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
20余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它,印象十分深刻。它庄严,雄伟,壮观,像一个有着汉白玉肌肤的巨人,站立在天安门广场。其时,瞻仰者络绎不绝,如半凝滞的河水缓缓流淌;我比他们看得更慢,是河水中的一块石头。
它正面的题词,我细细地读;它背面的碑文,我细细地读;它底座上的浮雕,我也一一细心地看了。题词和碑文沁入我心,浮雕又夯实了我对它们的记忆。
忘不了的还有,离开的时候,见石栏杆前,一喜盈盈的少妇,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少妇抬抬下巴指点,孩子伸出豆芽般的小手,抚摸石栏杆上突出的圆柱。它使我怦然心动。刹那间,昨天,今天,明天,一齐在我心头涌现。我不由再次仰起头:彼苍者天,此碑丰哉!丰碑千丈!
后来,我每次去北京,天安门广场都是少不了要去的地方,去了,自然要见纪念碑。不过,有时是细看,有时只是扫那么一眼。然而,终因看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了,那碑上毛泽东的题词,那碑上毛泽东起草、周恩来手书的碑文,不敢说可以倒背如流,起码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对它们的体会弥深。
但是,那年去了一趟南泥湾,我竟发觉,我并没有读懂!
南泥湾有一个泉,叫做九龙泉,泉上小亭如开花的浓荫,掩映着一座烈士纪念碑。那是当年王震同志率领的三五九旅,在这儿开展大生产运动时立下的。多年的风雨剥蚀,那碑身已经有些残破。周围一片静寂,只看见几个默默耕作的农民;碑前也只站着我和陪同我的一个同志。碑如苍茫天边的古老星体,我俩是卫星一和卫星二,绕着它运行。
它的正面,像个储得满当当的铅字架;它的背面,也像个储得满当当的铅字架;整个碑上,是字的堆积,字的重叠,字的密密麻麻。什么字?森林一样的烈士的名字!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啊,一个旅历年就牺牲了这么多的战士!
泉水如泣如诉。
陪同者告诉我,年前,一位烈士的亲属从南方来,趴在碑上查找烈士的名字,整整找了半个小时,都没有找见。他说,假若让他到一个团的营房挨着门找人,也该找到了。
烈士的名字究竟有多少,我没有数,只是粗估了一下;我然后将目光投向前边开阔的川道。我是想:要是把每一个名字都复活为一个血肉之躯,那么,他们足足可以把多半条川道站满;要是他们又像开誓师会那样齐声高呼,那么,这条川道将震响着多么恢宏一片声音!
我于是想起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以前实在没有读懂它。那碑文中的“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只从字面上读读就行了吗?它的背后还有什么呢?难道不是铭刻着的密密麻麻重重叠叠逶逶迤迤起起伏伏触目惊心比森林还要辽阔十倍百倍的烈士的名字么?名字的数目,不是几十万,不是几百万,而是几千万!要是把那些名字也都复活为血肉之躯,那么,天安门广场是站不下的,加上东西长安街也是站不下的。就是把偌大的北京城挤得房倒屋塌,也摆不下他们的巨大阵容!他们的人数,是要比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公民数还要多的!然而,为了缔造我们的幸福生活,这么多、这么多的英雄儿女,竟都倒在血泊里了!
这一层,看起来浅显,但却是不易读出来的最基本的东西。
读书往往要读注释,才能读得懂。读碑也需要读注释。南泥湾的九龙泉烈士纪念碑,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一条极好的注释。
现在完全读懂了么?
不敢说。但起码,每看见人民英雄纪念碑,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悲壮感和使命感;起码不会因为人生道路的漫长,口袋里的什么东西丢了,也发现不了;起码不会在某一天,摔了跤,眼镜也打碎了,抬头望望,说天安门广场的那个环绕着浮雕的高大建筑,只是一个美丽的装饰。