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炎
2013年,80岁的严家炎又回到北京大学的讲台讲了一课,讲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和1959年初次登上北大讲台时的观点不同,他主张现代文学起点应向上推移至甲午战争之前。采访严家炎先生是很享受的过程。他始终端坐在沙发上,但思维严密开阔,不觉间就透出文学史中都很难翻到的史料和掌故。他经常谈到的一个词是“意思”。他说,对于作家认真创作的作品,如果评论家“马马虎虎看,就没意思了”;如果评论回避作品中的缺点,也很没“意思”。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严家炎先生的学术研究,或许别人看来枯燥,在他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读书报:您最初的理想是写小说,发表过作品吗?为什么后来改为学术研究?
严家炎:读高中时,我在上海地方报纸《淞声报》上发表过两篇短篇小说。《巳生嫂》写了一个贫苦的农村妇女,《不堪回首》是一个爱情故事。我还写过一篇以国民党逃兵为题材的《青青草》,因为带点政治性题材,没能发表。1950年,我听说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培养土改干部,半年可以结业,就背着母亲报了名。母亲希望我上正规大学,我一心想搞创作,华东革大可以快一些使我投入到生活这所大学。我们的老师是刘雪苇,后来被批判为“胡风分子”。他讲课讲得非常好,都是结合文艺工作讲一些体会,批评创造社,肯定鲁迅,认为鲁迅思想是实实在在的。但是1955年他被抓起来了,我买的胡风、路翎、刘雪苇的书都上交领导接受审查。我很想不通。我想创作是不能搞了,要走学术研究的路子。
文学史应涵盖不同倾向的文学作品
读书报:您一开始就对自己有着明确的定位?
严家炎:1949年我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八九个喜欢文学的同学自发组织起来,利用暑假学习《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讨论文学上的问题,也学习邵荃麟编的《解放区短篇小说选》和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是要求文艺创作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我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读书报:后来怎么去的北大?
严家炎: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后,我很想进大学再系统地读点书,恰好看到北大1956年招副博士研究生的广告,就报名了。考进北大以后,按老师开的书单实实在在地读了几百本书,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老庄孔孟读起,外国文学从荷马史诗、希腊悲剧读起,也读《圣经》,因为它是西方文学的重要源头。老师主张我们要扎实打好基础,在这样的基础上如果有了心得,有自己切实的体会和见解,再去写。《文艺报》1958年聘我们当评论员,我也写过应时的文章,批判厚古薄今。学了两年,我就被调出来了。
读书报:您是指被调出来当老师吗?最早讲的是什么?
严家炎:1958年10月中文系找我谈话,让我教现代文学史。那时候我给留学生从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讲起,把它作为现代文学的起点。现在我不这么看了。
读书报:为什么?您在学术研究上有什么坚持?
严家炎:后来我发现了不少材料,证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五四”则是高潮。另外,我主张现代文学史里不但要有左翼的文学,也可以写倾向国民党的那些文学,比如陈铨的《野玫瑰》、徐讦的《风萧萧》就非常好读。我出版《求实集》的时候,请唐弢为我写序。文学史里可以写倾向国民党的文学,唐先生是不赞成的。我认为做文学史应该心胸宽阔一点,可以涵盖不同倾向的文学作品。关键在于写法,写得是否准确。后来我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就写进了相当多的台湾文学,包括台湾的左翼文学。
我觉得还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从文学的实际成就出发,不是看政治,而是真正看作品。我相信我的研究有道理,而且靠真凭实据说话,在文学上站得住脚。
读书报:唐弢在《求实集》里也不主张把旧诗词、通俗文学写到现代文学中。
严家炎:我觉得文学史里写旧诗词的条件现在还没有成熟,将来是一定会写进去的。在这个问题上,唐先生也说我有点固执。我之所以固执,是因为不认为自己不对,我很可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