径直去敲沈尹默的门,见面就说:“我看了你写的那首古风,诗作得不错,有意境,只是,字写得太差,说真的,简直其俗在骨!”

 

当头就给了沈尹默一棒子。

 

这使我想起美国电影《爆裂鼓手》,影片中魔鬼导师弗莱彻相中了19岁的天才鼓手安德鲁,他的见面礼就是一个大巴掌。

 

沈尹默是个有大志的人,陈独秀的批评击中了他的要害,当下冷汗涔涔,浑身发抖,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是的,他明白,自己走的是馆阁体路子,秀媚固然引外行喜欢,但在书法审美中,仅位列下品,朴拙才是上品。如果说有什么转折,这就是转折。如果说有什么突变,这就是突变。沈尹默自此改帖为碑,固筋强骨,一练就是十多年,终于写出一手骨格挺拔、精力弥漫的好字。

 

陈独秀在投身革命、大起大落之余,没忘了关注沈尹默。三十年后,他在给台静农的信中,谈到沈尹默的书法,感叹道:“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字外无字”,是说他徒具字形,而别无心肠肝胆也。

 

这一板砖,不亚于当年初见时那一声棒喝。

 

这话迟早会传出来,沈尹默也必然会听到。沈尹默虽说不是掀天揭地的革命家,但作为有夙慧的文化人,还是深悟脱胎换骨、涅槃重生之道。他牢记陈独秀的两番批评,始而入碑出帖,继而出碑入帖,终而入帖又出帖,这才大器晚成,成为二十世纪中国帖学书法流派的开山盟主,一代举足轻重的大师!

 

 

鲁迅诗云:“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时为1933年春,题作《赠画师》。

 

春山是什么样子的呢?

 

古人云:“春山澹冶而如笑。”(注意,这是成语“春山如笑”的出处。)澹冶,用白话讲,就是淡雅明丽。

 

又古人云:“春山千里供行色,客愁浓似春山碧。”碧,通常指青绿色。

 

又古人云:“去日春山淡翠眉。”

 

再又古人云:“春山愁对修眉绿。”

 

说来说去,离不开喜青欢绿愁碧怅黛。可是鲁迅偏偏说“不”,他要的是粲然如火的春山。鲁迅生活在一个“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的旧时代,他终生向往并为之卓绝奋斗的,是尚在地平线之外跃跃欲喷的朝阳。

 

鲁迅不是画家,但他以文字作画,试看他彼时眼中的风景:“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在酒楼上》)“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这正是他写“愿乞”“只研”二句时的心态写照。

 

 

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今人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但在唐代,诸家选本都未予采纳之;宋代,诸位选家对其亦未予关注;有元一代,仍寂寂无闻;直到明人李攀龙出场,才在《唐诗选》中破格予以收录。从此拨云见天,名声日显,相继进入唐汝询的《唐诗解》、王夫之的《唐诗评选》、沈德潜的《唐诗别裁》等重磅选本。

 

证明费马猜想,即费马大定理,花了三个世纪;证明《春江花月夜》的美感度,则花了上千年。

 

时间才是最伟大的裁判。

 

关于这首诗的命运,张若虚生前想象过吗?也许想的,也许没有,此事无关紧要,因为,作品能不能流传后世并被大众赏识,不是由他想了算。林徽因说得好:“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的心里……这种事情它有它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

 

(刊于2022317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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